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赤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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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明!
    已經入夜了,孫六在黑暗中的庭院裏焦慮地踱著步。
    南村貿易場的喊殺聲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他聽著聲音知道海寇又來了,而且數量比之前要多得多。
    他的妻子去問過了孫妙卿,說是左三思和孫行遠都不在家,他猜也知道那二人必然又在孤身犯險與海寇搏鬥。
    好一陣後,他提起平日裏捕魚用的魚叉,向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他不敢出去。
    他是個懦弱的人,他懦弱到那日海寇來時連兒子都丟下了。
    他沒什麽雄心壯誌,也不喜歡出風頭。他隻想多耕幾塊田,讓孩子多吃上幾塊魚肉。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他最大的誌向。
    孫六又想起那天他隨著人流跑入圩子,四下張望卻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兒子,他急得跺腳也沒有任何辦法。
    他沒主見,不敢在一片反對開門的聲音中說一句我想出去找孩子。他那時想自己已經不會再見到活著的兒子了。
    可是沒想到,那奇怪的異鄉人居然翻牆出去,從在海寇手中把他兒子帶了回來。
    那天晚上,兒子趴在他膝前問唱戲的說的英雄是什麽。他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兒子卻說他覺得那外鄉的左大哥就是英雄。那時兒子的眼睛裏閃爍著光,他從沒見兒子對自己表露過這樣的神情。
    他膽小得要命,怕死又自私,但他也想做個讓兒子感到驕傲的父親。
    他走到了屋子裏,抱起牆角裏發抖的兒子,摸了摸他的頭。
    “乖崽,爹也要去當大英雄了。”孫六說。
    “爹?”兒子不明白,茫然地看向孫六的臉。
    “在家呆好,不許出門。”
    孫六把兒子放回地上,提起庭院的魚叉,出門向南村走去。
    走到村外,孫六被嚇了一跳。村外那並不寬闊的土路上站滿了人,無數燃著的火把將這一方天地照得如同白晝。
    “老六!”人群中有人看到了他,“你們看我就說老六不能落下這熱鬧吧。”
    人群哄笑起來。孫六朝人群看過去,他們都扛著鋤頭或者魚叉,每一張臉他都十分熟悉。他們或者是孫家莊的人,或是林家莊的人,大多數都曾在海寇襲擊那天的圩子裏出現過,他甚至還看到那天在圩子裏把左三思打翻在地的壯漢。
    “那天打了左兄弟的臉,心裏過意不去。”那壯漢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撓頭說。
    “沒什麽過意不去的,那小子該打。”說話的是那天圍觀孫家祖墳人中的一個,他還記得被左三思一鍬拍倒在地的仇。
    “就是,他又去一個人出風頭了。老讓他姓左的出風頭,咱們養馬島的老少爺們成什麽了!”
    又有人說,顯然大家都已經知道左三思去獨抗海寇的事情了。
    “對,要我說啊,今晚咱們爺們都好好幹,可別讓那小子把咱們繼續看扁了。”
    “去你的吧林老二,我看你就是想讓妙卿妹子高看你一眼。”
    “瞧你這話說的,誰不想讓妙卿妹子高看一眼。”
    “……”
    人群哄笑著,你一嘴我一嘴的扯著閑話。站在一旁的孫六看得到,這些人的眼睛裏都帶著神采飛揚的光。
    他在島上幾十年,還從沒見到過這樣的景象。他木訥的心中也感覺得到,這小小島嶼,正在發生什麽變化。
    “走啊爺們們,蕩寇!”人群中,有人模仿戲文的台詞喊道。
    “蕩寇!”二三百號青壯的呼聲通天徹地。
    無數火把匯成一條長龍,在黑夜中向貿易場行去。
    ——————————————
    孫行遠扶著左三思,兩個渾身是血的人走得踉踉蹌蹌。
    左三思的嘴唇發白。孫行遠幫他折斷了箭尾,拔出了箭,但身後近在咫尺的追兵卻不給他止血的時間。血液帶著生命力,正從左三思的體內不斷流失。
    “兄弟,左大哥其實有件事情一直瞞著你。”左三思想自己快死了,要把自己是穿越者的事情告訴孫行遠。
    “我知道,你是遼東人是吧。”孫行遠也不看他,隻是扶著他快跑。
    “你怎麽知道的?”左三思意識模糊,但還是掙紮著問道。
    “你沒有直隸口音,也從不說河間府的事,養好了傷也不提要回河間府,也就我那傻妹妹還相信你是河間府人。”
    左三思剛要說話,身後羽箭呼嘯著從他臉頰劃過,他吃了一驚,提起了些精神,稍微加快了腳步。
    事到如今他也不會說什麽放下我快走這種話了,他知道身邊這個明朝兄弟是不可能拋下自己的。
    前方突然出現了火光,隱隱約約的,有喊殺聲傳來。
    左三思和孫行遠臉色都是一變,心想居然被海盜包抄了,但還是硬著頭皮向前跑去。
    打著火把的人群轉瞬即至,左三思借著火把的光,才看到這些人居然是一個個身穿短褐手持農具的漢子。
    左三思的眼睛濕潤起來,他突然意識到錯的其實是自己。
    海寇來襲那天後,他覺得這個時代的平民自私又愚昧,懷疑起自己穿越的意義,甚至後悔來到這個世界,可他現在發現自己錯了。
    確實,這些人膽小如鼠,不願意在別人落難時出手相救。他們出口成髒,麵對外人畏畏縮縮,對內卻動起手來不留情麵,他們甚至還喜歡在別人家的祖墳垮了之後去圍觀。他能在這些人身上看到所有所謂的“漢人劣根性”,但是,他也能在這些人身上看到漢人最重要的精神。
    那就是漢人心頭永遠不會熄滅的反抗的火焰。
    曆史過去了幾千年,漢人有時候會被外敵屠殺,被淩辱,有時候也會向異族屈膝降伏。但即使跪著,漢人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抵抗的希望。
    就是靠著這股火焰,漢人撐過了五胡亂華,撐過了蒙古入侵,在一次次天崩地陷之後仍然逆風翻盤,延續至今。
    “大家都記住左兄弟這副樣子嗷,以後他再抖威風就拿今晚他這副樣子笑他。”人群中有人起哄,但早有人把左三思接過,包紮起他的傷口來。
    身後追著的海盜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動。他們看到奔跑而來的百姓們手持各種鐵器,知道來者不善,便隔得遠遠地集結到一起,拉圓了弓等待馬宸的指令。
    站在海寇隊伍最後的馬宸有些說不出話來,他闖蕩江湖這麽多年,還從沒見過這種景象。
    老百姓也會反抗的麽?他們不是應該滿地亂竄,鬼哭狼嚎麽?馬宸覺得自己的常識可能出了些問題。他麾下雖然都是些有經驗的海寇,但人馬不多,硬拚的話對他沒好處,畢竟死一個手下,他在江浙海麵上就弱了一分。
    要不還是不來山東發展了吧,江浙其實挺好的,馬宸心想。
    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前方的島民身上,沒有注意到那本來應頂在前方的林半介帶著自己的人馬,悄然退到了他的側後方。
    黑暗中,林半介的嘴角微微揚起,看向左三思的獨眼裏滿是欣賞。
    事情的發展讓他有些驚訝,他知道山東的百姓和江浙的百姓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局勢會變成現在這樣,隻能是因為那個奇怪的人。
    他在用計。
    挖陷坑是計,扯漁網是計,一個人來抵抗海寇也是計,他在用這種近乎愚蠢的抗爭來燃起全島平民心中的抵抗的火苗。
    他成功了,林半介仿佛已經看到了人群中左三思的嘴角揚起得逞的微笑。
    左三思沒有微笑,他太累了,不多的體力維持站立已經是極限。
    確保了左三思的安全後,人群慢慢動了起來,然後越來越快。
    這些從未經曆過戰陣的平民,居然向百戰海寇發起了衝鋒。
    馬宸被激怒了。他想這些平頭百姓也太瞧不起自己了,他們人多又怎麽樣,自己麾下的海寇個個精銳,不是他們這種貨色能比的。
    “兒郎們,殺光他們!”馬宸歇斯底裏地叫喊。
    海寇鴉雀無聲,馬宸料想中那震天的“清了”二字並沒有出現,所有海寇都在看向他的左後方。
    馬宸順著海寇們的目光看去,林半介和他的二十多個部下正快步離去,他隻能看到最後幾個人的身影了。
    “滑了!”海寇中不知是誰喊道。
    這是南方海盜的黑話,意思是敗了。
    戰場上士氣就是一切。林半介帶人離去,海盜們士氣大沮,已沒有了抵抗的意誌。他們稍作猶豫後紛紛拋下弓箭,朝海邊跑去。
    這邊衝鋒的百姓一見此景,士氣更是一振。不多時,海寇有序的撤退就變成了單方麵被追逐,不少海寇哀嚎著被身後的魚叉紮死在地上。
    “孫兄弟,讓大家小心。”左三思努力跟在人群後麵,對護衛著自己的孫行遠說。
    “恐怕我說大家也聽不到吧。”孫行遠虛弱的聲音裏也有著些激動,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也頭一次見到島上的村民們這麽整齊。
    海寇雖然敗退,但多年打家劫舍的曆練讓他們仍跑得飛快,沒花多少時間就他們就已經能看到停在岸邊的戰船。
    三艘戰船隻剩下了兩艘,另一艘想必被林半介的人開走了。
    一片紛亂中也沒人管馬宸,他跑得呼呼直喘,刀都掉了。
    他看到船便感到一陣心安,心想雖然此時狼狽,但隻要能上船就能回到魚山島,回到魚山島他就能和鄭一官借人,到時調集大軍仍能卷土重來。
    他改主意了,他不想把殺他兒子的凶手剝皮實草了,他要把今天在場的每個島民都剝皮實草。
    馬宸向戰船跑著跑著,卻覺得有一絲不對頭。天黑他看不清楚,但月光下,好像他的船後麵還有著幾條船影。
    火光突然衝天而起,馬宸的兩條戰船猛地燃燒了起來。
    馬宸瞬間呆在原地,腦子裏隻剩下了萬事休矣四個字。
    火光照亮了周圍的海麵,借著火光他終於看清,他的船後麵真的有五條戰船。
    五條船上都掛著十幾麵黑底玄武旗,玄武旗的中央立著一麵同樣黑底的長幡,長幡上麵寫著幾個白色的隸書大字。
    馬宸定睛看去,火光下映襯下,“大明寧海衛指揮使劉”九個大字翻湧如升龍。
    五條戰船一同響起了震天動地的鼓聲。當中旗艦上,劉練臣咬著個包子走到船頭,看著呆成一片的海寇,笑出豬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