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開枝散葉

字數:5547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養兒待老 !
    公元2014年七月的某天,是個高溫酷暑的日子,與五十年前墨賢走在求子山路上的那個嚴寒的冬晨天氣,正好形成兩個相向的極端。
    正午時分,猛烈的陽光夾帶著滾滾熱浪,令街頭路人行走困難,隻要看到有空調的商店,不論賣什麽,也不管自己買不買,就掀開門簾進去吹個涼快,以便降降那會中暑窒息的體溫。商店的老板們大多也是既不期望有生意可做,也不嫌棄那些隻為圖個涼快而進店假裝看看貨物的“客戶”,顧自慵懶地趴在櫃台上,睡意朦朧,好像昨晚熬了夜。
    墨賢臉色黯然、神情倦怠地躺在縣城最好的醫院——人民醫院住院部大樓406病房裏的3號病床上,很是無趣的仰頭看著倒掛在輸液架上的那一瓶澄清透明的液體,通過一根同樣透明的輸液管,經過清晰可見的小滴壺,一滴一滴,緩慢滴入他手背上那根明顯暴凸出來的青色靜脈血管。
    病房裏的空調溫度控製得比較不錯,加上?白的燈光和白色牆體的映射,以及淺灰色鋼架病床和乳白色的床鋪,醫院裏那種特有的、給人一種冷冰冰涼颼颼的環境,讓病房裏的三個病號和病人家屬們都心有涼意,涼到難得的安靜狀態,不再像往常那般閑話鼎沸,不是羨慕別家的兒女有出息而且孝順,就是對自家兒孫不孝的怨聲載道。
    墨賢的小兒子墨安,就坐在3號病床靠窗一側,低垂著頭,一手端著手機,一手用中指在屏幕上時不時地滑動一下,專心致誌地盯著手機屏幕。
    手機裏的小說讓墨安感覺到了無與倫比的精彩和前所未有的愉悅,他的嘴角,緊跟著故事情節的變化而變化,時而上揚,時而微張,時而緊閉。認真的樣子,幾乎到了忘我而超然物外的境界,恨不得把深度近視的雙眼直接當屏保粘到手機上去才好。
    唉!
    墨賢暗暗地長長地歎了口氣,對如今的手機用途是真心的不爽快。盡管他自己也早早跟上時代用上了手機,但是款老年手機,十幾個按鍵隻用來接聽、撥出電話的需要,閱讀、遊戲、影視等功能是一個也沒有。
    墨賢總覺得這是個無藥可救的時代。墨安,就是沉迷於這個時代裏無法自拔的年輕人,是沒有互聯網和智能手機就不能算是還活著一樣的無可救藥的一代人。多快奔四的人了,沒有固定的職業,也沒有像樣的工作,天天捧著個手機就能安享一輩子似的,遭全家人好生嫌棄。這種嫌棄感在墨賢躺進醫院之後,輪到墨安在醫院陪護的那段時間裏就顯得尤為強烈。
    墨賢覺得這該死的智能手機和這天殺的互聯網,就是造成他們父子之間的熟悉度還不如一個隔壁床病友來的親近的罪魁禍首。
    但墨賢偶爾也會靜靜地想上一想:自己活了七十五年,一直從上個世紀活到了這個世紀,如果不是因為病,他肯定,他連讓兒子這麽安穩陪在自己身邊的機會都沒有。就算沒有手機,兒子也不可能把該說的話留著說給他聽,他也從來沒給過兒女們在自己麵前說話可以無的放矢的機會,就是那些有的放矢的微詞也不行。反倒自從有了手機,在遠方求生存的女兒們還會經常打個電話說上幾句問候的話,這在他習慣於手寫通信的過去年代,是絕對沒有的事。除了收到過兒女在外求學時候寄來的急件要錢花的字條式家書外,他是從來都沒收到兒女們用家書的方式,有事沒事向父母問個好的隻字片言。
    這細細的一掂掇,可不還是現代手機好處多哩!就是兒女們不經常打電話給他,至少他也能跟自己年紀相仿的老年朋友們加個集團短號,免費通個話,拉個家常什麽,刷刷彼此的存在感。
    可人心就是這樣不足的呀,就像墨賢一直偏愛袒護著的大兒子墨泰在墨賢住院期間總不會主動來電話問候一樣,他就覺得這時的墨泰海不如幾個女兒天天來電話詢問關心的好,女兒們的電話又沒小兒子的人能呆在身邊的好;人在身邊,可心在手機上,他就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手機重要。
    患得患失是人之常情吧!於是,墨賢看看布滿老年斑的手背,又看看沉浸在手機裏的墨安,無法避免的就有些心酸地回憶起他大兒子墨泰投胎墨家的全過程。這一過程,像走馬燈似的浮現在墨賢的腦海。他也沒想明白,明明是老婆周蓮花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兒子,卻不知咋的一轉眼就成了母親墨氏的命根子。
    墨氏是天天抱在手裏怕丟了,含在口裏怕化了,除了喂奶,蓮花也是難得抱上孩子親熱一番。但蓮花不在乎,因為蓮花其實是不太喜歡抱孩子的。
    也許是蓮花在做姑娘的時候,抱弟弟妹妹們抱得多了,等抱到自己的孩子時,卻沒了多大的第一次為人母的幸福感。帶個小孩,對她來說,並不比到地裏幹活輕鬆。反正婆婆墨氏也不舍得放手,她也就落得個輕鬆,依舊跟著墨賢天亮出工,天黑收工,中途回家喂次奶,連掃地洗碗這等讓蓮花做的已經萬千厭惡的家務也免去了。
    生兒子就是好。蓮花慶幸自己的肚子為自己爭了口氣,同時又為家裏的兄弟難過的要死,她有時候也想不明白:同是兒子,自家弟弟連勝和連超他們怎麽就得不到上天的眷顧和父母的寵愛呢?也許,這就叫命,這就叫出身。
    都說英雄不看出處,廢話,這隻是少之又少的個例,而且也是有年代風口這個背景作鋪墊才能橫空蹦出幾個來,然後被拿來作為絕大多數的反麵比較,就成了英雄。
    蓮花生下的墨泰成了墨家萬般寵愛的長‘太子’,而蓮花母親生下的周連超卻成了周家多一個要吃飯的累贅,你說,投胎是不是個技術活?人從一出生就是不是分成了三六九等?
    這就是蓮花一輩子都掛在嘴邊埋怨上天不公的命運,有背景與沒背景的生命起跑線本來就是個難以等同的距離,這個理,墨賢不得不肯從認命。
    就是啊,認命也許能讓自己找到可推脫責任甚至可逃避罪責的正當理由。自己餘生的命運,又究竟會何去何從?
    躺在3號病床的墨賢思來想去之際,不經意的仰頭看一下輸液瓶,大瓶澄清透明的液體也就滴完了。床邊的小兒子墨安似乎還沉浸在手機裏某個激烈高潮的故事情節中不能自拔,對已掛完的輸液瓶毫無察覺。墨賢隻好自己按了床頭的呼叫開關,叫來護士。
    長有一雙大黑眼睛的護士小姐的個子顯然沒有之前掛上瓶子的那位護士高,踮了兩次腳跟,也沒把瓶子弄下來。隻得輕輕拍了一下墨安的肩膀,墨安這才驚醒過來一樣,隨便一伸手,就給摘了下來。墨賢本有‘長人’大名,兒子墨泰和墨安的高度也不相上下。
    這位矮個子護士悶聲說了聲謝謝,利索換好還要繼續的滴液瓶後,交代墨安說:“這袋量少,會很快滴完,你要多留意著點,別等掛幹淨了再叫我們,進了空氣有危險。”
    墨安靦腆一笑,點頭應是。但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一滴一滴的滴著,肯定也是極無聊也不現實的事。他伸伸腰板,左右手交換著捶了兩下,問墨賢:“爸,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墨賢正不可控製的想起那些前塵往事,哪還有心思吃東西。看看墨安這坐不住的累,就說:“你也出去走走吧,要麽回家去,別老低頭坐著,對腰骨不好。這瓶不多,我自己看著點,掛完了,按床鈴叫護士來就是。”
    墨安看看時間,又坐了下去,說:“等掛完了,剛好可以去接女兒放學。女兒早上說要來看爺爺,等接過來一起吃過晚飯再回家。”
    墨安結婚後,兩夫妻就在縣城租房求發展。但天不隨人意,小夫妻總也為錢不夠花而三天兩頭吵著鬧著,動不動就威脅墨賢和蓮花說他們要離婚,一直鬧到墨賢進了醫院,才稍稍有了收斂。
    也正因為有墨安在縣城可以天天來醫院方便照料,墨賢才在住院近半個月的觀察期裏也沒賭氣回家。若按他以往的脾氣,這樣整天吃著睡著,除掛掛針驗驗血以外,他絕對是閑不住的。
    墨賢聽到小孫女要來看自己,就笑。笑的柔和,笑的慈愛,笑的極自然說:“哦,那也由你。”
    這種自然流出的慈愛,如若被熟悉他年輕過的人看到,定是奇怪的不得了,因為‘長人’墨賢在墨家村人的眼裏,是出了名的不喜歡小孩子,直到他的孫女能走路時、纏著他不停的叫他爺爺,人們才難得的看到,墨賢也是喜歡孩子的。
    他很喜歡這個老喜歡拔他胡子、叫爺爺叫得嗲聲嗲氣的小不點,因此也常常想起自己以前就隻喜歡兒子而對女兒們熟視無睹的態度略感不安。盡管他鮮有抱過兒子,但從心裏是極致歡喜的。
    墨賢對墨安小夫妻也沒有一定要生個兒子的要求,也許他內心要有孫子的願望已經被墨泰實現,對墨安生兒子的要求和希望也就淡去了。墨泰生的是兒子,墨安生的是女兒,總也算是有孫子有孫女的“兒女”雙全了。唯一遺憾的是,他用十多年的青春,都在為墨家開枝散葉作努力,未曾想,一個“一對夫婦隻能生一胎”的計劃生育政策,又讓墨家回到了單傳的一代。雖然自己的兒女加加起來也有一隻手這麽多,而能傳承墨家香火的卻隻有長孫墨小宇一個。墨賢想:如若母親墨氏活到現在,她還會不會像要求她的兒媳婦蓮花一樣來要求她的孫媳婦們即便冒著違法的危險也得一家生個重孫子呢?
    墨賢想到自己在有了墨泰之後,連接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這讓母親墨氏很不爽心,對蓮花的臉色總也青一陣綠一陣的變本加厲。墨賢看著她們婆媳兩人日益緊張的關係,弄的自己也起了怕生孩子的念頭。
    好在隔壁遠房叔叔墨邦友的第二胎也是個女兒,他和蓮花才戰戰兢兢地時隔四年,與墨邦友幾乎同步的生下了第三個孩子。不幸的是,這又是個女兒。
    墨氏對蓮花的連生兩個女兒的肚子越來越是不滿,整日裏冷臉相向,沒一句好口氣的話。能讓墨賢稍稍得到一點平衡的是,墨邦友家的也是個女兒,這讓墨賢更加相信這兩家人的緣分。
    有一次墨邦友對墨賢說,咱們再生一個吧,保準是個兒子。墨賢也有不信邪的心思,便又讓蓮花生了一個,就是三女兒墨善。
    墨善的不幸降臨,徹底讓蓮花絕望到了極點,瞞著墨氏,私自去了鎮衛生院做了絕育結紮手術。墨氏得知後氣得躺倒在床上一個多月沒起來。更讓墨氏對蓮花的肚子深惡痛絕的是,邦友家的第四個孩子居然是個男孩,墨氏寄望兒子能為墨家生一撥子、至少有一雙的兒子的心思,從此也就涼得沒了什麽指望。
    好在有孫子墨泰,她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到了孫子身上,天天拜佛念經地祈盼著墨泰快些長大,早日繼承並繁盛墨家香火。因此對墨泰就更加的上心,寵溺至極。
    世事真是無絕對!墨賢斜視一眼又在專心玩著手機的墨安,腦子就蹦出句台詞來: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墨安就是從墨賢的無心和墨氏的冷心裏又一次意外來的。
    這還得感謝當時絕育手術的不徹底。蓮花在做了手術一年半後,又懷孕了,這讓墨氏早已絕望的心又重新有了希望,同時又甚是懷疑結紮技術,懷疑到簡直有些幸災樂禍:叫你結紮,結紮了不還是要懷孕,想斷墨家的繁盛,哼哼,門也沒有,這回,一定是個孫子,不然,豈不白白在十多年前就取好了名字麽。
    這回,還真得就是個兒子,墨氏相信了天理命數:是你的就是你的,誰也拿不走。不是蓮花生不出兒子,而是時辰未到,這時辰就是十二年一個輪回的龍年。
    墨賢本身屬蛇,而信奉香火一說的墨氏,出口從不叫蛇,叫小龍,說十二生肖裏龍就是蛇經過千百年的修煉而來的,它們本身是同一個種族同一絡血脈。墨賢的兒子都應該是地地道道的龍種,所以,挨也要挨過十二年才能再次生出個龍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