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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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愛的毒
“天愛。”歐陽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也放下了筷子,問:“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不是。”她微笑,終於說:“我臨時有些事,隻怕得先走了,要不,下次再請你吃更好的。”
天愛上了計程車後,聽著車載電台在報時,才想起要打電話去給郭喬,電話才接通,她還沒開口,已經傳出他帶笑意的聲音:“要請假?”
顧天愛壓下心中的不自在,有些難堪,還是低聲道:“是。”
……
……
她靠坐在後座,聽著車裏收音機那些絮絮的聲音,隻是聽不真切。
路很遠,車子緩緩地在高架上穿行,蜿蜒曲折。
初夏時節的黃昏,即使白晝再長,天色還是慢慢暗了。
顧天愛一直在想,見到孟羿,應該說些什麽。
“小姐,到了。”計程車司機緩緩地將車停下。
顧天愛回過神來,打量著四周,才發現車子是停在山腳,便道:“不,您弄錯了吧,我是要上山的。”
司機道:“小姐,天黑了我們是不上山的,太危險了,我隻能將你送到這兒。”
顧天愛皺眉,忍不住說了句:“不上山?不上山剛才為什麽不說清楚?”
“剛才天還沒黑。”司機理所當然。
顧天愛這才反應過來,她一定是遇著報紙及電視新聞上經常指責的那種司機了。她看了眼外麵,這裏已經是近郊,車輛寥寥無幾,而天色,已經刷黑。
她忍耐地道:“那要多少錢,才肯上山?”
“兩百。”司機一臉安詳。
“什麽?兩百!”顧天愛不敢相信地重複道。若是按計程表計算的話,即使到達山頂,最多也不用一百,這司機居然獅子開大口要兩百!而最要命的是,她身上根本就沒有兩百。原本是有的,可是剛才與歐陽昊吃的那一頓飯她堅持付錢了,現在她身上的錢不會超過一百塊。
人在“車簷”下不得不低頭,她低低地道:“我沒帶夠錢。”
“最低一百八十,否則不去。”司機一臉篤定。
顧天愛咬咬牙,付掉了計程表的數字,然後奪門而出。
計程車塵絕而去。
下車後顧天愛才發現自己的選擇絕非正確,無怪剛才那司機那樣篤定,此時此地,聰明的人都不會選擇下車的,
四周漆黑一片,萬籟俱靜,可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青溶溶的樹影,全融進了黑暗中,初夏的夜晚,山郊夜露猶重,氣溫驟然降低了幾度,她打了一個噴嚏,然而看著那蜿蜒而上仿佛無窮無盡的柏油山道,更令人覺著意冷心灰。
她站了半晌,才想到掏出手袋裏的手機,一頁一頁,翻看著電話簿,終於找到“孟羿”的名字,卻無論如何沒有勇氣按下去。
正躊躇間。
“笛—笛——”
樹影重重的山道,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兩道雪亮刺眼的車頭燈直射而來!
顧天愛退到路邊,本能地抬起手背擋著刺眼炫目的燈光,汽車緩緩地從她前麵開過,是一輛白色加長房車,黑暗的車窗看不到裏麵是什麽人,她並不敢貿然去攔截。
那輛車卻突兀地停在前方,而且倒著退了回來,停在她前麵,她反射性地退開一步,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郊區,心裏不由覺得駭然。
後座的電動車窗緩緩降下,借著車內的燈光,顧天愛看見一個中年男性的臉孔,他看著她,問:“你是要上山麽?”
顧天愛把手袋抱在胸前,戒備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男子仿佛察覺到她的心思,於是又道:“你別誤會,我並沒有惡意,你一個女孩子,在這樣的地方——”他指了指她垂在胸前的項鏈,問:“你可是孟先生的朋友?”
她詫異之極,問:“你說孟羿?你—認識他?”
他隻是簡慎地答道:“是,現在正趕往他處。”
又道:“不介意的話可與我們一同上山。”
顧天愛低首看了眼胸前的墜子,到這條項鏈,真的不簡單。
車內的空間寬敞,冷氣噝噝無聲,顧天愛發現,除了剛才那名男子以外,還坐著一名年輕男子,她坐進來的時候他便把手中的筆記本電腦合上,朝她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她與他們麵對麵坐著,雖然他的態度非常含蓄,但是顧天愛還是感覺到了他好奇的目光。
顧天愛覺得尷尬,若是他們問,這個時候,她為何會一個人在山腳,她該如何回答?
可是他們卻並沒有問。
車子在柏油山道上疾馳。
年輕男子已經重新打開筆記本。
中年男子隻是問:“請問小姐怎樣稱呼?”
顧天愛答:“我姓顧。”
“姓顧?”中年男子重複道,仿佛有些出其不意的樣子。
“是。”
他頓了頓,重新看她一眼,卻沒有再說什麽,仿佛也並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顧天愛也就不便開口問,隻是看他們的樣子,倒也不像是黑道中人,雖然在現今社會,黑道也已經上流化,看孟羿就知道,但,怎麽說呢?他們身上,舉手投足之間,……並沒有青龍與玄武那種江湖氣息,反倒有一種書卷氣。
而那年輕男子,看起來像是助手之類的人物。
在顧天愛打量他們的同時,那中年男子——嚴正鋒亦正估量著她的身份,那吊墜並不是普通飾物,可以說是一個黑白兩道都通吃的免死金牌,孟羿怎會將如此重要之物贈與她?還有一樣就是,她說她姓顧,雖說姓顧的人多了去了,不差她一個,也許是律師的職業病,讓他不得不疑心——這個世界是無奇不有的,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多年的職業經驗告訴他,當時忽略的某一點細節,當驀然回首時不隻是一敗塗地,也許已經是永無翻身之日,就像當年的顧明成——連自己是怎樣死的都不知道。
他記得顧明成當年是有一對兒女的,在顧明成失事後就下落不明,於是他問:“顧小姐可有兄弟姐妹?”
這個問題就有些突兀了。
顧天愛有些戒慎地看向他,他笑了下,又道:“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是我新近認識一個女孩,與顧小姐長得有些神似,她也姓顧,不知道你們可會是親戚?”
不管他是出於何意,顧天愛隻是道:“我沒有任何兄弟姐妹。”
任何與孟羿有關的人與事,她都不得不謹慎對待。
車子暢通無阻地駛進了孟家大宅。
孟羿與玄武正在客廳裏對弈,麵對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他今天倒是衣冠楚楚的樣子,並沒有一點兒病容,抬眼看見嚴正鋒,隻是微微一笑:“來了。”
他們想是早約好了的。
孟羿一邊說著,眼睛已越過嚴正鋒,看見後麵的顧天愛,仿佛也不覺得詫異,嘴角的笑容並沒有收斂,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她,而她沒等他說話,倒先開口,將早已想好的台詞很快說了出來:“我來看看你傷口好些了沒有。”
因為再晚一步,她怕自己沒法將這樣虛偽透頂的話語說出口。
嚴正鋒便也笑道:“孟少,氣色很好嘛!”
孟羿將手執的一枚棋子放在手心把玩著,似笑非笑:“氣色好,就不用勞你大駕了,我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好讓某些人知道我還死不去,好做些防備措施啊。”
不知是說者有心還是聽者有意,他這話雖是對著嚴正鋒說的,也許是開玩笑的,但顧天愛卻聽得毛骨悚然。
嚴正鋒清清喉嚨,笑:“咳,看你說的。”
嚴正鋒看見棋盤上之餘寥寥幾枚棋子,於是問:“誰贏了?”
孟羿攤攤手,說:“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嚴正鋒仔細看了看玄武那邊,道:“可是他也將不了你的軍。”
孟羿笑:“所以我在想,究竟怎樣收拾殘局,依你之見,會是和呢,還是兩敗俱傷?”
嚴正鋒便道:“孟少真愛說笑,這局表麵上看來,似乎是僵著,實則一切還是受控在你手裏。”
“是麽?但願。”孟羿放下棋子站了起來,對玄武道:“幫我招呼顧小姐,我與嚴先生去上書房。”
孟羿說完,朝顧天愛點點頭,然後與嚴正鋒向書房走去。
顧天愛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廳,便問:“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玄武便道:“不,少主一會兒便出來了,顧小姐請坐,想喝什麽?”
“不用了,謝謝。”她可有可無地坐下來,舊式的沙發又寬又深,上次來去匆忙,現在才發現,這裏有點像電影布景中的大宅,突然自然自語地道:“這房子真大。”
玄武便道:“是啊,三四十年代的老房子了。”
顧天愛忽然想起林警官的話,於是道:“能不能帶我參觀一下?”
玄武渾然不覺的樣子,道:“可以,顧小姐請隨我來。”
顧天愛卻又道:“太麻煩了吧?”
玄武已經站起來,道:“不會,顧小姐請。”
三四十年代的古舊建築,因為舊,因為大,感覺就像是博物館,屋子四周圍繞著寬綽的走廊,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的白石圓柱,顧天愛站在二樓的回廊上,憑著白石欄杆,欄杆外麵便是一片荒山,又因為是夜晚,一彎新月冷冷地掛在山頭,黑鬱鬱的山坡更顯荒涼。
顧天愛盡量以一副不經意的口吻:“孟羿他平常都住在這兒嗎?”
沒等玄武開口,又補充道:“我是說,這裏又是郊區,又在山上,進進出出,不大方便吧?”
玄武的回答模棱兩可:“孟家的房產很多,這次是情況特殊,才上山的。”
情況特殊?也許是指孟羿受傷的事,所以才上山養著?還是另有他因?可是玄武這樣回答,她再問下去,倒就顯得別有用心了,於是也就靜默下來。
書房。
室內的光線昏暗,隻開著一盞小小的壁燈,孟羿依窗而立,嚴正鋒立在他身旁,天鵝絨窗簾開著一條縫,從兩三寸寬的縫隙裏望出去,可以看到在回廊的另一端,她憑欄而立,遠遠地,隻能看見她的側臉,偶爾與一旁的玄武說著什麽。
嚴正鋒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清了清喉嚨,問:“這位顧小姐,對你來說是一位特別的人麽?那條項鏈……”
孟羿笑,深邃狹長的丹鳳眼,笑容裏仿佛透出一種邪氣,壁燈是一點溫暖的橘黃色,他的臉在陰影裏曖昧不明,他微微低著頭,拿出火機來點煙,隻是問:“來一支麽?”
嚴正鋒道:“不用了。”
幽藍的火苗緩緩晃過他俊美的臉龐,熄了。
他嘴上上立時開了一朵橙色的花,唇瓣輕吐,才問:“你怎會遇上她的?”
嚴正鋒道:“我是在山腳遇上她的,怎麽?有什麽問題麽?”
孟羿將煙灰慢條斯理地在桌上的煙灰缸上彈了彈,道:“沒有。”
嚴正鋒靜靜等待著,以為他在這件事上還會說什麽,而他卻已經轉移了話題:“泰國那邊都協調好了麽?”
嚴正鋒道:“坤瑪並不笨,他事後亦已明白這當中的圈套,隻是造成這次的事端,責任還是在我方,坤瑪雖然不滿,但也不至於決裂,他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這件事算是解決了。”
“很好。”孟羿道。
對於與泰國那邊的合作,其實就如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隻是中間礙著他父親的麵子,要決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孟羿又問:“那位死咬我不放的警官現在怎樣?”
嚴正鋒笑了下:“放心吧,今天讓你來這麽一手,他們元氣大傷,卻又無可奈何,不過林經國那老狐狸現在一定病急亂投醫,不知道又算計著什麽,你還是小心些為妥。”
孟羿停了半晌,似是不經意,又道:“他沒說什麽吧?”
嚴正鋒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孟岩,便道:“你受傷,他很擔心。”
孟羿微微一笑,隻是眼睛裏卻並沒有一點笑意,他將煙頭撚熄,道:“替我謝謝他的關心,就說我很好,問候他。”
嚴正鋒頓了頓,終於說:“孟先生想知道,對於這次的行蹤外泄,你有什麽話說?”
孟羿冷笑,嘲弄道:“這恐怕才是他關心的吧。”
嚴正鋒不便說什麽,隻是緘口不言,孟羿斜睨,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更顯冷峻,道:“讓他放心好了,我自有交代。”
嚴正鋒告辭而去。
夜霧漸濃,不一會兒,欄杆外望出去已經是一片濛濛乳白,偶爾傳來一兩聲山澗蟲鳴,玄武的手機突然就響了起來,在這樣的環境中,聲浪分外突兀刺耳,他看了她一眼,很快接起,低聲說了句什麽,掛了電話便對她道:“我有些事要去處理一下,你請自便。”
顧天愛正中下懷。
這房子初看起來仿佛一目了然,其實卻是數重進深的軒敞宏偉,顧天愛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回廊曲折迂回,向南的一溜雕花大門在壁燈的幽映下光亮如墨玉,與牆壁連成一片,都是緊門深鎖,仿佛人跡罕納,柚木地板烏黑發亮,並沒有鋪地毯,以至每走一步都聽得見腳下回聲,回應著她“突突”的心跳,顧天愛終是心虛,不敢冒然推門,隻怕門後藏著的是妖魔鬼怪,讓人毛骨悚然。
一直走到盡頭,那扇門卻是虛掩的,顧天愛終是忍不住,想著即使尋不到林警官所說的蛛絲馬跡,也算是一個交代。
顧天愛推門進去。
房內光線昏暗,一盞溫暖的壁燈幽幽映著,迎麵而來的卻是一整幅巨大的壁畫,一名絕色女子憑欄而望,她身後是岑寂深邃的夜空,星子大而明亮,挨挨擠擠地墜在那裏,就像黑色的流蘇上綴滿的冰涼的水鑽,低得仿佛觸手可及,而她明眸善睞,望之如生煙霞。
顧天愛認得,那燦然若星的一張臉,是八十年代初紅極一時,一名叫阮紅綾的紅星,她的出現雖隻是曇花一現,卻驚豔了幾代人的眼眸。
然而此刻吸引顧天愛目光的並不是她肆意的美麗,而是她胸前的那個吊墜。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驚動什麽。
她目不轉睛,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輕輕碰觸著那個吊墜,心底忽然寂靜無聲。
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立在壁畫前。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抬頭,忽然發現,畫中女子那一雙可以魅惑人心的鳳眼,似曾相識。
空氣裏忽然彌漫出甘冽的煙草氣息,一寸一寸,沁透過來。
她突然覺得駭然。
有人在這房間裏。
她驀然轉身——
“是我。”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響。
顧天愛看過去——
那人倚窗而立,而燈光昏暗,夜風習習,吹起深紅色的天鵝絨窗幔,仿佛鴿子的羽翅,在風裏撲撲翻飛,陰影在他臉上若隱若現。
她拚命壓抑著“怦怦”的心跳,艱難地開口:“孟羿?”
他輕笑:“不然你以為呢?”
她咬著唇,吞了吞口水,強迫自己鎮靜,道:“你怎會在這兒?”
他隻是笑:“這句話該是我問你吧?這兒是我的書房。”
書房?一個字一個字地溜進耳膜,她仿佛腦袋出現暫短的空白,隔了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
書房。聽起來就是一個充滿機密的地方,那麽多房間她不進,偏就神使鬼差地進了這兒,然而進了就進了吧,偏還要讓他撞個正著——所謂做賊心虛,可是——
她再想不到,關鍵時刻她竟然可以冷靜如斯,她的聲音流利清楚,既沒有發顫也沒有結巴,並且正視他:“對不起,我並不知道這兒是書房,玄武讓我四處參觀一下,然後我看到這幅畫,她,這個吊墜——”
她冷靜地說完,同時發現這也是事實,完全合情合理——她不知道這裏是書房,她不過是無意間闖了進來,然後被一幅壁畫吸引,她並沒有做什麽讓人疑心的舉動,不是嗎?她根本不必心虛而自亂陣腳。
隻是她並不知道,有時候太過冷靜,反倒是讓人疑心的。
孟羿將煙頭就手揉了,朝她緩步而來,唇畔的弧度並沒有收斂,更添邪魅,而顧天愛隻覺背脊發涼。
他慢慢走近,她不動聲色。
他的呼吸慢慢近了,邪魅的丹鳳眼近在咫尺,漆黑的瞳仁仿佛深不見底,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他的視線緩緩往下移,抬起手執起她胸前的吊墜,以大拇指磨砂著,眼簾低垂而專注,不知在想什麽。
顧天愛屏息靜氣,他終於抬頭,卻並沒有看她,隻是轉開臉去看眼前的壁畫,在燈光的倒映下,眼睛裏頭仿佛有盈盈的水霧,隻是凝結。
他問:“你知道她?”
顧天愛道:“你說阮紅綾?”
“是的,她是阮紅綾。”他喃喃地道:“誰都知道她是阮紅綾,可是……”他唇角噙著的那抹微笑,仿佛嘲弄:“誰也不知道她是我母親。”
她剛才雖然已經隱隱預想到什麽,隻是現在聽他說出來,還是一樣震動。
阮紅綾當年風靡亞洲,紅極一時,她的風流韻事也頗為人津津樂道,富豪,政界名流,黑白兩道……最後她英年早逝,就像一抹流星隕落,可是刹那芳華,傾城絕代,人們隻是哀歎天妒紅顏,關於她的死,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流傳,倒是從沒披露過她有個兒子。
顧天愛莫名心酸:“那麽這條項鏈……”
他轉過臉來看她,道:“這項鏈原是我母親的,她死後流落到我手上,亦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自此以後這項鏈我從未離身……”
她隔半晌方道:“既然這樣,你……”
他的眼神暗凝:“想問我為何這樣輕易就將它移主?”
她抿緊嘴唇。
“是的,如你所想,我覺得自己欠了你。”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可是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而我選擇把項鏈給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他離得太近,而她欲退不能,因為他的手心還握著那個吊墜,仿佛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中。她隻得垂下眼眸,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很好。”他輕笑,眉頭卻微蹙,終於放開了握著墜子的手,轉而輕輕將她的下巴抬起,逼得她不得不麵對他,他道:“那麽我現在告訴你,自從我把項鏈戴上你脖子的那一刹那,已經等於向所有人宣告,你是我孟羿的女人。”
他說的是真的,顧天愛知道。
他那天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回響,他說,它還是可以屬於我的,隻是以另一種方式。
隻是她沒有想到,那句話隱喻著這麽一層意思。
她早該想到的,若不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避——逃得一刻是一刻。
橘黃色的壁燈,幽暗曖昧。
他淡黑的瞳仁裏有深不可測的暗芒,她的聲音止不住地輕顫:“可是如果我說我不願意呢?”
她以為可以從容麵對的,卻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懦弱得可悲。
他隻是笑,淡淡反問:“你不願意嗎?”
是的,她願意。
她已經沒有選擇的機會,成為他的女人,這就是她這次來的目的,不是嗎?
隻是對於男女之事,她一點經驗也沒有,可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她到底應該順水推舟,還是欲迎還拒?
而他薄唇一勾,又道:“你沒有機會說不願意,我不會給你機會說不願意。”
也許這才是他原本的麵目,強勢而霸道。
林警官一口咬定他販毒,而他到底有沒有販毒,還不得而知,但此刻他就如一株罌粟花,妖嬈,幽香,有種蠱惑人心的邪魅,可是有毒的,一旦沾染上了便無法抗拒,從此沉溺。
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緊,她被逼仰視他,他的眼睛裏隻有燈光的倒映,淡淡的橘黃色,溫暖,但是詭異,他微微傾身,呼吸越來越近,滾燙地拂在她的臉上,他俊美邪魅的臉龐在她的瞳仁裏放大,她心裏非常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而她隻是覺得淒惶,心裏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
唇瓣相觸的瞬間,她閉了閉眼睛,臉猛然向旁邊一偏,下巴終於掙脫了他的鉗製,他的唇瓣擦過她的臉頰,他順勢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她渾然一震,像觸電般,抬起左手抵在胸前,下意識地向後退去。
“你怕什麽?”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語氣輕柔無害,唇邊仿佛有憐惜的微笑,她在他的瞳仁裏看見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無助。
她咬著唇,雪白的牙齒深深陷入殷紅的唇,她忽然發現自己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做聲,她節節敗退,而他步步逼進:“我這樣做,不為別的,因為我愛上了你,你呢?你來這邊噓寒問暖,難道不是因為你喜歡我?”
“突突”的心跳,在胸腔裏劇烈起伏。
生平第一次,有一個男人說他愛她,且不管真與假,在那一刹那,不是不悸動的,可是他最後的話讓她清醒。
她這樣處心積慮,也不過是因為,他,是一個她注定要背叛的男人。
他與她,是一個開始就已經注定的結局。
此刻,她知道她應該說,是的,我喜歡你。
可是那句話梗在喉嚨裏,無法說出來。
她沒有辦法。
她可以欺騙他,可以欺騙所有人,可是她沒有辦法欺騙她自己。
背後突然竄起一陣涼意,身後便是冰冷的牆壁,原來,她已經,無路可退。
他魅惑的唇片終於緊貼上她的。
夜風漸漸大了,厚重的窗幔卷進了房裏,翻開了那一截子天空,在半空中浮浮沉沉,伏伏作響。她倚靠著冰冷的牆壁,在他的懷裏,仰望著那方夜空,看不到星星,月亮也早已隱埋,那淒清的天,冷冷的,漆黑的,沒有一點光亮,無邊的荒涼。
依舊是玄武送她回去。
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顧天愛一個人坐在後座,車窗半降著,上半身伏在車窗上,車子沿著山道往下開,夜已經有點深了,山中的潮氣越來越濕,霧氣漂浮在半空中,她回過頭去看孟家那座房子,卻隻是樹影重重,霧氣縈繞,鬼氣森森的樣子,就像是《聊齋誌異》裏的場景,她又想起孟羿那雙蠱惑人心智的丹鳳眼,如果孟羿變成了鬼魅,也許她也並不驚奇。
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就聽見山林深處“呼嘔——”一聲淒長的呼叫,突然的來又突然的斷了,仿佛有人被扼住了喉嚨,在那裏求救。
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顧天愛駭了一跳,玄武在後視鏡裏看她一眼,道:“是貓頭鷹,別在意,山上常常是這樣的。”
玄武話剛落音,又是“呼嘔……”一聲。
她隻是覺得毛骨悚然。
車子駛到巷口,平常一向冷清的巷口居然人聲鼎沸,人潮擁擠,夾雜著警鈴的一聲迭一聲,猶如惡夢中的聲音。
顧天愛莫名不安。
等玄武將車子停妥,她幾乎是馬上推門下車。
人群全都擠在警戒線外,顧天愛毫不猶豫地擠進了人群裏去,隔著警戒線圈出的安全距離,遠遠地望上去,密密麻麻的門洞窗口,一片漆黑,其中一扇,火光瀲灩,濃煙四起。
一名胖胖的婦人擠到她身邊,是隔壁的黃大媽,她道:“顧小姐,你可回來了,你家失火啦,管理員剛才一直聯係不上你,說你的手機不在服務區內……”
黃大媽還想說什麽,顧天愛已經越過警戒線,一名身著製服的警察出來攔她,警告道:“小姐,危險,請退回去!”
顧天愛急急地道:“我是那房子的主人,我有重要的東西在上麵——”
那警察道:“房主也不成,你放心,現在消防員正在全力救火……”
顧天愛心一急,也顧不了那麽多,趁著那警察分心說話的空擋,乘機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往裏麵一衝,警察也來不及攔住她。
她一鼓作氣地跑上,平常走慣了的數十級台階,今次不知為何特別的長,仿佛總是走不完,她腳下一個踩空,一個有力的手立刻扶著她,道:“小心。”
她心一驚,回頭匆匆一瞥,居然是玄武,他什麽時候跟上來的?自己竟然毫無所覺!而他仿佛影子,如影隨形。
扶她站穩,他隨即放手。
她來不及說謝謝,跑到門口的時候,火勢已得以控製,室內濃煙彌漫,穿著防護衣戴著麵罩的消防員正在收拾現場。
顧天愛捂住口鼻走進去,那濃煙卻是無孔不入的,熏得人幾乎沒有立錐之地。
此時,那名在樓下阻攔她的警察也已跟了上來,看火勢已控製,便對試圖阻攔她的消防人員道:“她是房主,隨她去吧。”
她徑直走進臥室,房內的所有物已經完全被火苗焚毀,她慢慢蹲下來,在幾乎變成焦炭的木條上,有一張已經被火苗吞噬了三分之二的長方形焦黑紙片,卻還維持著原有的形狀,露出一角微黃的卷角——那是在歲月的遷移中唯一一張保留下來的全家照。
她放開捂住口鼻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將照片翻轉過來。
輕輕一碰,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灰。
仿佛時間拂落的塵埃。
隻剩下那微曲的卷角。
隻剩下十六歲的她。
透過鏡頭,仿佛時光永遠停駐。
十六歲家境優越的少女,烏黑柔亮的長發直垂胸前,目光明淨清澈,巧笑倩兮,無憂無慮地在鏡頭前定格,沒沾半分人世的汙濁。
握著照片的手指漸漸扭曲,難以抑製地戰栗,那微黃的卷角終於還是滑落在狼藉焦黑的地上,眼淚突然就往外湧,她伸手捂住嘴,牙齒深深地陷入到皮肉裏去,肩膀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她知道她是不應該哭的。
不應該。
這麽多年最辛苦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
她比誰都清楚,眼淚是世上最廉價的東西。
可是。
為什麽。
她已經失去了一切,為什麽命運還要這樣殘忍,連最後一點美好的回憶都不留給她。
這時火已經完全撲滅了,有人在旁邊對她說話:“小姐,你是房主,麻煩與我回警局一趟。”
已是夜闌人靜的深夜,警察局裏卻異常熱鬧,醉酒打架鬧事的,行凶搶劫的……
顧天愛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玄武在一旁與警察交涉,他側身站著,身穿黑色襯衣,高大的身形卻並不觸目,與警察局裏所有麵目模糊的人交融在一起。
突然。
她的目光越過玄武,定格在回廊那邊的某一點,那人低首與身邊的人交談著什麽,偶爾可有可無地朝她這邊看一眼,目光飄移不定,可就在那人抬頭的瞬間,早給她認清了那個人的臉。
那人與身邊的人交談完,轉身便朝裏麵走。
顧天愛突然站起來。
玄武與警察停止交談,疑惑地轉過臉來看她。
意識到自己的突兀,她隻得胡亂編了個借口解釋道:“不好意思,我上一趟洗手間。”
顧天愛穿過警察局的大廳,向回廊的深處走去,在走道的拐角處,那人早已等在那裏,旁邊的一扇門半開著。
林經國道:“等你很久了。”
顧天愛一怔,聽他的語氣,仿佛是早已料到她會來這兒的。
她倏然抬頭:“你……”
她突然意識到,這場的火災,分明是有預謀的。
林經國向四周張了張,壓低聲音道:“進來再說。”
她走進去,步伐有些僵硬。
他隨即關上門。
她已經十分克製自己的語氣,可還是微微有些激越:“林警官,我知道破案對你很重要,可是身為執法人員,你怎能為了破案而縱火,這就是你所說的辦法嗎?你——”
他一口剪斷她的話,道:“不,顧小姐,我是為你。”
她呆了呆,緩緩地吸了口氣,才道:“為我?”
林經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道:“這樣說吧,我讓你留在孟羿身邊,就是因為一個人長期生活在某個地方,年深月久,即使隱藏得再好,也不可能毫無破綻,同樣的,你的家也就是你的弱點,你當初說不想把潛在的危險帶給令弟,我也已經替你將檔案按你的要求把顧天賜這個人永久刪除,這些你都顧慮到了,很好。”他頓了頓,接下去說道:“可是你要知道,長久以來的生活痕跡是無法抹去的,隻要在你的四鄰隨便打聽一下,令弟的存在就無所遁形。”
她默然半晌,才道:“那你事先為什麽不先跟我說一聲?”
他反問:“我說了你會答應嗎?”
“不會。”她老實回答。
“所以。”他攤攤手,有些抱歉地道:“我也隻有先斬後奏了。”
沒等她說話,他又道:“再說了,孟羿是不可能讓你無家可歸的,這樣你就可以更加順理成章地留在他身邊。”
她看著他,道:“這樣說來,你讓我留在孟羿身邊,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
“不,我們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我已經說過,一個月,是成是敗,就在這一個月之間。”他強調道:“無論如何,一個月以後這件案子都得有一個了結。”
她便道:“我不能保證我一定可以幫你拿到你所說的那些證據,我隻能答應你盡力。”
他點點頭,又問:“你今天去到孟羿那邊,可有進展?”
“沒有。”她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不過我在那裏遇到一個人。”
“誰?”
她道:“我不知道,我隻聽見孟羿喚他嚴先生。”
他道:“一定是閻王。”
“閻王?”顧天愛重複著這個陌生的名字。
“對。”林經國道:“他是孟家的專屬律師,亦是法律界赫赫有名戰無不勝的“閻王”。”
“閻王?”想那嚴正鋒一副睿智而文質彬彬的樣子,怎能與可怕的閻王相提並論?
林經國解釋道:“隻要是他接下的case,無疑就是等於勝訴。他是法律界的王者,加上他又姓嚴,“嚴”與“閻”諧音,故行內人尊稱他為“閻王”,追溯過去,縱觀現在,亦隻有當年的顧明成能與他齊名,而顧明成已經作古,所以法律界現在他獨大,偏偏他又為孟家做事,這也是讓我十分頭痛的事……但販毒非同小可,若是能將孟羿人贓並獲……”
那個名字讓顧天愛的神情瞬間黯淡下去,林經國正說著,突然像意識到什麽,便就此打住,道:“對不起。”
顧天愛微微一笑,仿佛毫不在意:“沒關係,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而林經國忽然像想起什麽道:“你從前沒聽過你父親提起過嚴正鋒嗎?”
顧天愛道:“沒有。”
林經國若有所思地道:“這就奇怪了,在沒有分道揚鑣之前,他們可是合夥人的關係。”
顧天愛便道:“並不奇怪,我父親從不把工作帶進家門,在家裏對工作上的事亦絕口不提。這麽多年來,關於他的工作,我隻知道他是一名律師。他對我們保護得過了火,生活呈現在我們麵前的,從來隻有美好的的一麵,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十六歲以前,對於我來說,“醜惡”二字不過是詞典裏的一個形容詞,也許你很難想象我們過的那種生活……”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於是道:“算了,都是過去的事,多說無益。”
她抬起手腕看表,又道:“我要出去了,我跟他們說我是去洗手間的,再不出去他們要疑心了。”
林經國了然地點點頭,道:“關於這件縱火案,知道內幕的人並不多,於情於理,也許他們會起訴是你因疏忽而引起火災的,請你有心理準備……不過我想,某人會替你解決的。”
某人無疑指的就是孟羿。
他沉吟了下,最後道:“你便利店的工作,最好是辭了罷,占用的時間太多了,何況……”
她不等他說完便接口說道:“何況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是嗎?”
他不做聲,她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怎麽做。”
她頭一低,很快走了出去。
重新走回去的時候,玄武身邊多了一個年輕男子,是今天跟在嚴正鋒身邊的那個人。
他朝她微笑頷首,玄武便介紹道:“這位是韓宇,韓律師,之前見過的。”
韓宇道:“你好,顧小姐。”
顧天愛隻是淡淡的:“你好。”
韓宇想必已經與警察交涉好了,隻對她簡單地道:“簽個字就可以走了。”
顧天愛在筆錄上簽了字,玄武才道:“走吧。”
夜涼如水。
韓宇自駕一部雪佛蘭,與他們道別,朝相反的方向駛去。
玄武打開門讓她上車。
車子駛出去老遠,顧天愛才想起來要問:“現在去哪兒?”
玄武道:“上山。”
顧天愛的心驟然一鬆。
事情當真按照了設好的軌道去發展,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無論如何,她是不能不當心的,但眼下也隻有走一步算一步。
她慢慢靠在座椅上,隻是覺得累,這兩天發生的事,令她覺得身心疲憊,然而連疲憊,也還是那種哀戚的疲憊。
總有好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她的頭枕在椅背上,真皮坐椅散發著淡淡的膻味,車窗外的路燈一盞一盞,由遠而近,又瞬息錯肩而過,逐漸迷離。
她的眼皮漸漸沉重……
那天晚上顧天愛睡得不好,有亂夢。
恍惚間又是那條小巷,潮濕的下著雨隆冬夜晚,雨點撲在身上,滴滴如冰徹骨,巷子又黑又深,隻有她自己急促的腳步聲,仿佛在追尋著前麵的什麽人,眼前的一切在雨霧中模糊而漆黑,她一直走一直走,身上又潮又冷,隻是覺得害怕,氣喘籲籲,終於忍不住驚惶地叫喊出聲:“爸爸……媽媽……你們等一等……等一等天愛……”
隻是不管她怎樣呼喊,前麵的人一直沒有停下來,她驚恐交加,她知道自己哭了,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就連眼淚都是冰冷的,仿佛臉上都結了冰了。她的手開始痛,疼痛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她一個人倚靠著牆邊,一隻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痛得仿佛透不過氣來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爸爸媽媽就這樣走遠……
突然,前麵的人終於停了下來,卻變成了一個人的背影,完全靜止不動,巷子太黑了,她看不清楚,她緩緩地放下捂住胸口的手,慢慢走近,那人倏然回頭,赫然是孟羿的臉,他魅惑的嘴唇微微勾起,邪魅的丹鳳眼直勾勾地逼過來,他的語氣輕柔無害,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呢,顧天愛。”
她從夢裏驚醒。
明明知道不過是一個夢,隻是一個夢,心裏卻是一片慘戚。
她覺得心悸難忍,用手按住胸口,半晌不能彈動。
她擁著一衾薄被,慢慢坐起來,借著從落地窗斜照進來的月光,環視著四周,腦筋逐漸明晰。
她輕撫額角,撫去細碎的汗珠,是了,這並不是夢,她就在孟家,她已經成功了留在了孟羿身邊。
夜風從半開的落地窗吹進來,窗紗輕輕起舞,她抬眼望出去,窗子上麵吊下一枝不知名的爬藤植物,乍看仿佛一條青蛇伸出半截身子在偷窺,影影綽綽,搖搖晃晃地將月亮也擋住了一半。
顧天愛不覺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翻開被子下床,赤腳走出露台,月亮又大又圓,銀色的,散發著綠的光棱,冷冷地在那方天空睥睨著這個永遠無法圓滿的人世間。
她踮起腳尖,抬手去夠那支碧綠碧綠的爬藤植物,她微微仰起頭,在月光下可以看見,她那一頭及腰的青絲,在她的背後千絲萬縷,如暴布般傾瀉。
太高了,她終是夠不著,也不知是怎麽吊下來的,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仿佛微不可聞,耳邊卻突然響起低沉的嗓音:“怎麽,睡不著?”
她不覺一震,嚇得心裏撲通撲通直跳,四周太靜了,偶爾有一兩聲蟲鳴,而那聲音分明就在耳根底下,仿佛暗夜裏無處不在的鬼魅。
她回過臉來,孟羿倚著露台,一隻手隨意撐在欄杆上,隻管望著她微笑,而他們之間,隻隔了幾棵闊葉植物。
無需言語,後一刹那她已經明白過來,孟羿的房間就在隔壁,而這個露台是相通的,昨夜匆匆而來,是她疏忽了。現在她甚至覺得,那中間隔著的幾棵植物原本是沒有的,這不過是他欲蓋彌彰的一個手段。
這樣想著,她忽然覺得可笑,明明是她自己處心積慮送上門的,現在反倒嫌別人欲蓋彌彰了?且不管她意欲為何,從另一個角度去想,他這樣做,其實已經給了她一個極大的台階,讓她不至處於那樣不堪的境地,她應該感謝他的,不是嗎?
她伸手去扶著欄杆,低首收斂所有神色,道:“我隻是……一時習慣不過來。”
“是麽?”他道,頓了頓,又說:“那麽我們也許可以做些別的事情。”
她怔住了,抬頭看他,他已經伸出手來,道:“可有興致陪我到花園走一走?”
她暗暗鬆了口氣,一顆心慢慢放下來,隨便披了件外套隨他下樓去。
他走得很慢,也許是身上的傷口使然,她放慢腳步配合他。
這時候已是早上三四點,月亮一晃就落下去了,天上還遺留了許多星,隻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會褪色的泥金箋。
一路走到花園,空氣中氤氳著薄薄的霧氣,仿佛伸手一抓,就要揉出水來,泥土青草裏的清香也浮了上來,那味道就像西瓜剛剖開時的新鮮腥氣,聞著難受又好受。
花叢裏的地燈幽暗,依稀照出腳下青石板鋪成的小道,小道並不寬,她與他貼著肩膀慢慢走著,四周很靜,對麵山上,蟲子也不叫了,越發的鴉雀無聲,顧天愛一時也想不到該說些什麽,這時候倒是覺得有些困頓了,孟羿忽然道:“坐一下罷。”
兩人在旁邊的大理石椅子上坐了下來,顧天愛一眼看到對麵的草叢裏星星點點,忽明忽滅,便道:“哎,你看那可是螢火蟲?”
孟羿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問:“你喜歡螢火蟲?”
顧天愛的目光追隨著那幾點忽明忽暗的螢光,微微出神,隻是說:“總有好多年沒有看過這種蟲子了,從前夏天,在我們家花園偶爾也看得到的,雖然隻是寥寥幾隻,可是偶然看到了總是很高興,特別是天……”
她說著,忽然就斷了話尾,一抬頭便對上孟羿灼灼的目光,她自知差點說漏了嘴,有一絲慌亂在她眼裏一閃而過,她很快地以微笑掩飾過去,接下去道:“聽說螢火蟲的壽命很短的,可是美麗的東西總是很短暫。”
孟羿便告訴她:“從前這裏是很多螢火蟲的,隻是後來漸漸少了。”
顧天愛忍不住問了句:“為什麽?”
孟羿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因為這裏的螢火蟲曾是有專人飼養的。”
“呃?”她聽著覺得新奇,這種野生的昆蟲也會有人飼養?
孟羿隻是淡淡的:“聽說是我母親喜歡,我父親專門請人飼養。”
顧天愛一時說不出話來,偷偷抬眼看他,過了半晌,才道:“那你父親一定很愛你母親吧?”
他略略勾了勾唇角,眼裏卻並沒有半分笑意——
又來了,每次說到與他母親有關的事——顧天愛記得這個表情。
他道:“有多愛,就有多恨!”
顧天愛沉默了片刻,還是問:“那,後來呢?”
“後來?”他又笑:“後來我母親死了。”
她看著他,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輕描淡寫,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那樣閑適,可是顧天愛分明看出他眼底藏著的陰冷。
她不覺打了個寒噤。
也許是更深露重,她隻是覺得冷。
孟羿的手臂輕輕環上她的肩膀,他的氣息就在耳邊:“你覺得冷麽?”
細細的震顫從她心底升起,一直升上來,她順勢偎進他的懷裏,她對自己說,就是這樣罷,就是這樣的罷,男人與女人,大抵就是這樣,並沒有什麽好怕的——也不過如此。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是達到了某個目的,身心竟漸漸放鬆下來,隻覺得神思困倦,又累又困,草叢裏的那幾點螢光,還在那裏閃閃爍爍,在黑夜裏明滅,仿佛縮小了的霓虹,誘惑迷離著人的眼睛,可是她是不受誘惑的,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其實已經睡了過去。
孟羿看著懷中的女子,十年前,她也曾這樣伏在他胸前,那是初遇時分,死裏逃生。
是偶然的交匯,意外的交集,然而經過了這麽多年了,他竟然還記著她,他以為不過是愧疚使然,可是再見到她時,他才驀然明白,原來年深月久,他已經將那個偶然,當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不可否認,這十年,在他最辛苦的時候,他想起的,除了他母親,還有那個曾跟他一同在小巷中死裏逃生的陌生女孩。再見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對她這樣念念不忘,並不隻是因為他覺得欠她的,而是因為,在那個生死攸關的時刻,曾有人,跟他一同承擔過。
而那個人就是她。
再見時,在她的眼裏,已不複當初的驚惶與單純,即使在pub那樣龍蛇混雜的場所,眾目睽睽之下,而在她的眼裏,有的,卻隻是麻木的淡定。
他低首看著懷裏的她,唇角不易察覺地勾起,這一次的再相遇,希望是命運的寬容,而不是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
天色漸漸白了。
有人穿過花園往這邊走來,也許是踩在青石板與草叢的縫隙之間,腳步聲忽而清脆,忽而柔軟。
孟羿輕輕地抬起手,將食指放在唇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顧天愛一向淺眠,其實早醒了,她凝神細聽,那腳步聲還沒接近,便在數米處停住了。
她緩緩張開眼睛,眼皮還有些酸澀,眼睛一時適應不了突如其來的光線,又微微眯起,她的頭還伏在他的肩膀上,從眼皮的縫隙裏望出去,正好看見他一麵的側臉,微微揚起,背著初升的太陽,睫毛像金色的,展翅欲飛的蛾翅,襯著他的側臉,英俊挺美。他修長的食指豎在兩唇之間,仿佛有些警告的意味,唇角卻微微勾起一抹微笑,顧天愛知道,他的微笑一向是帶著嘲弄的,仿佛看透世事的神氣,然而他此刻的微笑卻是絲毫不帶嘲弄的,在她的角度看來,是一種近乎溫柔的憐惜。
這個人,也許是真愛她?又或許是她愛上了他?所以覺得他愛她?因為沒有戀愛過,她不知道男女之間怎麽樣才算愛。
她的頭伏在他肩上,隻是不敢動,漸漸地就覺得有些悲哀。
仿佛感覺到了什麽,孟羿輕輕側轉回過頭來,微笑道:“醒了?”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她忽然清醒過來。
她站起來,一絲窘意在臉上一閃而過:“對不起,我睡著了。”
他隻是笑:“我的榮幸。”
她還想說什麽,一抬眼便看見玄武遠遠地站在花園的另一端,仿佛已經站在那裏很久了,她的臉沒由來地一紅,對孟羿道:“那,我先回房間了。”
孟羿道:“我與你一起走。”
“我自己回去就行。”她看了眼那端的玄武,道:“玄武,好像有事找你。”
“並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孟羿淡淡的道:“走吧。”
也許真的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顧天愛再抬眼的時候,玄武的身影已經在花園裏消失。
孟羿一直將她送到房門口,直到屬於她的那扇門掩上,才斂去唇邊的微笑,轉身打開隔壁的房門,走進去。
立在窗邊的玄武已然轉過身來:“少主。”
孟羿隨手將身後的大門關上,道:“什麽事?”
玄武道:“嚴先生來了,在書房。”
孟羿推門而入,若有若無地看了眼牆上的掛鍾。
正指向六點。
孟羿輕靠在門邊,道:“我很好奇,到底什麽事這麽早就勞你大駕?”
是太早了。
嚴正鋒一向是最沉得住氣的,他自己也知道這種迫不及待的行為隻會讓人徒然生疑,可是在查明她的身世後,他實在無法冷靜。他的直覺一向很準的,這次也不例外,她果真就是顧明成的女兒。
他並不相信因果報應的事,可是他更加不相信眼下的這一切隻是“巧合”。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黑白兩道,而處於灰色地帶的他,早已經習慣了步步為營,防患於未然,他不得不疑心,她接近孟羿的目的。
當然,現下這一切也有可能真的隻是巧合,但不管她意欲為何,他無論如何也得提醒孟羿,得對她提防一些,畢竟她是顧明成的女兒。
但為什麽偏偏是顧明成的女兒?
嚴正鋒清了清喉嚨,道:“聽說那位顧小姐,昨晚住了進來?”
“消息傳得真快。”孟羿冷笑:“他知道了?”
嚴正鋒道:“孟先生說了,若你隻是逢場作戲,他絕不幹涉,若你是認真的,他不同意。”
孟羿似笑非笑,道:“你一大早過來,不會就隻為了這句旁枝末節話吧?”
嚴正鋒道:“其他的我不方便說什麽,聽我一句,對那位顧小姐,你得提防些。”
孟羿斜睨:“你到底想說什麽?”
嚴正鋒道:“以幫會目前的情況,你受傷,四大護法也傷的不輕,那些虎視眈眈的人絕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的,我隻是想提醒你,不要讓人有機會乘虛而入。”
孟羿不動聲息:“這麽說……你調查過她?”
嚴正鋒不做聲,孟羿的目光冰冷:“那麽依你看來,像她這樣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女,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孟少……”
孟羿淡淡瞟他一眼:“我的事情不需要旁人幹涉,你最好清楚自己的位置,”
“對不起。”嚴正鋒低下頭去,道:“我先告辭了。”
孟羿冷冷地凝視他消失在門後的背影,嚴正鋒,他到底知道些什麽?
顧天愛推開通往露台的玻璃門,早晨的陽光更加肆無忌憚地流瀉進來,而遠處重重疊疊的山仿佛還隱藏在迷霧中,不經意垂下眼簾,花園裏在稀疏的樹蔭掩蓋下的車道,有一輛白色的加長房車緩緩駛過,她定睛一看,認出了是昨夜那輛嚴正鋒的車,她低首看了一眼腕表,時間這樣早,那麽,剛才來找孟羿的人,應當就是他了吧,這樣匆忙,會是什麽要緊的事?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鈴聲大作,她把手機翻出來看,屏幕上一閃一閃的,是歐陽昊。她才按接聽鍵,歐陽昊焦急的聲音已經衝了出來:“天愛,你還好吧?我早上看新聞早報時才知道你所住的小區發生了火災,我趕過去的時候才發現是你家失火了,管理員說你已經搬出去了,你沒事吧?你現在在哪裏?我很擔心你!”
不知為何,她對於昨夜失火的事,仿佛已經是很遙遠的事,遠到好像跟自己已經是不相幹似的,她頓了頓,才說:“我沒事,現在在朋友家,昨夜太匆忙了,也沒來得及跟你說一聲。”
那邊道:“你沒事就好……對了,關於天賜的事……”
顧天愛正專注聽著歐陽昊跟他說天賜的消息,忽然眼角有人影一閃,孟羿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在了露台上,她的手一抖,手機啪地跌落在地上,屏幕瞬間變黑,機身也跟著裂成兩半,一半是機身,一半是電池。
她一時竟無法反應過來,隻是看著地上的手機發怔。
孟羿已經走過去,屈低身把手機撿起,問道:“你沒事吧?”
顧天愛搖頭,有些緊張得看著他掌中裂成兩半的手機。
孟羿低首把玩著手中的手機電池,輕描淡寫地道:“看來這手機修不好了,換一台吧。”
日子平靜無波地滑過去幾天,顧天愛發現孟羿的生活很正常,表麵上看上去就是一個病人在休養,醫生定期來為他檢查傷口的愈合情況,平常24小時有特護照看,他身邊的四大護法卻一直隻看到玄武一人,其他的三個人大約也在其他地方養傷。
辭了便利店的工作後她照常到pub裏上班,孟羿也沒有說什麽,隻是讓玄武定時來接送她,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在眾人的眼中,她儼然成了孟羿的女人,但事實上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天清晨以後,孟羿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但她也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麵具,對她做冷不防的襲擊,而她束手無策,隻是她每天如臨大敵,孟羿那邊卻毫無動靜,她反倒覺得不安,仿佛下台階時踏空了一截。
這天她上班,玄武不在,讓另外的司機送她,她說有事要辦,半途便讓司機放下她。
顧天愛與林經國約在某所中學附近的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館見麵,她進去以後才發現裏麵隻有林經國一個客人,她剛想著這樣的環境會不會太刻意的時候,一個類似老板娘之類的女人看見她進來就將一個休業的牌子掛在門口,鎖上門,為她送上一杯咖啡,什麽也沒說,轉身就進到裏麵去了。
她正覺著悶納,林經國便道:“是內人,這間小店是她開的。”
顧天愛還沒說話,林經國又道:“你放心,她從不過問我的工作。”
她便默然。
手機忽然響了,咖啡館的空間並不大,但環境幽靜之極,所以聲浪顯得特別大,有些出其不意的感覺。
顧天愛與林經國對望一眼,鈴聲持續大作,顧天愛掏出手機的手莫名有些顫抖,她看了一眼屏幕,上麵顯示的號碼卻讓她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她道:“隻是我的朋友。”
林經國做了個隨意的手勢,顧天愛走開幾步接起,是歐陽昊。
歐陽昊道:“天愛?天賜讓我問你,為什麽你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他很擔心你。”
她知道,因為她設置了國際長途的接聽限製,為的就是讓天賜沒機會打電話給她。
她道:“你沒跟他說家裏火災的事吧?”
歐陽昊道:“沒有,你讓我不要說的。”
顧天愛道:“謝謝。”
歐陽昊是她與天賜聯絡的紐帶。
她又道:“麻煩你幫我跟他說我很好,過幾天我會打電話給他的。”
沒等歐陽昊說話,又道:“我現在有些事,不方便說話,遲點再聯係你。”
顧天愛掛了電話。
林經國看著她的手中的手機,問道:“你換了手機。”
顧天愛點頭,道:“原來那一部摔壞了。”然後又補上一句:“是孟羿送的。”
“是麽?”林經國若有所思:“我可以看看嗎?”
顧天愛將手機遞過去。
林經國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長方形的東西在她的手機上一掃,表情便有些凝重,道:“這部手機,有全球衛星定位係統。”
顧天愛怔了下,道:“衛星定位係統?”
“是的。”林經國解釋道:“現在市麵上,這樣的手機市場上很多,一般都是些非常昂貴的,即使遺失了,無論在哪一個角落,隻要定位係統沒有遭到破壞,都能透過gps找回來,普通人是不會用到這樣的手機的,因為價位不容小覷,這手機還有另一個功能,就是將手機與另一部手機綁定,那麽另一部手機裏就隨時隨地可以顯示這部手機所在的地理位置。”
顧天愛道:“你的意思是說,孟羿他已經懷疑我了,所以……”
林經國看著她道:“也不盡然,有一些比較要好的情侶或者夫妻,因為關注對方,也有可能會用到這樣的手機。”
顧天愛添了下幹澀的唇瓣,道:“也許第一個可能性的機會比較大。”
林經國一笑,道:“對自己這麽沒信心?你知道嗎?道上可都傳開了,你是孟羿第一個公開承認的女人。”
“是嗎?”顧天愛淡淡的,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繞圈子,林經國馬上會意,將手機遞還給她,道:“不管如何,你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她道:“我知道。”
“對了,上次在電話聽你提過他有一個獨立的書房,你再想辦法進去看看有什麽發現沒有,如果可以,最好能夠察看到他的電腦資料,當然,必得非常謹慎才行,孟羿並不是沒有頭腦學識之人,他是學電腦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碩士,所以你的一舉一動必不能露出任何破綻讓他起疑,不然我們之前的一切努力將盡棄,還有不能預料的殺身之禍。”
顧天愛靜靜聽他說完,隻道:“我對電腦操作並不熟識。”
林經國又問:“現在孟羿有沒有常跟閻王見麵?”
顧天愛道:“自從上次以後,最近似乎沒有。怎麽?他也跟這件案子有關?他不是隻是律師嗎?”
林經國微微一笑,仿佛在笑她的天真,道:“若是孟家出事,他也脫不了幹係。他若隻是一個單純的律師,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也不可能有這樣豐厚的財產,你父親顧明成當年,也不過在半山擁有一棟豪宅,而他嚴正峰,原出身貧苦,除了幾處房產,憑什麽能坐擁泰國海灣的一座小島?”
顧天愛聽著他說,也許連他自己也沒發覺,在他嘲諷的語氣中,有一絲嫉妒一閃而過。
靜默了一會,他像是忽然想到一些什麽,又道:“說起你父親,我想起了一些怪異的事情,也許是病急亂投醫,最近重看了十年前的舊案,看看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可尋。也許你的父親……”他凝視她:“並不是死於單純的交通意外。”
她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也許是死於非命,隻是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什麽。”他道。
顧天愛道:“你的意思是說,我父親的死,跟嚴正峰有關?”
她記得林經國曾說過,嚴正峰與她父親曾是合夥人。
林經國道:“若是我的推測沒錯的話。”
她問:“從何說起?”
他道:“嚴正峰跟你父親不一樣,他也許是從前窮怕了,為了錢,他是什麽都肯做了,據說你當年父親之所以堅決要跟他分道揚鑣,是有內幕的。”
“什麽內幕?”
“也許……”他欲言又止。
“也許什麽?”
“也許你父親知道了他與委托人的某些見不得人的交易。”他道。
她一直認為父母的死,是她一手造成了。
顧天愛問:“那麽,關於我父親的死,你會調查下去嗎?”
林經國道:“顧小姐,我會查清楚的,但我必須先把手頭這個案子結了。”
她輕扯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我明白的。”
林經國正色道:“顧小姐,我這樣跟你說並不是隻是為了自己,因為是你的父親,你是有權利知道的,而我作為一個警察,翻查冤案,是我的責任,請你相信我,而且我懷疑……”
林經國的尾音突然消了下去。
顧天愛追問道:“懷疑什麽?”
林經國看了她一眼,道:“沒什麽,你放心,我會查清楚的。”
他將一個小錦盒遞給她,她打開一看,是一對精致的白金袖扣。
他在她疑惑的眼神下解說道:“十天後孟羿將會去參加一個宴會,宴會隻是煙霧彈,屆時世界各國的黑幫和毒梟頭領都會到場,世界上最大的毒品,軍火,以及人口販賣等等的最大交易,將會在那天談成。這個宴會每一年的同一天,都會在不同的國家舉行一次,是雷打不動的行規,至於在哪個國家,目前我們還不知道,隻是一樣,宴會是要求攜帶女伴的,我相信他一定會把你帶去,你把這對袖扣換到他那天要穿的衣服上,袖扣裏麵安裝了微型追蹤器,雖說宴會監控嚴密,連蚊子都飛不進一隻,但孟羿身份尊貴,他身上是不接受任何儀器檢測的,而且這個追蹤器屬於目前世界上最高科技的產物,隻有特定的儀器才能將它檢測出。”
顧天愛問:“你就這麽肯定他會帶我去?”
他的眼神堅定:“我肯定。”
顧天愛站在馬路旁等出租車,天色漸漸暗了,車流滾滾。
林經國這樣說仿佛有點別有用心,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已經成功了。若他這樣說不是故弄玄虛,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孟羿,林經國,嚴正峰,甚至牽扯上她父親當年的死因。
上了出租車就接到陶淘的電話,很興奮的聲音,道:“天愛姐,剛快遞送來一個很大的盒子,足有一米多長,又大又重,不知道是什麽?我先幫你簽收了,你快回來!”
回到pub時還沒到時間正式營業,裏麵冷冷清清的,燈光很亮,顧天愛一眼看見吧台上擺著一個大盒子,陶淘趴在吧台上不知與lc說著什麽,lc愛理不理的。
顧天愛走過去,陶淘馬上湊上來嚷道:“天愛姐,你可回來了,我不知道等得多心急,真想知道裏麵到底是什麽。”
看著興奮的陶淘,顧天愛有點啼笑皆非。
盒子表麵包裝得很漂亮,漂亮到讓人不舍得把它拆開。顧天愛朝陶淘笑了笑,便應陶淘的要求,伸出左手去拉開盒子上纏著的絲帶,掀開蓋子的時候,陶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顧天愛隻是覺得好笑,便頓了下,對陶淘道:“陶淘,要不然你來開吧?”
陶淘便道:“不行,你的禮物嘛,我怎能打開呢!lc你說是吧?”
lc淡淡地道:“陶淘,我看你就別客氣了。”
陶淘馬上反唇相譏:“你什麽意思?”
顧天愛便道:“好了陶淘,還是我來吧。”
蓋子很大,有些沉,顧天愛有些吃力地將右手也伸出去,陶淘馬上也伸出手來,道:“天愛姐,我來幫你。”
在手與手的交替間。
突然——
“啊——”
陶淘驚恐的尖叫聲勢如破竹!
lc馬上看過去,盒子裏竟靜靜地躺著一條人的手臂,上麵鮮血淋漓!
顧天愛捂著蒼白的嘴唇,朝洗手間衝去。
所有的噩夢,一幕一幕,一直湧上來。
她扶著洗手池,不斷的幹嘔著,眼睛幹澀得疼痛起來,隻是鏡子裏慘白的麵容漸漸模糊了。她的左手手指不自覺地撫摸著右手,她的右前臂是光滑的,在高科技的外科手術下,經過了這些些年,幾乎不見一絲的手術疤痕了,可是那些軟綿無力的手指,那些隱埋在皮膚下的傷痛,卻是永遠無法愈合的疤痕,隻要輕輕牽動碰觸腦海裏某一根不知名的神經,那種血肉模糊的疼痛,卻仿佛是永遠是生鮮強烈的,那樣尖銳,又那樣麻木。
有嘈雜的有敲門聲,淩亂,且急切,顧天愛隻是覺得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聲音漸漸地就緩靜了下來,仿佛有一兩聲琴鍵的叮咚聲,就像冰涼的水滴,在山洞中滴答滴答地滴落,忽然調子一轉,由緩到急,由低到高,此起彼伏,仿佛滔滔海浪在翻滾。
顧天愛像是突然清醒過來。
分明是有人在彈奏鋼琴!
顧天愛慢慢地抬起頭,鏡子裏的女子,眉與眼都是模糊的,可是輪廓漸漸清晰了。
鏡子裏是一個頭發淩亂,臉色慘白,眼眶發紅的女子。
她到底在幹什麽?
她把洗手池的水龍頭開到最大,屈低頭,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異常冷靜地將臉上濕漉漉的水珠用紙巾細細地擦去,再將長發理順,然後將洗手間的門打開。
門外沒有人。
推門出去,空闊似殿堂的吧麵,空無一人,幽暗的燈光寂寂地照出吧台上的纖塵不染,剛才發生的事,仿佛就是一場夢。
顧天愛一眼就看見舞台邊的那架三角鋼琴,琴蓋打開著,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是孟羿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時候手指。
孟羿在黑白琴鍵上跳動的手指緩緩地停了下來,抬頭,仿佛才看見她,像是解釋,道:“從前跟我母親學的,彈得並不好。”
她慢慢地走過去,在鋼琴旁站住。
孟羿似是不經意,道:“很久沒彈了,今天忽然想彈,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彈。”
顧天愛怔了下,道:“我不會彈。”
孟羿微微一笑,又道:“沒關係,有我呢。”
她遲疑了下,終於坐了下來,在他身邊。
他長長的手臂圈住她的身子,手臂交疊著手臂,她的手,覆蓋上他的手,他略略側臉,看她,問:“想彈那首曲?”
她的手指顫抖得厲害,很艱難才吐出兩個字:“隨便。”
他的手指,承載著她的手指,穩健地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靈活跳動。
過往的記憶,潮水般洶湧而來,有如手指下的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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