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潮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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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孫妙卿這幾天喜憂交半。
    哥哥孫行遠持續了五天的燒終於退了,身上的傷口也逐漸愈合。這幾天她每次走到孫行遠屋前,總覺得自己隻要踏進門,就能看到哥哥正坐在床上微笑地看著自己。
    可左三思卻越來越奇怪了。
    從牟平城回來之後,就不見他笑過。他最近每天都早起,日出時就帶著鋤頭鏟子出去,直到日落很久後才回來,家裏的魚鉤和漁網這幾天也都跟著不見了。即便他偶爾呆在家裏,也是一言不發,隻是悶著頭用小刀不停地把一根根木棒削尖。
    他身上甚至還多了一把腰刀,不知是從哪得來的。
    孫妙卿雖然對這一切感到疑惑,但並不覺得這個奇怪的人會傷害自己,她甚至沒來由的生出了些安全感。
    孫妙卿又想起那天在祖墳前,左三思扛著鐵鍬拍散人群時凶神惡煞的樣子,吃吃地笑了起來。心想那登徒子明明不是那種人,為了幫自己卻硬要演。
    左三思自然是不知道孫妙卿心中這些綺念的,他在心裏盤算著日子,焦慮得很。
    距離海寇來襲那天已經五日了,照那獨眼日本人說的,那個叫馬宸的大海寇,就要在這幾天來了。
    劉練臣提出來的二百兩,他終究沒和別人說。自己欠下的債,還是得自己去還,即便可能賠上這條命。
    若是踏不過這一道坎,那證明你左三思也不過如此,他在心裏想。
    天還未亮,左三思又扛起鏟子,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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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又過去了兩天。崇禎九年三月十一日下午,寧海州外的海麵上突然出現了三艘大船。
    馬宸站在中間旗艦的船頭上,緊咬槽牙望向前方的大海。
    他很憤怒,憤怒到要帶領麾下幾乎全部的人馬出海,殺向那個遠離自己地盤的山東小島。
    他憤怒不是因為自己死了兒子。他的兒子實在太多了,他甚至記不得那剛死了的二兒子是誰生的。興許是哪個妓女,興許是他掠奪的哪個民女。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居然有人敢殺他的兒子。
    兒子死了和兒子被殺是兩碼事。前者的話馬宸會雇人吹吹嗩呐,把屍體抬到島上埋了。心情好的話還會往眼角抹點生薑,給他剩下十四個兒子看看自己有多慈愛。
    而後者的話是在打馬宸的臉,更何況打他臉的隻是一介漁民。在江浙海麵上,臉比命更重要。被打了臉還不找回場子,他以後就不用在江浙一帶混了。
    他這次來準備屠了養馬島全島的男人與老幼,把年齡合適的女子都拉回魚山島上為奴。
    那打他臉的家夥可以多活幾天,因為馬宸打算活捉後把他剝皮實草。
    在殺人這方麵馬宸很尊重大明朝的太祖皇帝。他想讓這張人皮成為一個警告,讓山東沿岸所有屁民都明白他馬宸有多不好惹。
    不遠處的岸邊燃起了烽火,馬宸打開千裏鏡看過去,岸上兩個穿的像叫花子一樣的士兵正手忙腳亂地煽動烽火,臉上的慌亂清晰可見。
    馬宸不屑地哼了一聲。
    自從出發後,他一路上沿著海岸鼓噪航行,沿岸的烽火都被他驚動了起來。
    他這次空巢而來不僅是為了報複。最近江浙的生意不好做,他想趁此機會把殺人越貨的生意做到山東。在正式進入山東前,先用這種挑釁的方式讓山東的官兵知道他的實力。
    他縱橫江浙多年,太懂官軍了。他知道那些打心底裏怯戰的官兵是不可能出海的,他們隻會遠遠地點燃烽火,安撫一下他們快要嚇破了的心肝。
    馬宸又看向船隊行進的方向。千裏鏡中,已經隱約能看到小島的輪廓。
    “娘希匹的都給老子快著點。”馬宸手一揮罵道。
    咚咚咚咚!
    船上四名鼓手一齊揚手,厚重的鼓聲瞬間傳至全船。
    “嗨——哈!”
    鼓聲過後,十幾名水手異口同聲喊著號子,玩命的搖起櫓來。
    三隻大船,如離弦之箭般朝養馬島而去。
    ————————————————
    日已西傾,天色暗淡。
    鼓聲從養馬島外的大海中傳來,越來越近。
    左三思握著腰刀,警覺地站立起來。
    他此刻又站到了那片貿易場上,隻不過是孤身一人。
    他又賭中了。從鼓聲傳來的方向來看,那些海寇果然如他所料,想要從最熟悉的貿易場登陸。
    海上的鼓聲催快了他的心跳,他握刀的手微微顫抖。這顫抖既是畏懼也是興奮,他感覺得到自己血液正在迅速升溫。
    三艘快船從南方的海洋駛來,片刻間已經駛至岸邊。
    左三思深吸一口氣,踏前一步拔出了刀。
    “來吧!”他長刀指向大船。
    ————————————————
    “他媽的,什麽東西。”馬宸透過千裏鏡,把左三思方才的舉動看了個遍,心想這人怎麽神神叨叨的跟唱戲似的。
    “林半介,這人不會就是殺我兒子的那人吧?”馬宸轉頭,把千裏鏡遞給身後的獨眼海寇。
    名為林半介的獨眼海寇接過千裏鏡看向左三思,片刻後點了點頭,獨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馬宸心想因為個傻子跑這麽一趟真是虧了。但他卻不能在此時墮了士氣,隻得豪邁地揮手,衝手下近百海寇大聲喊話。
    “兒郎們,先活捉海邊那直娘賊,再屠了全島!”
    “清了!”
    近百海寇呼聲震天,紛紛跳下船去。
    左三思呼吸急促,麵前近百人的衝鋒魄力十足,仿佛大江大潮,要把他活活淹死。
    “呼啊!”
    左三思怪嚎一聲,向後一跳,甩開步子跑了。
    近百海寇盡皆疑惑,心想這人前一秒還像個漢子後一秒怎麽就慫了,但他們腳下卻不停歇,仍飛速向前追去。
    哢嚓。
    一片樹枝斷裂之聲,跑在最前的四五個海寇腳下一軟,跌進了泥土覆蓋著的陷坑之中。
    身後的海寇們皆是一驚,紛紛刹住了腳步向那坑中望去,隻見坑底插遍了削尖了的木棍和掰直的魚鉤。掉下去的幾個海寇身上處處被洞穿,躺在坑底一動不動,眼看是不活了。
    “蠢貨,你們還是打漁吧,不適合當海寇!”左三思站在坑後,亂舞腰刀活像個癟三。
    海寇們被激怒了,他們爆發出一陣怒吼,繞開陷坑向前跑去,然後掉進了更大的坑。
    同樣的坑底,同樣的設計,隻不過這次坑底多鋪了幾具屍體。
    左三思這次沒有再繼續留在原地耍寶,他繞開南村的圩子,向東北方一處樹林跑去。幾天時間他一個人挖兩個陷坑已是極限了,沒有後手,他不敢在開闊的海灘上多做停留。
    可海寇們卻不知道這一點,他們不敢再跑,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腳試探前方的土地,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快追,快追!”
    在後麵壓陣的馬宸看到左三思的樣子就知道沒有陷坑了,不住地高聲催促道。
    老大發話眾海寇不敢不聽,紛紛小跑起來,但明顯沒有了剛剛下船時的氣勢。
    左三思幾個呼吸間就跑到了樹林前,但仿佛被什麽東西絆住了般,重重摔倒向地麵。
    身後的眾海寇大喜,趕忙加快了速度。幾個跑得快的片刻間便趕到了左三思麵前,伸手向他抓來。
    左三思也不躲,他左手一翻拽動壓在身下的麻繩。一張大網從兩側樹枝上撒將下來,瞬間包裹住他身前的幾名海寇。
    那網便是孫行遠平時用來打漁的漁網,不過已被左三思改造,網上多了無數魚鉤。網裏的海寇越掙紮,魚鉤刺得越深。海寇們個個疼得死去活來,鼻涕眼淚流了一身。
    被網住的海寇堵住了樹林細窄的小路,從後麵追來的海寇躲避不及,又被絆倒許多。
    倒下的海寇被漁網裏的魚鉤紮到,漁網裏的海寇身上紮著的魚鉤又深入了一分,網內網外的海寇個個都鬼哭狼嚎起來。一片慌亂下,後麵跟著的海寇也停止了行進。
    左三思趁機爬起,向樹林內跑去。
    “媽的不要活的了,給老子放箭。”
    片刻間損失了十幾個手下,馬宸心疼得要命,已顧不得什麽活捉之後剝皮實草,焦急地向眾海寇喊道。
    幾名海寇聞聲取下後背上的弓箭,張弓搭箭射向逃跑的左三思。左三思幾個閃躲消失在樹林中,幾個射箭的也不知道射沒射中,隻得費力的將被漁網裹成一團的兄弟搬到一邊,重新向樹林裏走去。
    “散開,散開。分散著往裏麵搜。”馬宸生怕樹林裏還有什麽機關,又指示說。
    海寇們聽令一個一個地分散開來。他們穿過樹木的間隙,向樹林的各個方向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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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樹林中,一名年輕的海寇的嘴角微微翹起,他覺得自己被老天爺眷顧了。
    他從小就眼尖,甫進樹林他就在地上看見了血跡,他猜這必然是那名凶徒被射中後灑下的。他誰沒有叫上任何人,自己一個人沿著血跡搜尋過去,想獨貪這份大功。
    果然,片刻之後,他看到了那個倚著樹幹坐在地上喘息的男人。
    那男人的小腿流著血,一支箭從他小腿對穿而過。他一手握著箭身,卻沒有力氣拔下那支箭。男人身旁雖然放著腰刀,但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看起來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貪婪終於戰勝了恐懼,年輕海寇不再遲疑,他壯著膽子走上前,向著男人一刀劈去!
    “左三思,你不過如此。”左三思心裏嘲笑著自己。
    他清楚的看著那把刀的刀鋒離他越來越近。他也不躲那刀,隻是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自己的死亡。
    哧地一聲,血肉貫穿的聲音響起。
    左三思居然不痛,他茫然睜開了眼睛。
    麵前的海寇還維持著劈砍的姿勢,但一動不動。一杆鋒銳的三齒漁叉貫穿了海寇的脖子,漁叉的尖頭從海寇脖子下刺出,直頂到左三思眼前。刺擊時巨大的力量讓叉頭仍在不斷顫抖,海寇頸間的血匯成一小股血流,沿著叉頭滴到左三思的胸口。
    又是哧地一聲,漁叉被猛地拔出。海寇的屍體砰然倒地,露出他身後本應昏迷著的孫行遠。
    孫行遠沒穿上衣,猛烈地運動讓他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又崩裂了,血液流得渾身都是。
    “左大哥。”孫行遠虛弱地微笑,向坐在地上的左三思伸出手。
    左三思沒說話,隻是伸出了自己滿是血汙的手,與孫行遠那雙冰涼的手交握。
    孫行遠肩頭傷口正流著血,血液順著小臂直流到掌間,與左三思手上的血交匯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