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墨家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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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救自救者,也助自助者。
    自從墨氏喝“敵敵畏”自盡之後,生性本就寡言薄語的墨賢,就更是沉默不語了。加上周蓮花時不時地追加一句馬後炮,常常提醒他“早聽我的,你娘就不會死”的話,更是讓他深陷於‘逼死母親’的內疚中久久無法自拔而看不慣一切,對孩子們的管教也就更加嚴厲,首當其衝就是墨泰。
    墨氏溺愛長孫子墨泰,是墨家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實,但墨氏管教起孩子的嚴厲,也有令墨家村人聞風喪膽的效應。讓墨賢深感頭痛的,不是擔心自己管不住墨泰,而是墨泰和自己怎麽看就怎麽不像父子的親子關係。除了那天去神婆家求簽,除了那天蓮花意外把墨泰生在了外婆家,墨賢還想著墨泰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外,在接下來的十五年裏,墨賢隻記得自己不是為了村裏鄰裏對墨泰頑皮搗蛋的“狀告”、把墨泰逮住在回家的路上狠揍一頓,就是為了學校老師家訪後讓他管管孩子的作業而把墨泰吊打一頓,其他關於父子間更深一層的瓜葛和牽連,就再也想不起來還有沒有了。
    墨泰從小有奶奶墨氏寵著愛著,有父親家業的聲望罩著,雖然沒惹出什麽驚天動地、十惡不赦的敗家大事來,但妥妥的也是墨家村小霸王一個。經常帶一群小夥伴逃逃課、打打架、偷偷別人家菜園子裏的蔬菜什麽的,行為乖僻,性情倔強頑劣,沒少挨父親墨賢的棍棒和板子。當然,這些棍棒和板子都是避開墨氏才發生的,而且,小時候的墨泰記性不太好,挨一次就忘一次,‘好了傷疤忘了疼’絕對就是常態,所以會依舊犯下許多父親認為的大忌。比如濫交村裏的夥伴,比如抽煙、比如賭博。
    對於墨泰經常逃學還得到墨氏的“默許”,墨賢並不覺得有什麽遺憾和不妥。畢竟,墨泰的學業雖然三天打魚四天曬網的不成氣候,但也斷斷續續地差那麽半個學期就念完初中了。比墨賢當年初小的文化水平,可是高得去了。加上墨泰天智聰明,天生就是塊好農活的料:七歲,能給集體生產隊放上兩頭牛,十歲,就成了村裏唯一一個得過滿工分的“神童”。
    如今,墨氏一死,本就迫於奶奶威力才常常背著書包塞牆腳,才去學堂報個到的墨泰,這下終於徹底解放,寧願早出晚歸,跟著墨賢上山下田,參加生產隊掙工分,也不願意再去學堂上學,哪怕隻是裝模作樣的去老師那裏報個到,混個初中畢業證。
    “十三爹十四娘,泰,”有一天在地頭上稍息,墨賢抱著鋤頭對口含狗尾巴草的墨泰說:“再過幾個月,你就足足十五歲有餘的成年人了,你確定要違背你奶的夙願不去念書了嗎?”
    “奶奶的心願才不是我去讀書,”墨泰不以為然地回答說:“她活著的時候就沒逼過我一定要去學堂,她教我的知識可比學堂老師教給學生的要多得多。”
    “可無論如何,隻有學堂才發畢業證的呀。”蓮花若有所思地提醒道:“我聽大隊支書說,有初中畢業證的孩子就能去縣城去市裏要求分配一個好工作。”
    “你想多了,”墨泰用一個成年人的口吻說:“縣城和市府裏到處都是支書政委們的兒女和親戚,能配的工作還不夠他們分的呢,放心,輪不到咱們。”
    “除非你念完初中,”墨賢點頭讚同墨泰的說法:“用自己的成績考取一所好的技校或中專師範什麽的才有國有單位工作分配。”
    “技校出來的工作,跟自己分配自己在家種田有什麽區別?”墨泰不想再次揭露父親曾經也有過國有機械廠工作的傷疤,就裝出吊兒郎當的樣子安慰墨賢說:“就我那幾分還不夠自己吃的學習成績,你們也別指望什麽技校師範了,還是安穩地跟著集體幹農活,明年這個時候,我就能跟爸媽一樣,隻要能出工,就次次是滿分。”
    “也是,”蓮花感歎道:“我還是我們隊裏唯一一個拿著男人一樣工分的婦女。你還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都是拿不到工分沒口糧的,也隻有你一個現在能參加集體生產隊,為這個家多掙一份口糧。”
    “你確定以後不會後悔嗎?”墨賢再一次詢問墨泰:“我不希望你以後會埋怨我們做父母的沒有阻攔過你放棄學業。”
    “有什麽好後悔的?土地都是集體所有製,大家都一樣,關鍵看勞動力。”墨泰意誌堅定地保證道:“咱們家現在的勞動力還不到全家口糧的一半,妹妹弟弟有時連飯都吃不飽,還念個屌書啊。要埋怨,隻能埋怨自己不是塊讀書的料。”
    讀者對墨泰所言必定存有疑惑。這墨家不是墨家村的‘富貴第一家’嗎?怎麽還沒幾斤糧食讓幾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吃得飽飯呢?
    這還是時代的問題,所謂的‘富貴人家’,在當時隻是個相對的概念。也就是說,墨家村的大部分人家,都還處於有上頓沒下頓的饑荒境況,墨賢家在墨氏的操持下,三餐還是頓頓不缺的能準時開夥,就成了‘富貴人家’。至於能準時開夥的灶台上,到底擺放的是大米飯還是紅薯土豆一鍋煮,別人家是永遠看不到的。
    墨泰並非胡言亂語,而是從他記事開始,他就經常看到,奶奶每次煮豬食或煮紅薯土豆時,總會在中間擺放一個鋁鍋,挨著鋁鍋又放一個鋁飯盒。
    鋁鍋裏是小半碗米加大半鍋水的稀粥。不,確切的說是一鍋看不到幾粒米的米湯,就是全家女人和小孩的三餐主食。鋁飯盒裏蒸的是真正的白米飯,那是給全家的主勞力墨賢一個人吃的主食,未經墨氏允許,誰也不許嘴饞而上去扒拉半口。當然,等到墨泰能吃飯的時候,墨氏就把原先隻夠一個人吃的鋁飯盒換大了一號,大半還是墨賢吃,小半就是墨泰吃,其他人照樣喝米湯下紅薯或土豆,包括後來越來越年邁的墨氏,致死都沒有違反過她自己規定的這一節儉持家的上等家法。
    墨氏走後,多年媳婦熬成婆的蓮花,也習慣性地沿用了墨氏的持家理念,依然不敢單獨地煮上一大鍋白米飯,讓從來都沒吃飽過的孩子們一次吃個夠。她也沒辦法,孩子們飯量是越來越大,分到手的糧食卻一年少過一年,再不讓大兒子加入集體勞動,家裏的存糧就會越來越少,碰上哪個不好的年頭,準會斷糧。因此,她也沒一再要求墨泰繼續去念完初中。
    墨賢呢,在得到墨泰的親口許諾後,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在母親死後那一階段的所作所為,從新開始計劃往後餘生及一家大小的未來。
    逝者逝矣,生者善之!
    盡管墨賢對母親的死還存在一定的心理陰影,但畢竟還有五個孩子等著要養,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去做。他想起母親墨氏生前總是在他喪氣的時候這樣鼓勵他:“活著的人也許隻有好好的活著,甚至活的比以前更好,死去的人才能安心。”
    母親口中那個死去的人,就是自己從沒見過麵的父親。那麽,我現在必須好好活著,死去的母親才能安心。母親墨氏對孫子的厚望還沒有如願,自己也應當盡力盡職的把她完成,讓墨家後繼有人,繁榮昌盛,才能真正讓母親死後的怨氣散去,冤魂遠離。
    墨賢這樣一想,心情就好了許多,消失許久的笑意偷偷爬回到嘴角。
    他還聽人說,上頭已經開始規劃改革開放了,在離墨家村很遠的地方,遠到他這輩子都可能走不到的深圳那邊設了個什麽特區,國家特批搞起什麽經濟貿易來了,這不就是公開的把買賣合法化了麽,把檔次排在最末位的生意人的地位給提到前麵去了麽。
    看來,這農村的土地有希望再來一次改革,搞不好很快也會搞起承包、搞起養殖什麽的,讓幾千年來隻能跟土地打交道的農民,也能見識到開放的曆史巨輪,滾滾駛入墨家村的壯觀景象。
    墨賢自說自話的這些心理願景,或者說是超能遠見,墨家村裏可沒有一人能抵。這就更需要墨賢父子同心,才能其利斷金。這墨泰從此不念了書,就也剛好合了墨賢的意願。
    至於已經十二三歲的大女兒墨婉,天生麗質卻生性忠厚,乖巧懂事還勤快能幹,從七歲開始,就跟著奶奶墨氏幹家務,代替母親蓮花帶墨蓉抱墨善了,所以,也從來不知道村上學校的大門是朝哪個方向開的,自然不會想著重新送她去讀書識字了。何況母親墨氏一直教導的所謂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墨賢想來也是覺得合適受用的。
    還有剛好到了上小學年齡的二女兒墨蓉,與墨婉穩重內斂的性格剛好形成鮮明的對比,與兒時就獲得‘小霸王’尊稱的墨泰一樣好動貪玩。就算沒有那次狀告別家孩童偷了文旦柚而最終導致墨氏自盡事件發生,墨賢也沒有要給她讀書寫字的機會。這個女兒,在沒有一點才華之前都沒有多少屬於女孩本分的德行,要讀了書,認了字,還不得把墨家給拆了呀。
    剩下隻有小女兒墨善。那次幽怨的眼神,讓墨賢異想天開地認為這冥冥中自有天意似的,決定把六歲的墨善送進了學校,讓所有知道墨賢還有這麽個“啞巴”女兒的人,很是迷惑不解。
    在墨氏入殮那天晚上粗略地提及過墨善,想必大家也有更進一步了解她的意思,不防再囉嗦幾句。
    墨善這孩子不僅僅是一般的沉默寡言,從能開口喊人到墨氏入殮之前,墨家人就從沒聽到過她說出一句完整的、讓人可以明白意思的話。顧忌墨家顏麵的墨家村人礙於‘長人’情麵,明麵上把她叫作不太會說話的“小可憐”,卻在暗裏真心當她成了“呆子”或是“傻子”,毫不費力地就可把她看成是個天生的‘啞巴’。
    墨善害怕與人說話,也就不會走出家門找鄰居的小夥伴們玩耍。在讀書之前,走的最遠的路就是家門口的屋簷下,為這個家做得最多的功勞就是在屋簷下放一個小矮凳和一個方凳,坐著小矮凳,趴在小方凳上打瞌睡看護家門。從日出睡到日落,隻要出工的大人們沒回家,她都能繼續趴到第二個天亮。
    就是這樣一個又呆又傻、咋看咋還帶點智障的孩子,墨賢卻突發奇想,非要提前送她入學,卻不讓到了該上學年紀且還被村裏人公認為聰明伶俐、活潑潑辣的墨蓉去讀書,不怪村人難以理解。
    然而,墨善並不樂意接受父親的偏愛,她不喜歡家門口以外的任何地方,她也怕見家人以外的任何陌生人。她本來想斷然拒絕父親的安排,她甚至想好了可以跟著大哥去生產隊地頭撿穀穗麥穗,也比去學堂坐硬板凳好玩,進過學堂讀過書的墨泰一直都在提示她:“學堂才是最最不好玩的地方,就你這樣子,得天天褲子鼻子回來。”
    但無意中聽到二姐墨蓉在跟母親蓮花哭鬧著爭辯:“憑什麽你們不先讓我去念書?大哥是自己不讀,大姐是因為年紀太大,墨善還沒到上學年齡就硬要送去上學,我呢?輪到歲數剛好,時間剛好,家裏也不是讀不起,自個又喜歡去讀書,憑什麽就不讓我去?”
    母親蓮花接著說了什麽墨善也沒聽清楚,此時她已經有了一個更好的想法。於是,她再一次鼓足勇氣,態度堅決地對父親墨賢提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條件:“二姐不去我不去。”
    本來,墨賢聽了別人的反對意見後,就深思熟慮地想到過自己對待二女兒墨蓉的態度在明麵上也確實是說不通的。在母親墨氏眼裏,隻有他這個兒子和她的長孫子墨泰,根本就沒正眼瞧上過墨蓉和墨善,如果墨蓉不那麽懂事乖巧,墨氏一樣不會待見她。因此,自己存有埋怨女兒墨蓉害死她奶奶的心思就不讓她上學是毫無道理的。
    想通之後,借著墨善這一要求,墨賢就順勢答應了墨蓉陪著墨善一起上了學。他對墨善充滿了殷切地期待,其實隻是他急切地要證明給村裏人看,他墨賢生養的兒女,沒有一個是又呆又傻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