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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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明月窺心
    春寒漸漸遠去,夏日的明媚漸漸地在窗外燦爛了起來。
    賀家都是大忙人,難得像今日這般晚膳時齊聚一堂,共享天倫。
    賀臨已年屆五十有餘,卻絲毫不顯蒼老,精神矍鑠,神采奕奕。他望了一眼段意平,又望了望瑤佳,心中有一種暗痛,又有一種滿足。他輕咳了一聲:“意平,瑤佳,你們兩個的年紀都不小了,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
    瑤佳的身子微微地震了震,垂了首斂了眉,一徑地隻是吃著碗中的白飯。心——卻好像被人沒有章法地殘忍地硬生生地撕裂了一道缺口。
    “瑤佳,”賀臨喚了一聲孫女兒,“你與意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早已有意將你許配給意平。意平年紀雖少,行事卻是沉穩周到,以意平這樣的人才,也算是百裏挑一。將你交給意平,這樣我百年之後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瑤佳沉默不語。
    賀臨追問:“瑤佳,我想挑一個好日子,將你和意平的婚事辦了,你意下如何?”
    瑤佳放下了碗筷,靜靜地抬起了眸子,眸光中已經沒有了些絲情緒:“一切但憑爺爺做主。”
    “好好好。”賀臨笑了,又問段意平,“意平,你願意娶了瑤佳這個傻丫頭嗎?”
    段意平的眼光很快地從瑤佳的身上掠過,眼光深處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他亦道:“一切但憑爺爺做主。”
    日光漸漸地轉淡,室內由明亮轉為昏黃,又從昏黃轉為黯淡,光線由
    絲絲流金般的明亮燦爛轉為一抹斜陽照進紗窗內,最後歸於一片黑暗沉寂。
    瑤佳靜靜地坐在案幾前,一動也不動。從昨夜她回到自己的書房,她對她的貼身侍女香香道:“我不想見任何人,我沒有出來,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案幾上,放著厚厚的一本冊子,裏麵詳盡地描述了獨孤世家三百年的輝煌與顯赫,以及因為十三年前莫名其妙的一場大火而消失。而消失的原因,江湖中至今仍無定論。
    獨孤家的千梅山莊,收藏了數之不盡的武林秘籍和顯赫一時的兵器。其中的任何一本秘籍,或是一件兵器,都是武林中人夢寐得之的奇跡。
    到了獨孤出岫這一代,更是將暗器的發明和製造發展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高度。
    千梅山莊,是每一個武林中人的夢中之地。
    而在十六年前,賀子清曾經極其隆重的上門向獨孤出岫提親。北京城到西域昆侖,路途遙遠,為顯誠意,賀子清跋山涉水,親自而至。
    賀子清家世顯赫,在江湖中少年得誌,聲名遠播。
    而這一切,獨孤出岫似乎全都視而不見。她拒絕了賀子清的提親,而即在當年,她竟然下嫁一個家境沒落、浪跡江湖的落魄書生。
    從此以後,賀子清好像和獨孤家再無關係。
    但在三年以後,獨孤家一場大火化為一片灰燼,獨孤世家的人再也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
    極為巧合的是,那場大火之後,賀子清從此也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而後,青龍教飛速地竄起。
    青龍教所有出現過的暗器兵器,幾乎全都來自千梅山莊。
    有人曾經暗自猜測,青龍教即為獨孤世家所建立。
    而獨孤楓的出現,更是令人們遐想聯翩。
    將所有的線索一個一個連接在一起,瑤佳已經理出了一個條理分明的因果緣由。但,她不願意相信。第一次,她不相信自己的理智。
    噩耗,一而再,再而三地突如其來,毫無預警。
    然後,她就一直坐在那裏。
    表麵如入定行僧的無動於衷,內心卻如激起千層浪的洶湧澎湃。
    如果此時她有一匹快馬,她願揚鞭疾馳迎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一路奔馳,此生此世再也不停。
    如果此時她手中有一柄快劍,一柄像獨孤楓的追雲劍那樣的快劍,她想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毀滅。
    也許,她最想要做的都不是這些,她想要在菊花叢中,彈琴唱歌,看著獨孤楓舞劍,就這樣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她恨。她好恨。
    她好恨,為什麽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她心底的感受?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問她喜歡著誰?為什麽沒有一個人關心她想要怎樣的生活?
    賀瑤佳就應該善解人意,知書達理。
    賀瑤佳就應該委曲求全,成全別人,放棄自己。
    賀瑤佳就應該完完全全忘記自己的存在,隻為了別人的心願而存在。
    賀瑤佳不是賀瑤佳,賀瑤佳隻是一個代名詞。
    賀臨的孫女、刑部尚書的孫女兒的代名詞。
    段意平的未婚妻、大理寺卿未過門的妻子的代名詞。
    隻除了、隻除了、隻除了他——獨孤楓。
    在開封的茶肆外,當獨孤楓第一眼看見她,他看見的隻是她,看見的隻是——賀瑤佳。
    獨孤楓的眼中,沒有刑部尚書的孫女兒,沒有大理寺卿未過門的妻子,有的隻是她——賀瑤佳。
    好——想他。想得好像就要喘不過氣來,想得胸口好像就要窒息了似的喘不過氣來。
    想要見到他,立刻就要看見他的臉,用盡所有的力氣飛奔到他的身邊,一刻也不要停留。
    此時,此刻,她已經忘記了自己是那個大家閨秀的賀瑤佳,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個有了心上人意中人的女孩子,一個想要立刻見到心上人意中人的女孩子。
    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想理會,都不想要離開獨孤楓的身邊。
    思念湧至心頭,想要見到獨孤楓的念頭淹沒了道德禮教規範,她提筆,一夜一日,滴水未進,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書信卻在她微微顫抖的手下行雲流水般寫了出來:
    祖父大人親啟:
    瑤佳昨夜徹夜未眠,前思後想,心下亦明白,婚姻大事原本應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不在高堂,原本一切全憑祖父大人做主,瑤佳不可逾越才是。
    隻是,隻是——雖然難以啟齒,雖然瑤佳不知羞恥,瑤佳仍是不得不說,瑤佳已遇的懂瑤佳琴音的知音,人生最難,得一知己,而既已相遇,又何忍分離?
    與段大哥的婚事請祖父大人做主,就此作罷。
    瑤佳有重要的事離開府中三月,三月之後,定然回來。
    所請之事,務祈垂許。以上請托,懇盼慨允。諸事費神,伏乞俯俞。
    書不盡意,餘容續陳。
    瑤佳恭叩
    瑤佳不知道,段意平一直佇立在菊園深處的花叢中,沉思著注視著她。她的傷心絕望,她的心有不甘,她的放棄掙紮,通通落入他的眼中。他看著她如釋重負後輕鬆明亮起來的眼眸,看著她幾乎是喜悅地迫不及待地奮筆疾書,看著她獨自一人從後門偷偷溜出了刑部尚書府。
    段意平來到書房,看到了瑤佳留下的書信,他坐了下來,垂下了眼眸,掩住了冰冷眸中一閃而過的黯然。
    賀瑤佳並不是一個魯莽的女子,正因她身無武功,因此她行事比任何人都更要謹慎。她簡騎輕從,一人一車,加上趕馬車的車夫,不過一車二人而已。隻是,趕車的馬夫是靜言堂北京分舵夜探花手底下功夫最好的手下。
    她的行程比獨孤楓晚了一日,所以她日夜兼程,早晚趕路。白天策馬急奔,夜晚就半倚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囫圇吞棗地眠一眠。
    還好,北京到開封的路途,不算太近,也不算太遙遠。
    開封素有八省通衢、勢若兩京之稱,熱鬧繁華。街道的兩端,各種店鋪林立,顏色各異的店鋪的旌旗幌子迎風飄展,各色吃食的叫賣吆喝聲混雜著香氣撲麵而來。
    王樓山洞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店鋪的五香肉餅、鹿家分茶的鵝脯、鴨脯、雞脯、兔脯、鴿脯、鵪鶉脯、黃胖子店的血羹、粉羹、頭羹、石髓羹、石肚羹……
    一路風塵,趕到開封,故地重遊,卻不知獨孤楓此時在哪裏。
    低頭沉吟片刻,她問趕車的馬夫:“你打聽一下劉青狐的府第在哪裏?”
    劉青狐的府第,一問之下,無人不知。
    劉府坐落在開封城裏最繁華的街道,不巧得很,與開封府最大的酒樓醉仙樓毗鄰而居。醉仙樓,靜言堂開封的分舵。
    醉仙樓有一幅巨大的對聯,從二樓一直垂吊至一樓:
    翹首迎仙蹤,白也仙,林也仙,蘇也仙,今我買醉湖山裏,非仙亦仙;
    及時行樂地,春亦樂,夏亦樂,秋亦樂,秋來尋詩風雪裏,不樂也樂。
    醉仙樓很大,前廳是酒樓,後廳是客棧。
    此時瑤佳就坐在醉仙樓二樓臨窗的一間最好的雅間,從窗子望出去,正對著劉府的大門。
    即使在青天白日之下,劉府的大門依舊緊緊關閉,隻有一對巨大的石獅子,盤踞大門的兩側,青麵獠牙。即便在鬧市之中,即便在灼灼烈陽之下,劉府依然滲著一絲絲的陰沉之意。整座劉府仿佛就是一片豔陽晴空中的一絲陰雲。
    相距甚遠,一陣陣透徹的冰冷寒意依舊隱隱的犯上瑤佳的肌膚,看似死寂沉沉的劉府,竟是無處不暗藏刀光劍影。
    瑤佳不由得眉頭微蹙。
    劉青狐深居簡出,已有十年不曾露麵。行蹤偶至之處,總是清去閑雜人等,守衛森嚴。曾經有人想方設法接近了那頂重重守衛之中的轎子,卻發現不過是一頂空轎而已,反而白白送了自己一條性命。
    這十年之間,真正能夠接近劉青狐的,不過是那些他千挑萬選出來納為小妾的女子。
    瑤佳的唇角浮上了一抹晶然的笑意。
    靜言堂開封分舵舵主劉雲鶴呈上了賀瑤佳所要的開封所有的青樓妓院的數據,哪怕是小至最末流的私寮妓館都沒有錯過。
    瑤佳一家一家細心閱過,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怡香院上。
    怡香院,是開封的第一大妓院青樓,和醉仙樓同樣的有名。
    醉仙樓出賣酒食住處。
    怡香院出賣笑語溫柔。
    每一個男人都知道怡香院的存在,因為那裏有大明朝最溫柔、最美麗、最善解人意的姑娘,有人風情嫵媚,有人清新可人,有人能歌善舞,有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隻要你去了怡香院,就一定可以找到與你知情識意的姑娘。
    兩年前的怡香院,在開封不過是一間三流的妓院而已。而自從秦紅袖買下接管怡香院以後,短短的兩年間,已一躍成為開封最大最好的妓院。隻要是怡香院看上的姑娘,就沒有一個人可以逃脫秦紅袖的手掌。
    除非,你去死。
    怡香院每年都會上吊咬舌撞牆等等諸如此類地死去幾十個姑娘,怡香院行事如此囂張跋扈,官府卻無人敢過問。
    據傳,秦紅袖的後台老板就是——劉青狐。
    而怡香院近日裏出了一件無人不知的大事。
    怡香院裏新來了一位姑娘——菊傾城,據聞此女容貌明豔秀美,清麗無匹,氣質清冷高貴,如雪山上那一朵最高不可攀的雪蓮花。
    三月初八,是菊傾城第一次掛牌的日子。
    距離三月初八還有三日,大街小巷已經盡人皆知。
    三月初八,怡香院裏張燈結彩,吉祥喜氣。大紅的燈籠,點亮了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大紅的綢緞,掛滿了每一個廊簷屋角。
    怡香院的中庭裏,已經擺好了桌椅。桌上,已經備好了香茗。
    在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一直空置,卻沒有人敢肆意去坐。人人皆知,這個座位已經被劉青狐預定。久未露麵的劉青狐,今晚——真的會來嗎?
    很多人對他慕名已久,這份名氣裏,自是有好有壞。但不管是好是壞,都對他充滿了好奇。
    這個座位正對著對麵的三樓,那裏已經成了一片花的海洋。重重迭迭的紗幔之後,是無處堆放的黃色雛菊。
    那是屬於菊傾城的黃,菊傾城的菊。
    時辰還早,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
    隻有達官貴族,商甲富股,才可以在此占據一席之地。
    不絕於耳的應酬聲嘈雜聲,在菊傾城出現在紗幔之後、還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時曳然而止。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止發出聲音。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追尋著紗幔後那一道模糊的身影。
    菊傾城翩翩走來,紗幔一道一道地挽起。
    她一直走到了三樓的欄杆邊,欄杆邊,擺了一具鳳尾琴。
    素色的紗衣,繡以金色的絲線,一襲金黃色的長裙飄若浮雲,裙擺長長地拖在地上搖曳生姿。金黃色的衣衫底浮繡了一朵朵隱隱約約若隱若現的盛開的****。
    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自豔,肌膚滑若凝脂,長長的頭發輕輕披落,斜插支菊花狀的金簪,金簪頭上墜下顆顆珍珠串成的流蘇。如玉的耳垂上帶著淡黃的纓絡墜,纓絡輕盈,隨著一點風都能慢慢舞動。
    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絲世間的塵垢,睫毛纖長而濃密,微微翹起,一雙柔荑纖長白皙,袖口處繡著的淡雅的雛菊更是襯出如削蔥的十指,粉嫩的嘴唇泛著晶瑩的顏色,輕彎出好看的弧度。
    荷袂蹁躚,羽衣飄舞,豔若春花,清如秋月。
    她在琴邊坐下,癡癡地望著她的鳳尾琴,當人們以為她就要這樣望著鳳尾琴直到地老天荒的時候,她的指尖輕輕地撫上了琴弦。一曲《流水》在她的指下像清澈的山間溪流一樣緩緩地流淌至人們的心裏。
    琴音不絕,而她的目光,一直望著遙遠的遠方,仿佛中庭裏所有的人都不存在。
    她的琴,生生世世,隻為一人而彈。
    直至很久很久之後,中庭裏的人們才回過神來,心中依然流淌著那一曲《流水》,而琴音已渺,佳人已不見。
    直至此時此刻,人們才發出一聲聲小小的驚歎聲,仿佛猶自怕驚擾到了已經離去的菊傾城。
    直到此時此刻,中庭裏那個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依舊空著。
    怡香院裏的媽媽秦紅袖笑語盈盈地出現在了菊傾城剛剛消失的三樓的欄杆邊:“哎呦,各位大人,各位老爺,今晚誰出價高,明晚就可以與我們家傾城一夜喝酒品茗,以琴會友。”
    眾位老爺大人們頓時不樂意了:“為什麽不是今晚?”
    秦紅袖嬌笑道:“各位老爺大人,我們家傾城今晚上累了,就請各位多多原諒擔待則個吧。”
    “哦,如果是傾城姑娘累了,休息一夜那也是應該的。”
    秦紅袖的笑臉笑得像是一朵盛開的花朵:“那就多謝各位老爺大人對我家傾城的眷顧了。各位老爺大人,那就請出價吧。”
    菊傾城的身價以黃金一千兩起價。
    一時間,中庭喧嘩,抬價的聲音此起彼伏。
    “敝府老爺劉青狐出價黃金三萬兩。”一個聲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卻剛剛好傳達至中庭裏每一個人的耳中。
    中庭之內,霎時之間一片寂靜。中庭第一排最中央的那個最好的座位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男子。
    那個男子一身灰布衣裳,其貌不揚,隻是當他偶爾抬起頭望你一眼的時候,你會發現他有一雙異常銳利的眼睛,就像是一刃殺人無數的銳利刀鋒。隻為這一雙眼睛,他整個人立刻變得不平凡起來。
    如果此時,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隻怕這裏早已經是空無一人。
    鬼刀嘯一鳴,鬼刀一出,一分為二。
    鬼刀嘯一鳴一分為二的當然不是豬狗牛羊的身體,而是人的身體。能夠令鬼刀一分為二的身體,當然不會是什麽無名小卒。那些人,無不是一些威震江湖的名門大派的領袖人物,或是一些獨霸一方的梟雄人物。
    所以,在二十年前,鬼刀嘯一鳴激起公憤,武林中召開武林大會,聲討嘯一鳴。自此嘯一鳴銷聲匿跡,隻是沒有人想到,他居然已經投到劉青狐的門下。
    菊傾城——
    不,應該說是賀瑤佳此時正端坐在怡香院裏最好的院子裏,因為菊傾城愛菊,秦紅袖特意將這裏改名為傾菊園,並將這裏栽滿了菊花。
    隻是秦紅袖不知道,這裏並非她久居之地。
    一陣風過,窗子被吹開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飄然而至,一如當日他飄然而去一般。
    瑤佳抬起了眸子,眸光靜靜地凝注他。
    獨孤楓神色複雜,眼底深處萬千表情。瑤佳的心底悄悄地注入了一絲歡喜,他心亂了,隻為——他已經為她心動。
    獨孤楓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不為什麽,”瑤佳答道,“我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
    獨孤楓沉聲道:“我不需要你幫我。”
    瑤佳固執:“我已經對你說了,我不是想要幫你,我隻是自己想要這樣做而已。”
    獨孤楓清冷如玉的神情從來不曾這樣震怒過,他強自壓抑著聲音質問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瑤佳沉靜地回答:“劉青狐好色,如今雖已年邁,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獨孤楓的眼睛倐地變暗變沉,眸光冰冷陰鷙:“你想幹什麽?”
    瑤佳迎視著他的目光,語氣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我仔細地想過了每一個可行的方案,劉青狐的小心謹慎,慎言慎行,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可以接近他的機會和漏洞。而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法子,隻有這一個。”
    獨孤楓冷冷道:“你錯了,還要他看得上你才可以。”
    因為心情惡劣,所以語氣也特別惡劣。
    這幾乎不像是獨孤楓會說出來的話。
    可是瑤佳的心情卻是特別的好,不會生氣的獨孤楓為了她在生氣,不會惡言相向的獨孤楓因為為擔心她而口出惡語,她的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取出一份拜帖放在圓桌上:“我想,他是看上我了。”
    這是一份邀請瑤佳去劉府以琴會友的拜帖。
    獨孤楓第一次這樣衝動,他一把扯過那份得之不易的拜帖,撕得粉碎,低吼道:“我不許你去!”
    瑤佳的眼底漾開了盈盈的笑意,她淺笑低語:“我不會去。”
    哦?獨孤楓對這個答案措手不及,一時怔忪。
    “怡香院的菊傾城從來不會自貶身價出堂差,想見菊傾城,請自到怡香院來。”瑤佳又是一笑,“為了你,我不會讓自己隻身涉險。”
    如果清白受辱,這一生一世,隻怕她再也無顏麵對獨孤楓。
    “你——”獨孤楓無言以對。
    “所以,如果劉青狐想要見我,他今晚就一定會以最高價標下擁有明夜的權利。”
    獨孤楓幾不可聞的一聲輕歎:“你贏了,劉青狐已派人以三萬兩黃金的高價標下你的明夜。”
    瑤佳笑了:“看,一切不是尚在我的掌控之中嗎?”
    瑤佳依偎進他的懷裏,指尖輕撫他微蹙的眉,想要為他撫平:“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好嗎?我——好想你。終於見到了你,別讓我以為你不喜歡看見我,好嗎?”
    “你——”獨孤楓又是無言以對。
    當你最心愛的女子為你放棄了她高貴的身份,高貴的姓氏,你怎能夠不心動?隻是,他不可以心動。他強自忍下了心底深處的怦然,清冷了表情淡淡道:“那這一回就有勞靜言堂的賀堂主了。”
    笑意自瑤佳的眼中漸漸退去,直至眼底深處,再無一絲笑意。她靜靜地望著他,漆黑的眸中,神情如漆黑夜空:“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不是太早,幸好也不是太晚。當你給我那本關於劉青狐的冊子時,我心底就在奇怪,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怎麽會有那種東西?即便段意平是大理寺卿,即便皇上也許曾對段意平下過一道密旨令他徹查劉青狐的罪行,但段意平一定不會將劉青狐的生平以及一言一行生活習性記錄的如此詳盡。因為段意平太忙了,忙得他沒有閑情逸致將他所知道的每一件事都記錄在冊。何況,段意平辦案多年,以他的習慣一定不會在一件案子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就留下如此多的線索打草驚蛇吧?”
    獨孤楓的眼底深處閃爍著一抹她看不懂的深沉,但隻是短短的一刹,那一抹異樣的深沉已無跡可尋:“隻是,我沒有想到,靜言堂的堂主居然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官府千金。”
    世外的卓逸不群,世內的深沉心機,這人居然能夠在麵臨劉青狐這樣難以應付的對手時,還能夠顧及到這些細枝末節,瑤佳接住他暗沉的眸光,心底思忖,他——究竟是什麽人?如果他真的來自獨孤世家,那麽,獨孤世家當年究竟遭遇了什麽事情?一個從來不會過問紅塵俗世的家族,獨孤楓為何會用盡了心機想要得到當今世上最有權勢的人——當今皇上的相助?
    “獨孤,你知道這件事也好,我也正要告訴你。”瑤佳取出一支玉麒麟,交付在他的手中,“這是靜言堂堂主的信物,因我一介女子不便在外拋頭露麵,因此成立靜言堂之初,便曾經告知堂中每一個人,執此玉麒麟者,便是靜言堂堂主,見此物如見堂主。”
    獨孤楓一時怔住,呆呆地望著她。
    “我成立靜言堂的初衷,本是為了協助段大哥破案,如今你和段大哥很快就會在一起共事,我將靜言堂交給你,也便於你們行事,隻希望靜言堂可以幫到你們。”
    獨孤楓神色一時間複雜怪異,久久,久久,隻說一句:“夜色已晚,獨孤這就先告退了。”
    瑤佳沒有挽留他,這樣的男子,當他想要離去的時候,又有什麽人可以挽留?而且她知道,他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忙。
    明夜,不管劉青狐真的還是假的會出現在這裏,獨孤楓今夜一定都會有很多事情去忙。
    翌日,風清月朗,這一天整個開封,都在談論劉青狐的豔福。羨慕劉青狐之餘,又不免為菊傾城感到惋惜。
    劉青狐年輕時所行之事雖然招惹人神共憤,確也算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隻是他長期沉溺於酒色,十年前四十餘歲的他雖不顯老態,但已是膚質鬆垮,眼袋下垂,病懨懨的樣子似已有很久很久沒有睡好覺。現如今十年不見劉青狐,想必已是老態畢現了吧?
    而看這菊傾城,最多也就是二九芳華。
    華燈初上,新月如鉤,劉府的家丁侍衛已經將從劉府往怡香院來的道路上設滿了守衛,並且動用了官府的軍隊為他設防,嚴禁路人靠近劉青狐必經的這一條道路。
    而劉府的家丁侍衛更是將怡香院圍了一個水泄不通,開始清場,怡香院裏的人,隻許出,不許進。
    劉府的家丁侍衛仿似久已幹慣這樣的事情,半個時辰的功夫,除卻菊傾城,已經將怡香院清得幹幹淨淨,保證一個有生命的生物你都不會從怡香院裏找出來。
    一頂暗紅色的轎子從劉府一直抬進了怡香院,抬至菊傾城的閨房外。轎簾掀開,一個並不是很老、至少沒有瑤佳和整個開封的男人所想象中那麽老的男子出現在了瑤佳的麵前。那人麵如冠玉,雖然麵帶著一絲女相,卻是俊美異常。若果他便是劉青狐,那他實在是保養得太好,想必年少時也必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劉青狐來到瑤佳的麵前,施禮道:“傾城姑娘果然有閉花羞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如若劉某早知傾城姑娘是這般花容月貌,即便是萬水千山也不能夠阻擋劉某早一刻趕來見到傾城姑娘。”
    瑤佳淡淡一笑:“自古紅顏多禍水,劉老爺又何必急著相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這可是你說的,你可不能反悔。”
    劉青狐忽然聽見一個絕不應該在這個房間裏響起的陌生的男人的聲音,他的身子不露痕跡地僵硬了,臉上卻流瀉出了一絲笑意:“不知閣下何許人也?深夜出現在此,難道也是仰慕傾城姑娘絕世的容顏嗎?”
    雲淡風輕的笑容,雲淡風輕的語氣,談笑之間,劉青狐已經身快如狐般逸到了房門之前,就在他要開門的時候,忽然倒地。他全身如若無骨,再也使不出一分的氣力。倒地的刹那,他大喝一聲:“快來人!”
    他以為用盡了全身力氣的一聲呼喚,卻低若蚊蠅,他體內的內力像是一條溪水般緩緩地流失。
    獨孤楓好心地為他打開了房門,劉青狐一看之下,頓時驚駭之極,意懶心灰。房門外,那些他重金收買的心腹保鏢消失得一個不見,而從來都會守在門外、沒有他的命令從來都是寸步不離的鬼刀嘯一鳴也已消失不見。當年鬼刀嘯一鳴成為武林公敵,被人追殺至奄奄一息之際,是他救了嘯一鳴,並對嘯一鳴恩寵有加。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從此,嘯一鳴對他惟命是從。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嘯一鳴的武功,鬼刀嘯一鳴,鬼刀一出,一分為二。
    鬼刀嘯一鳴,絕非浪得虛名。
    什麽人,竟然可以令得嘯一鳴消失得無聲無息?
    整座怡香院,竟似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城,一座——死城。
    獨孤楓在他的身邊單膝蹲下,好心情地問:“是否還需要我幫你喊幾聲救命?”
    劉青狐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懼意:“你究竟是誰?”
    獨孤楓的眼神冷了下來:“我是誰並不重要,你隻要知道我是想要你命的人就夠了。”
    劉青狐從最初的冷靜到驚慌失措,再從驚慌失措到恢複冷靜,他小心試探引誘:“是誰讓你這樣做的?他出了多少錢?我能給你更多的錢。你知道什麽是富可敵國的滋味嗎?你知道當你擁有了富可敵國的財富時也就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嗎?那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滋味,是每一個男人都愛不釋手的。”
    獨孤楓含笑極耐心極認真地聽他說完以後,淡淡地說道:“你說的富可敵國的財富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利,我想確是每一個男人都愛不釋手的。隻是,和要你的命比較起來,我還是比較想要你的命。”
    劉青狐的眼神驀然暗沉,眼中烏雲密布,風起雲湧:“你要我一條命又能有什麽好處?我死了,不過化為爛泥一堆,並不會和別的死人有任何分別。但如果我活著,你可以得到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東西。孰重孰輕,小夥子,不要太過衝動,還是好好地再掂量一下。”
    “我很了解你,然而,你卻並不了解我。”獨孤楓逼近他的臉孔,唇角浮起一抹戲謔的笑意,“我一旦下定決心做一件事,中途絕無改變。不過,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知道嗎?你中的是紅豆淚之毒。”
    紅豆淚。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
    紅豆淚是獨孤世家的獨孤出岫獨門秘製的一種毒藥,它可以令一個內力高強的人在最短的時間內內力盡失。
    輕衣透其味如蘭似麝,清香異常,聞之令人陶醉沉迷,隻能夠令人在瞬間昏迷不醒,醒後,與平常無異。
    而紅豆淚無色無味,如若不曾事先服下解藥,聞之即令人內力盡失,陷入昏迷之中。紅豆淚的藥材都是千載難逢的珍奇藥材,紅豆淚的配方也在獨孤出岫過世以後已經失傳。當今世間,僅存三顆紅豆淚,而劉青狐獨得一顆,所以,獨孤楓說他死得其所了。
    劉青狐想問他和獨孤世家究竟是什麽關係?可是,他已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意識漸漸地沉入了無邊無底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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