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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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不禁要問:蓮花喝藥的時候,本在幫著墨賢剪兔毛的墨善去哪兒了?
    墨善去了學校,那所她在六歲時就跟著墨蓉去過的村小學,也是鄉裏的中心小學。
    墨善目睹了墨泰要錢被父親拒絕後的仇恨表情,便尾隨墨賢回了家。她親耳聽到了母親蓮花那些幽怨的話和呼天搶地的潑婦樣子,也全程看到了父親毆打大姐和母親的粗暴。她已經十四歲了,雖然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木訥,但那個被縫過七針的腦瓜子再也沒有以前那麽安靜呆滯了。
    墨善其實也不是第一次看到過一家人這樣亂糟糟的場景。自大哥墨泰娶了嫂子陳霞飛進門後,這個家就幾乎沒有一天是安安靜靜令人可以安生的。父母親越發地成了仇家一樣,天天不是你怨他,就是他怪你,一天天的,不是雞飛狗跳,就是滿地雞毛,無論自己怎樣努力地幹活,也換不來心靈地片刻安寧。
    許多個時候,她會記起在奶奶下玩文旦柚的那天晚上所做的夢,夢見奶奶變成了一隻她長大後才認識的貓頭鷹,瞪著兩隻能穿透黑夜似的銅鈴圓眼,衝著呼嘯撲來,她嚇得第一次開口大叫一聲“奶奶”後,貓頭鷹才收攏它那雙強健的利爪,沒有抓走她。隨後,幻鏡頭一轉,貓頭鷹又變身一隻蝙蝠樣子的黑蝴蝶,繞著墨善飛旋兩圈,撲騰著又變身為一隻長著一對半圓翅膀的大貓,張開血盆大口,嗚喵著朝墨善飛身一躍,駭得墨善又是“奶奶”一聲慘叫,緊接著就看見奶奶那張眼框凹陷臉頰鐵青的麵孔,露出白堊般的牙齒,慢慢地朝自己逼近。此時的墨善,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全身麻木,動彈不得,隻能驚恐地死咬牙關,怎麽也喊不出“救命”兩個字來。正當她感覺到自己小命可能不保的時候,奶奶突然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對著她近乎僵硬的小臉就是一記巴掌,把她從夢境裏打哭,一直哭到被大姐墨婉輕拍著叫醒還繼續哭了好陣子。
    從此以後,墨善就有了記憶,凡是她親眼看到的,她都會默默記在腦子裏。她看到了家不和而萬事衰的全部經過,她看到了父親打罵墨泰和墨蓉的粗暴,她看到了母親呼天搶地時的潑婦模樣,她看到了大哥大嫂的自私和無理,也看到了任勞任怨的大姐一直沉默無聲地為這個家奉獻著自己所有的青春和努力,過早地替母親蓮花承擔著照看妹妹和弟弟的責任......她開始有了屬於自己的思想。
    那個下午,當她尾隨墨賢身後看到墨泰回家向父母要錢不得的過程後,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害怕大哥從此會一去不回,害怕大姐被父親意外傷了手腕,害怕母親的連滾帶爬的嚎啕聲,害怕這個家從此再無寧日。
    就在墨邦友諄諄教誨著墨賢的時候,墨善趁人不注意,就走到了村上小學圍牆外,弟弟墨安就坐在裏邊即將讀完四年級。透過破敗不堪的圍欄,聽著教室裏傳出朗朗的讀書聲,墨善沉默著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其實也沒有人會留意到她,除了家裏人外,村上的其他人好像也沒當她存在過,有的甚至根本不知道墨賢有三個女兒。知道的,也全認為她一直都是又木又笨的呆子,啞巴,沒人理會。
    墨善癡癡呆呆地在學校圍牆外站了兩個小時的樣子,回轉養兔場,才知道母親已經喝了農藥。但她居然沒有痛苦的樣子,隻有悲涼,為這個永無寧日的家悲涼。她覺得媽媽比奶奶幸運的多,既然沒有當即斃命,能在醫院裏住著,說明媽媽就不會死。而對於死,她早在六歲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了,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怕。怕的隻是活著的這些人,活著得不到片刻安寧。
    “你一個下午都跑哪兒去了?”墨賢沒有跟去醫院,坐在石板地上狠命地抽著煙,看到墨善回來,也沒怎麽大聲責罵,隻是冷冷地問:“你知道鎮醫院在哪裏嗎?”
    “我不知道鎮醫院在哪裏,但我知道我應該去做什麽。”清晰的口齒,堅定的語氣,以及淡定的神情,像一個驚雷,震撼到墨賢都忘了自己嘴裏還叼著根燃得正歡的香煙,吃驚得張大嘴巴“哦”了一聲時,香煙掉落在隻穿了用手拉車胎自製的人字拖的光腳板上,燙得他直跳腳。
    “你說你應該去做什麽?”
    “我應該去讀書。”
    “你知道你多大了嗎?”
    “現在十四,到年底就十五了。”
    “這麽大年齡,你覺得學校還會收你嗎?”
    “學校不會收,但政策會收。”
    墨賢這才想起早先時日,村裏的婦女主任等人,走村串巷地到每戶有女兒的人家去,動員家長把年紀還不滿15歲的孩子都送去學校讀書認字。上了年紀,隻要還沒有出嫁的,也都可以送去剛剛開辦的小學夜班。說是接到了上級通知,要在全國範圍內實施“掃盲”運動。免費在鄉中心小學開設了夜間認字課程,旨在普及漢字拚音基礎,讓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年輕女子,死記硬背也要記下那些經常掛在嘴裏、卻根本不認得也不知道怎麽書寫的常用字,也就完成了“掃盲”的硬性任務。這些被納入“掃盲”對象的,大多多是女孩子和中年婦女,可見,當年的男孩子們生來就有讀書的資格,無論窮富。
    “你是說,你想去夜校?”
    “不,我要上正規的全日製課堂。”
    “你的腦子是不是真摔壞了,”墨賢此時才仔細的看了一眼這個幾乎是在一夜裏長大成人的女兒,不免得就為自己這麽多年對她的疏忽,或根本就是毫不在意的態度,有些愧疚起來。
    墨賢想起了墨善小的時候,因少人照看,頭頂長過幾個“老鼠瘡”,差點潰爛而死。能走路後又因為太過木訥,連走路也會被別人家的孩子戲弄撞倒過幾次,都也跌破了頭的。
    最嚴重的一次,還不是縫了七針的那次,而是墨泰成親前的那年春種時節,她一腳踩空,從二樓沿著樓梯滾到了樓下。剛好又是後腦著地,剛好又是在被豬拱走了泥巴、隻剩下鋒利石屑的地上,又戳了個血口出來。但當時大家都在田裏忙活,沒有人給她包紮。膽子極小的墨善又怕挨罵,自己一手捂著頭,一手拿了幾張毛草紙過來悶在了傷口上,等血自行凝固後,她就戴上鬥笠,冒著小雨,放牛去了。
    直到天黑回家頭痛的實在吃不下飯,一家人才發現她髒兮兮油膩膩撥不開來的頭發,全都被血粘成了一坨一坨,像極了浸過油漆而未及時清洗的豬毛刷。
    送到衛生所後,醫生拿來剪刀,哢嚓哢嚓,分分鍾就把這黃毛丫頭變成了光頭小子。至此以後,墨善也就再也沒有留過長發,大家都習慣地看到她一頭的瘡疤和傷疤,也聽習慣了她經常叫頭痛。據墨賢自己推測,那應該是偏頭痛,隻要不費心費神的,能吃能睡,也就沒什麽後遺症。他與大家的意思一樣:這個又笨又癡又呆的女兒,還有什麽心思可想到頭疼的呢。
    世事真就無絕對。
    這又癡又呆的丫頭,怎麽會在突然間腦洞大開、異想天開的要去念書呢?墨賢百思不得其解,耐著性子問:“你還記得你以前進過學堂讀過書嗎?”
    “記得,和二姐一起,念完一年級,二年級就沒念了。二姐讀了第三冊,因為要幹活,也沒讀了。”
    “那你還記得那些字嗎?”
    “記得。”
    “你為什麽會突然想起要讀書呢?”
    “沒文化,太可怕,”墨善邊說邊打顫,小腿晃得直哆嗦,這是害怕。
    雖然她下定決心做好了挨揍的準備,但仍舊感到無比惶恐。她這將近十五年的人世日子,何曾說過今天這麽多的話,何曾有過今天這麽荒唐的想法,何曾有過這樣大膽的姿態來麵對自己從小怕到大的父親?
    可是,現在已經無路可退,她隻得忍著頭痛,硬起頭皮說:“爸,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我不想我自己以後會變成媽和姐一樣的農婦。我要讀書,我要去考縣一中,走出這個媽說不是人待的地方。”
    “單單是為了這些嗎?”
    “不,我想去當老師,我更想去當兵,”墨善說:“爸,你知道當兵或是當老師,都需要文化。我沒有,隻能趁早去讀書。”
    “你都快十五歲了,別人初中都快讀完了,你上哪兒念去?”墨賢擔心的是事實,他更擔心的是其時的學考製度。
    那時,一個鄉每年有六七百個孩子會念完小學,去考初中,但隻有兩個名額可以被錄取到縣城最好的第一中學,其他的,都隻能在鎮上或自己的鄉裏就讀。而縣城一中,當時名望了得,全縣的鄉下家長都知道,隻要能考上縣城一中,就等於考到了出路。
    不論是想當教師還是當醫生,讀高中還是考大學,隻要能進到縣中念初中,都是釘釘子的不用擔心考不好考不上或沒出路。因此,鄉下小學的那些老師們,衝著高額的兩個教師獎,也就重點抓住幾個有望進一中的學生苗子,其他的學生,都是不太上心,不用認真去教。
    墨善沒有什麽基礎,頭腦又笨又呆,哪個老師願意收留呢?即便動用了關係被收留,憑她這樣的愚笨,能讀好書考好試嗎?墨賢如此想著,本來驚訝不已的表情頓時轉為惆悵不安起來。
    墨善卻早有主意地提醒墨賢說:“爸,你的同學不還在鄉政府做秘書的嗎?請他出馬到學校說一聲,校長會同意的。”
    “不是怕學校不同意,”墨賢盡量想把話挑明些,讓墨善自己知難而退是最好的辦法。他說:“現在剛好有這個政策,你也剛好沒有超出入學年齡,學校自然是不敢違背政策的。我隻是擔心你自己,要讀書,就必須讀到縣城第一中學去,不然,去讀個幾年認幾個字回來,也沒什麽用途。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明白,”墨善垂下頭沉思良久,然後下了個很大決心似的抬起頭,目光更加堅定地看著墨賢說:“爸,你看這樣行不行?如果學校同意了,我現在就插到四年級的下半學期去聽課。如果期末考能及格,就讓我讀完小學。如果能考入一中,我就繼續上學。如果小學畢業考沒有好成績,進不了一中,那就不讀了,回家繼續和你一起養豬養兔,開山種果。你也知道,就算在家搞養殖種植的,沒有小學文化,那些技術書我都看不懂,以後也是做不大賺不了幾個錢的,你說是吧?而且,時間不長,最多也就一年多兩個月,明年七月,無論是怎樣的成績,相應的結果都是我最終的定局。你看行不行?”
    “也隻能這樣辦,”墨賢也慎重地考慮一番後說:“這幾天不行,你得等你娘回來再與她商量。”
    “我明天就去醫院,你有時間的話,先去找秘書說說吧。”
    “你也不用這麽急,我既然答應了,就會給你說去。”墨賢頭一次發現這個癡呆的女兒不像是別人說得那樣癡呆,最起碼,她能想到讀書的好處來,就不算笨到無可救藥。
    墨賢想起自己的五個孩子,老大墨泰是個被廢的“太子”,基本上認定那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老二墨婉是個文盲,老三墨蓉與文盲也沒什麽區別。老小墨安還在小學四年級,聽說成績不上不下,他也就從沒有指望過。剩下就是這老四墨善,如果不趁這個機會讓她重返學校,這一輩子,也就真的隻是蓮花一樣的命了。可能還不如蓮花,因為蓮花不笨也不呆,也不會讓自己吃到虧。
    賭一把吧,為墨家,為墨善,也為曾經觸動過自己的那個眼神又一次呈現。現在都不提倡兒女平等就學嗎?我就把她當兒子一樣賭一把,賭她贏。
    墨賢這樣想,也就這樣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