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幽怨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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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氏是鐵了心的要離開這個她已經活膩了的世道,鐵了心的要用被逼喝毒藥自盡,去懲罰開始不再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兒子墨賢。
    家裏並沒有她記憶中的毒藥,隻得用農藥。
    離開大雜院雖然已經有近十五年,但墨氏依舊掌握著全家物資的進出,比如一年四季都得備貨的化肥和農藥,比如防止家裏有人意外害上傷風感冒等常見病的儲備金,比如墨賢每賺到一分錢都還是要交給她保管,每用一分錢時都需經過她同意......總之,墨氏不僅掌控著墨家的財政大權,也掌控著孫子孫女們能否進入學堂讀書識字的決斷權。
    老大不小的墨婉在該讀書的歲數裏未能入得學堂認字,就拜墨氏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老觀念所賜,這個老太太完全忘記了自己兒時也曾期盼著天下所有女子都能讀書識字的願望。
    這個不但讀過書認過字、從小還過過錦衣玉食好日子的小腳老太太,不僅性格高冷,持家還是個高手。她能把墨賢有限的收入打理成任墨賢也難以理解的無限增大的原因,不僅在於她幾十年如一日的勤儉節約,還在於她多年來有個收集瓶瓶罐罐的良好習慣。即便是別家用完後就亂扔的農藥空瓶,她也會撿回來用水浸泡多次,在確保安全之後才讓撿破爛的一起帶走。因此,對於家裏僅有的半瓶農藥‘敵敵畏’,怎麽會被她偷梁換柱地藏到被褥裏而未被眾人看住的疑惑,並不難解釋。
    裝睡的人叫不醒,想死的人攔不住。
    墨氏知道細心的墨邦友會提醒墨賢收藏好家裏所有的農藥和墨賢平時給人入藥治病用的罌粟殼,趁大家都在吃晚飯時,從收集的空瓶堆裏扒了個‘敵敵畏’空瓶,倒入半瓶清水,放進墨賢親手做的農藥集中箱裏,替換出那半瓶真正的農藥敵敵畏。
    墨賢在去給墨氏送飯認錯,見母親扒了幾口又倒頭睡覺時,趁機把整個農藥箱提走藏到隻有他自己知道的一個角落,然後若無其事的回到灶堂吃飯。他當時還覺得墨邦友是在杞人憂天,擔心過度,沒想到還是一語成讖,悔不當初。
    墨賢把墨氏的棺木就放在她死時的屋裏,也就是靠柴房西頭間的正當中。他沒有接受堂叔堂伯們一幹族親的建議,把墨氏的靈堂布置到大雜院的大堂前。這也是墨氏生前的心願,她是死也不肯死在那座曾讓她吃盡苦頭的大雜院。
    棺木的板材也是墨氏生前準備好了的,都是墨賢平日裏收集到的上等木材。棺木的樣式也是全能型的墨賢自個製作,親手塗上紅洋漆,沉默謝絕任何人插手幫忙。棺木下的長凳子,也就是墨氏最後一晚用來搭了床鋪的。
    墨氏入殮那天,聞訊趕來奔喪的舅舅陳康,沉重地把他帶來的柚子樹苗交給墨賢,墨賢才“哇”地哭出聲來,喝下了蓮花端來的一口熱茶。
    從醫生宣判墨氏死亡帶著儀器離開之後到墨氏入殮的七天時間裏,墨賢就從沒開口跟人說過話。這七天,他悶聲不響地替死去的母親製作棺木,按墨氏生前喜歡的戲台樣子搭建靈堂。累了困了,就坐在墨氏床邊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印堂發黑的墨氏,餓了,就吃一口放在床邊的米飯。
    這七天,墨賢每到晚飯時間,就會端來一碗米飯,跪著向母親作無聲道歉,請求母親吃幾口原諒兒子的不孝。其他能夠果腹的東西,他是半點不沾,也聽不進任何人的勸。直到看到舅舅帶來的柚子樹,才魂魄歸來一般,終於喝了幾口熱水,恢複了一點人樣。
    陳康拍拍墨賢肩膀說:“把這樹苗種回菜園吧。”
    “不,都給娘帶走,讓它們永遠陪著她。”
    墨賢把帶土的文旦樹苗放進棺木,想起母親平時坐在柚子樹下乘涼的樣子,就把枝條擺弄到稍稍高出墨氏頭頂的位置後,才不甘心地蓋好棺木。
    墨賢還把原先砍掉的、就在墨氏去世當天也拖進屋裏的柚子樹,截成一段一段,連著枝葉和柚子,全都堆放在了墨氏的棺木下方,跪著繼續守護著,不想讓任何人接近。
    眾人知道墨賢倔強起來脾氣,並不比生前的墨氏少多少,也隻得由他繼續任性下去,相信隻有他自己靠自己,才能跨過自己心坎。
    哪曉得生性貪玩的孩子們,小腦袋裏還沒有形成一個失去親人的悲痛概念,忘了死人就忘了恐懼。
    當時年齡還不足六歲的三女兒墨善,帶著走路還沒怎麽穩的弟弟墨安,趁著墨賢上茅坑去了當兒,爬到棺木下把壓在枝條下的文旦柚給扒了出來,繞著棺木一起玩起了滾圈圈和捉迷藏的遊戲,把柚子樹的枝條和枝葉,撒了一地。當時的地麵還是靠人工夯實的泥巴地麵,加上這些日子為招待前來叨念墨氏的人絡繹不絕,難免會在地上灑些茶水等濕漉漉的,很容易讓孩子們一個站立不住,就坐在地上打滾玩耍,滿身泥土,跟個泥猴似的髒不拉幾。
    墨賢回來看到一地的兵荒馬亂,心裏頭的那個怨啊,像雷陣雨一般,轟轟而來!怨兒女的少不更事,怨娃兒不懂生離死別的悲哀,怨母親心太狠,徹底把自己從一個遺腹子轉變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怨二女兒墨蓉當初多管閑事。如果她不嚷嚷著叫出她奶奶,墨氏就會因抓不到“小偷”而憤憤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就不會有以後這一切的發生,終究就不會死。
    怨老婆蓮花,當初不是她多嘴插那麽一句,母親就少點來氣,自己也不會被激將似的非得要回一點顏麵才肯善罷甘休。
    怨自己火氣過盛,好要麵子太衝動,為了自己在村人麵前的顏麵,非得找一株不會說話的柚子樹發泄,殘忍地砍斷了母親對娘家的念想。
    現在好了,自己的火是發泄了,自己的顏麵也掙回來了,可唯一的娘親卻沒了。沒了的娘,還是喝了農藥自盡的,讓這全村的人,定都在傳說著做兒子的不是。砍了娘的樹,斷了娘的根,害著本來又忠又孝的兒子,從此要背負著“不忠不孝”、“大逆不道”、“逼死親娘”的一係列罪名存活著。
    然而,母親的死,歸根結底都是孩子引起的,孩子就是導致娘倆陰陽相隔的罪魁禍首。想到這些,看著眼前兩個完全沒把奶奶離世當回事的孩子,恨得要把他們活活掐死也好給母親在黃泉路上做個伴的心都有了。兩隻被孩子們形容成蒲扇的大手,隨著大腦的思路慢慢緊握成拳......
    墨善上前一步,用小身子擋在弟弟墨安前麵,勇敢地仰起尖尖的小腦袋,迎著墨賢充滿殺氣的眼神,愣愣說道:“奶奶昨晚托夢讓我轉告爸,人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然後、還有、我、忘了,”
    墨賢頓時大吃一驚地倒退一步,也愣愣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六年來第一次說出這麽完整的第一句話,堅定的眼神多像生前的母親呀。
    人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是母親墨氏經常開導那些想不開的別人的一句話,可她卻沒勸過她自己。
    “你們給我滾回樓上去,”墨賢終於鬆開了緊握的拳頭,但剛才揎拳捋袖怒目圓睜的樣子,把墨安嚇地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墨善轉身伸出柔軟的小手把受到驚嚇的弟弟摟到懷裏,深怕暴怒的父親伸手就是一拳過來。
    墨安愛哭,蜷縮在姐姐懷裏又是一陣“哇哇”大哭,被聞聲從樓上跑下來的蓮花趕緊抱走,丟下墨善一人,想著墨賢也不會對這個‘啞巴’女兒下重手。因為蓮花了解墨賢,知道他憐見這個從小被村人認為又呆又傻且怕見陌生人、也不喜歡與熟人說話並說不完整一句話的女兒。
    墨善見弟弟被母親抱走,之前堅定的眼神,此時卻滿是驚恐地瞄了一眼身高大山似的父親,沒有撒腿逃跑,而是彎下小身子,把滾在了一旁的文旦柚逐個抱起,逐個放回到棺木下方,然後把淩亂一地的樹枝樹葉都撿起來,小心翼翼地疊回原處,然後,又默默地看父親一眼,默默地爬上了樓梯。
    墨賢呆若木雞地看著墨善爬上最後一個梯階,便覺得這孩子的眼裏含有他從未看懂過的恨,恨意中有股熟透了的幽怨,如同死去的母親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