第五十九章 玉妍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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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二十一年正月,前線捷報頻傳。達瓦齊自帶兵負隅頑抗,軍械不整,馬力亦疲,各處可調之兵,使得眾心離散,紛紛投降。北路和西路大軍分兵兩翼各據地勢,包圍了達瓦齊最後棲身的格登山。清軍出其不意,突入敵營,策馬橫刀,乘夜襲擊。達瓦齊及部下措手不及,亂作一團,自相踐踏,死者不可勝數,萬餘敵兵,頃刻瓦解。達瓦齊率兩千餘人倉皇逃遁,黎明時才被追兵捕到。
    皇上大喜過望,當即下令將達瓦齊及家人解送回京,不許怠慢。
    而此時即將回京的端淑長公主已有了五個月身孕,太後聞聽此事,隻連聲哀歎道“冤孽!冤孽啊!哀家的端淑豈不是一輩子都要和達瓦齊這個逆賊在一起!”
    福珈道,“皇上孝心,以平定準噶爾達瓦齊遣官司祭告天地、社稷、先師孔子,更要為太後您上徽號,以示慶賀。徽號也讓內務府似好了,是‘裕壽’二字,可見皇上仁孝。”
    太後嗤笑道,“哀家何嚐在意什麽徽號,哀家隻要端淑好好的。”
    福珈忙又勸道,“是。皇上恩慈,說於恒有言,曰殺寧育,受俘赦之,不我擴度,又說要寧宥加恩,封達瓦齊為親王,準許他及子女居住京城,再不北歸。太後,皇上既然決定善待達瓦齊,必定也會善待公主。皇上說了,達瓦齊午門受俘,行獻俘禮之後,隻要他能痛改前非,輸誠投順,皇帝也會一體封爵,不令他再有所失。這樣長公主也有了體麵,又能在京城安穩度日了,太後想要見公主還不容易麽?”
    太後頹然道,“也罷。皇帝行事仁孝,其實心性難以動搖。隻要端淑能在哀家膝下朝夕相見,彼此看見平安,哀家也無話可說了。”
    如是,達瓦齊被解京師之日,皇上禦午門,封以親王,賜寶禪寺街居住。端淑入宮拜見太後,其時腹部已經隆起,行走不便。母女二人一別二十年,不覺在慈寧宮中抱頭痛哭,以訴離情。
    達瓦齊從此便在京中與端淑長公主安穩度日,隻是他不耐國中風俗,每日隻向大池驅鵝逐鴨,沐浴其中以為樂趣。達瓦齊心誌頹喪,每日耽於飲食,大吃大喝,日夜不休。他身體極肥,麵龐比盤子還大出好許,腰腹闊壯,膻氣逼人,不可靠近。長公主看不過眼,便請旨常在慈寧宮中居住。皇上倒也允準,隻讓太後答允少理後宮之事,方才成全了端淑長公主與太後的母女之情。
    因達瓦齊受降之故,玉氏等屬國也紛紛來賀,派使臣入京,朝中一派喜慶之氣。隻是因著兩位皇嗣新喪不久,雖臨近年下,皇上亦無意於過早在宮內張燈結彩,便隻用心忙於平定準噶爾之後的種種事宜。
    進入二月,距離兩位皇嗣薨逝也有百餘天了,如懿和意歡從最初的傷心欲絕,到如今也漸漸走出了陰影。一是因著皇上在正值戰事時亦偶爾去往兩宮走動,而戰事平定後,更是時常傳召留宿,關懷安慰無不妥帖。
    意歡本就認為孩子是和皇上之間感情最美好的見證,雖沒了十阿哥讓她難以承受,但看到皇上一樣的疲累不堪,傷心失意,她便也更心疼皇上。因而心疼之餘心中也不免希望能再為皇上添一位子嗣,彌補她和皇上之間缺少了十阿哥的遺憾。而如懿除了皇上的關心撫慰,餘下有一半是因為永璂,她還有永璂,便是璟兕的離開讓她肝腸寸斷,但是她不能隻一味沉溺在失去璟兕的哀痛裏不顧永璂,另一半則是因為她是國母,這個身份不容許她隻關注自己的私事,她需要堅強,需要挑起身上的擔子,需要麵對所有質疑的,嘲笑的目光。
    而月前,又逢江與彬診脈之時,聽聞惢心已有了身孕。江與彬與惢心已成婚七年有餘,如今終於傳來喜訊,如懿自然也是為惢心高興的。如此,如懿心中安慰更甚,便又陸續開始了每日的晨昏定省,意歡亦在出席之列。而已產下六公主數月的穎嬪,麵上透露著紅潤,身形略有豐腴,氣質上卻早已不是初入宮時的少女模樣,儼然已有了為人母的光輝。皇上雖未有晉封穎嬪的旨意,卻也囑咐了內務府,穎嬪的一切份例供給皆按妃位儀製,且又給六公主賜了名為璟媺。
    這一日,皇上在養心殿處理政務,白蕊姬從旁侍墨。談及準噶爾之事,皇上滔滔不絕。待皇上說完後,白蕊姬恭謹道,“皇上所謀皆是平定天下的大事,皇上胸襟寬廣,談笑間便能運籌帷幄,又哪裏是臣妾這小小女子能懂的呢?”
    皇上笑著,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也罷。朕知道你素來不懂這些。”
    隨後皇上命李玉去請了如懿來養心殿。如懿自幼博學多才,自然能與皇上談古說今,聊上許多。加之白蕊姬在一旁插科打諢,氣氛倒也還算不錯。隻是最後皇上依舊道,“不管是誰,不管他身在何處,隻要悖逆朕的心意的,朕都容不得他們,必定一一征服!”皇上這話一出,自此便開啟了平定寒部之戰。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然而眼前,一句話便打破了方才的言笑晏晏。白蕊姬與如懿二人隻聽得皇上說,“朕平定準噶爾大喜,萬國來賀,嘉答應金氏的母族玉氏也不例外。又臨近年下,前朝後宮皆有慶典,這樣的場合,嘉答應若還禁足不出席,恐怕玉氏也會擔心,有所異議。且於準噶爾戰事上,玉氏亦出力不少。”他停一停,有幾分為難,看向如懿,“畢竟,璟兕之事並非證據確鑿,不能認定了是嘉答應所為。”
    一句話說的白蕊姬神色一緊,她忙覷了如懿一眼。如懿亦是滿心冷笑,若是不怪嘉答應,又能怪誰呢?隻是臉上卻隻能強忍著,露出溫婉神色。她太過於明白皇上的心思,他已經決定的事,有何可辯駁的呢?不論是此次璟兕之事,抑或是從前她為皇貴妃之時被誣陷私情,種種情形之下,他給她的交待,不外乎都隻是令金玉妍降位禁足這般無關痛癢的小小處罰。她的傷心與痛苦,皇上亦是絲毫不在意,更遑論這般朝令夕改的處置,會對於她這個皇後的顏麵與威嚴有多大打擊。他需要的隻是服從,即便她是嬪妃心中高高在上的皇後,於皇上而言,她也不過隻是一個需要依靠他,順從他的女人。若是有異議,那便就是拂了皇上的意。
    皇上見如懿一時未有回應,便看向了白蕊姬,“玫妃怎麽看?”
    白蕊姬心內一緊,忙笑道,“皇上與皇後娘娘說話,哪有臣妾置喙的份兒啊?臣妾自當事事以皇上和皇後娘娘為先,此事但憑皇上與皇後娘娘做主,臣妾並無異議。”
    皇上點頭道,“不錯,身為嬪妃便是該這樣,懂得分寸才好。”
    如懿心內苦笑,她深知皇上對著白蕊姬這句可有可無的話,不過是在變相提醒她,莫要違背皇上的心意。曾幾何時,她心中已然料想了皇上會有這樣的做法。不是早就經曆過的麽?還在期待什麽呢?因而她心中冷笑、不屑,麵上卻以更謙和的笑容相迎,“皇上思慮周全,皇上決定便是,臣妾亦無異議。”
    皇上的神色因她這句話放鬆了許多,讚許道,“皇後賢惠。”
    如懿的笑,柔婉得沒有任何生硬與抵觸的棱角。怎麽能不賢惠呢?在宮中浸淫多年,從姑母而始,有太後點撥,又朝夕見孝賢皇後的模樣,她再愚笨冥頑,也該學得些皮毛了吧?於是她索性道,“嘉答應禁足後一直是以最低等嬪妃的規製對待,既然皇上要顧著她和玉氏的顏麵,索性還是晉一晉她的位分吧,免得她遇上母族的人抱怨起來,說咱們表裏不一委屈了她。”
    皇上不悅地輕嗤,“出了這樣的事,她還敢說嘴麽?”然而他嘴上這般說,到底還是吩咐複了金玉妍的嬪位,麗貴人雖未有晉升,卻也給了嬪位待遇。白蕊姬心中嗤笑不已,若說最為表裏不一的,便是誰也比不過皇上的。
    金玉妍再次回到眾人的視線中時,已經是二月時節。比起之前許多年的誌得意滿、風華正茂,金玉妍的美麗如被蠶食的滿月,終於有了漸漸月虧之勢。其實,她還是很美的。玉氏的山水養育出她咄咄逼人的美豔之姿,恍若灼灼的陽光,幾乎讓人睜不開眼。隻是宮中的日子,雨是綿綿的,風是瑟瑟的,就這樣不知不覺,催得紅顏彈指老。
    金玉妍倒並無半分頹喪怨望之氣,攜了侍女麗心的手步入承乾宮的她,依舊麗質濃妝,明豔迫人。
    倒是蘇綠筠有些慨歎,“昨日見嘉嬪與麗貴人陪皇上一同隨見玉氏的使臣,嘉嬪的眼妝畫得那樣濃,還是遮不住眼角的細紋。嘖嘖,其實都這把年紀了,何必還爭這口氣呢?若像麗貴人本就年輕,倒也罷了。”
    如懿笑著拿羊脂玉輪細細磨著手背,“何止嘉嬪,本宮摸著自己的皮肉,也比上一個春天鬆弛不少。歲月催人老,誰不想多留時光停駐片刻呢。也虧得這幾日有嘉嬪和麗貴人陪著皇上見玉氏的使者,本宮身子不適,才能偷懶片刻了。”
    蘇綠筠自嘲地一笑,“臣妾總歸是認了。老就老吧,誰沒有老的一天呢。叫臣妾如嘉嬪一般每日濃妝數個時辰才出門,天不亮就起身對鏡梳妝,大半夜了還在用人參熬玫瑰水浸手泡腳的,臣妾想想都覺得累了。”
    如懿“撲哧”一笑,“所以呀,活該咱們不如嘉嬪了。她的細紋是遮不住,可是遠遠望去時,還是如二八佳人一般。”
    金玉妍聽見這樣的話倒是頗為得意,笑吟吟道,“人活一口氣,樹爭一張皮。臣妾出身玉氏,學過的諺語並不多,唯有這一句卻時時記在心上。若是連自己的臉麵也不要了,不肯好好打扮了,那還算什麽女人呢?留著雞皮鶴發惹人笑話麽?”複又看了看穎嬪和舒妃道,“穎嬪生產後倒是光鮮亮麗了不少。不過舒妃,怎得臉色還是這般不好?”
    意歡不過斜瞥了她一眼,“本宮身為妃位,便是你如今複了嬪位,位分也在本宮之下,倒不知何時輪得到你來過問本宮?”
    金玉妍不以為然,“臣妾是嬪位,但卻是育有兩子的嬪位,相比空有位分而無子嗣的妃位,這日子倒過得更好些。”
    意歡心中一痛,然麵上卻未顯絲毫,隻淡淡喝著茶道,“本宮若沒記錯的話,嘉嬪的十一阿哥是在三十八歲上生的,本宮如今距三十八歲尚有幾年,何愁不會再有子嗣呢?嘉嬪與其擔心本宮,不許多想想如何在皇上麵前表現的好些吧,免得哪日又犯了什麽錯,就又變回答應了。”
    一句話說的殿內眾人都笑了起來,嘉嬪畢竟才剛解了禁足,且又是因為皇上顧及著玉氏的麵子,她心知皇上並未真正原諒她,一時也反駁不得,便隻能扭了帕子,悶悶的坐著。
    魏嬿婉閑閑地撥弄著手中的青碧描金茶盞,“人生得意須盡歡。十阿哥雖不能複生,可八阿哥的腿腳也不能再健步如飛了。說來啊,還是嘉嬪想得開。”
    金玉妍極重顏麵,被魏嬿婉戳到痛處,臉色瞬間寒了下來,“雖然本宮的八阿哥一時受小人暗害,墜馬受傷,可他是皇家的兒子,哪怕腿不行了,沒恩寵了,到底還是鳳子龍孫。這個,可由不得本宮想不想得開!”她鄙夷地剜著魏嬿婉,“令貴人自己沒有孩子,倒慣會管孩子的閑事!”
    魏嬿婉臉上一紅,旋即變得紫漲,卻也不能辯駁,隻得垂下臉,氣咻咻地撥著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金玉妍見魏嬿婉氣餒,越發盛氣淩人。
    如懿頗為唏噓,“多子多福,古人的老話,到底是不錯的。嬪妃之中,純貴妃的子嗣最多,這樣的福氣,咱們是羨慕不來的。”她話鋒一轉,向著純貴妃和白蕊姬、海蘭道,“三阿哥是皇上的長子,敦厚有禮,四阿哥和五阿哥也在皇上跟前得力,堪為左膀右臂。生子應當如此,才算是祖宗的孝子賢孫,否則隻是論一個鳳子龍孫的血統,實在算不得什麽。想想康熙爺的八阿哥,因爭帝位而被先帝削爵圈禁,哪裏還有半點兒鳳子龍孫的顏麵呢?”
    金玉妍聽得此節,不禁矍然變色,“皇後娘娘是拿康熙爺的八阿哥允禩來比臣妾的八阿哥麽?”
    如懿也不氣惱,隻是和顏微笑,“允禩這樣的不肖子孫,康熙爺一輩已經出了一個了,怎麽嘉嬪這樣多心,以為皇上也會有這樣的兒子麽?”
    金玉妍眉心的褶皺稍稍平複,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揚了揚手中的水紅色滾寶翠藍珠絡的絹子,“皇上的孩子,自然不至於如此。孝賢皇後的喪儀上,大阿哥和三阿哥稍稍失儀,皇上便嚴厲教訓。有了這個做榜樣,誰還敢麽?再說得遠一些,臣妾的兒子行八本就是占了好運氣的。太宗皇太極便是皇八子登基,世祖時孝獻皇後也育有皇八子,若不是早逝,想來也是會繼承大統的。臣妾的孩子再不成器,有祖宗這樣的福澤庇佑,也差不到哪兒去的!若是有幸能將這福澤一脈相承下去,也是情理之中啊!”此言一出,四座皆驚。然而並無人應答,也不屑於應答。如懿亦隻是用銀簽簽了一枚櫻桃滑入口中,以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默然相對。倒是婉嬪想要說些什麽緩和這種詭異的沉默,舒妃忙悄悄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海蘭有些怯怯地,適時添上一句道,“福澤與否,還真不好說,但是聖祖康熙爺幼年得了一場天花,人人以為是逃不過去的劫難,後來也隻是落了幾點小小瘢痕,絲毫不影響聖祖的天縱英明。”
    金玉妍以為眾人被震懾住,銜了一縷冷笑道,“所以,別以為我的孩子有了些許殘疾,便輕慢了他。眼下雖是困頓,日後未必就好不了了。孩子們的福氣,都在後頭呢。”說罷又看向白蕊姬,“玫妃育有四阿哥,先帝雍正爺是皇四子登基,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這麽說來,玫妃的心思也可見一斑吧?”
    白蕊姬隨意一笑,“本宮哪裏比得上嘉嬪胸懷大誌,自己的兒子連平地尚且走不穩當,嘉嬪就急著替他往高處看了。況且現放著皇後娘娘的嫡子在呢,你倒是想得長遠。”
    如懿謹慎道,“十二阿哥尚且年幼,賢愚如何尚是未知之數。何況嫡子又如何?太祖努爾哈赤的嫡子褚英和聖祖康熙爺的嫡子允礽都因謀逆不孝而被廢了太子之位,這便是警戒後人,不要以嫡庶分尊卑賢愚。孩子們自己爭氣,才是最要緊的。便是眼下還沒有孩子的,也不必心急。皇上正當盛年,妹妹們也綺年玉貌,什麽福氣怕等不到呢。”
    純貴妃為首,帶領一眾人等行禮,“皇後娘娘教誨,臣妾們謹記在心。”
    金玉妍佇立其中,未曾躬身,愈加顯得格格不入,她隻得屈身福了一福,“臣妾明白了。”
    如懿撥一撥手邊小幾上珊瑚釉粉彩花鳥紋瓷瓶裏供著的一大把幾欲滴露的紅色芍藥。她溫和的笑容中帶了一絲沉鬱的告誡,“‘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許多事繁華得意隻在一時,妹妹們也不必過於執著眼前,還是多求一求後福吧。”她說罷,站起身來,意欲轉入內殿。可是才一邁步,腳下一個踉蹌,人便斜斜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