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沒有嫁不出去的女人

字數:5782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養兒待老 !
    上世紀第一批離開故鄉前去異地打工的人都知道,九十年代初期,從l城國有服裝大廠分散出來不少私企服裝小廠,老板大多是由幾個原先在國有企業打工的部門負責人拚湊而成,幾個小股東一人湊個幾萬塊,就能成立一家l市某某服裝有限公司。
    其他行業也差不多,股份公司、責任公司、有限公司等,如雨後春筍,在各大城鎮迅速湧現,層出不窮。因此,墨安要自己做老板的理想並非空中樓台遙不可及。
    在墨善所在的服裝有限公司裏,踩縫紉機的員工,百分之九十都是從外地來l城務工的年輕但沒多少含金量家底的姑娘,還有百分之十,可能全是或大部分都是l城郊區來的中年婦女,一般也是從外地嫁入本地一般般的人家,得自個賺錢掙零花,才不會被本地老公和公婆嫌棄,即便本地的老公和公婆一家人,本質上也是個窮鬼的窮人家。
    這就是臭名昭著的城市當地優越感。
    促使l城本地大批年輕小姐姐把自個兒優越成了豪門望族裏的名媛閨秀一般的優越感,非單直接阻礙了城裏人和鄉下人、外地人和本地人、有錢人和打工者的溝通和交往,也變相地阻礙了年輕一代在和平時代中本該空前發展的純友情。但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卻被不善與人交往的墨善給莫名其妙地否定掉,變成了理應分工不分家的‘一家人’。
    在墨善看來,老板也是為自己賺錢為社會解決就業問題的打工者,隻不過是職位不同的‘高層工人’罷了。私企裏的員工則是幫著企業賺錢為企業納稅的工人,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本質上都是為了各自目的而打工的人,都走不出‘工人’光榮稱號的範疇。換而言之,工人就是工人,與出生在城裏或者山裏並沒多大瓜葛,誰也沒有底氣去高人一等,誰也不用自卑到低人一等。
    古人有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墨善與眾不同的看法正是繼承了墨賢敢為人先的基因,在進服裝廠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就憑著她古怪新穎的想法和使不完的年輕氣盛,幫著被安排在城裏人認為是低級工種的生產線上受到歧視的外地同事,爭取到與城裏工人同等的應有權益。
    而在全是城裏人身份的‘高級’工種的生產線上,年紀大的倚老賣老壓製年紀輕的,有技術的老師傅欺負沒做過衣服的新進工人,臉蛋漂亮的嫌棄五官長成歪瓜裂棗的,與老板有親戚關係的瞧不上與老板搭不上話的,也大有人在。
    總之,城裏派員工內部也遵循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基本原則,在大多數外地人看不到的某個時間段,極為得體的分成了三六九等,卻毫不影響排在末等的城裏人去排斥工種、職位、工資都比她們高出一籌的外地打工派。這就過分地太過明顯。
    墨善就從最低等的城裏姑娘們處入手,在她們沒力氣拖大件的時候,上前幫一把。在她們搶不過外地人排隊打飯找位置吃飯的時候,替她們提前排隊占座。在她們對著使用不了的電熨鬥、小馬達、夾線鉗、裁布刀等一籌莫展的時候,墨善自告奮勇,就算浪費自個的計件時間,也會免回饋地幫她們修複。
    天生對這些小工具和小電器有著順手拈來就能修理的墨善,雖然人傻話不多,但長相憨厚,四肢體勤,手腳靈活,由此收獲了大批隻會使用不會修理工具的姑娘們的‘芳心’,從一樓的裁剪車間到四樓的辦公室,總能看到倚著門窗或扶著樓梯護欄的姑娘們,用她們那嬌滴滴聲音,呼喊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墨善來幫她們的忙。
    帶墨善第一次離開家鄉進到l城服裝廠成為外地打工佬的小學同學,也是墨善之後的打工生涯中唯一一個承認是老鄉的墨淩玲,盡管年齡也比墨善少三歲,但為人處世幹練通達的智慧,早超出了白長她三年的墨善。她心疼地提醒墨善說:“別跟這些額頭高到看不清自己本質的城裏人走太近,小心吃大虧。”
    墨善雙手一攤,反過來提醒墨淩玲說:“親,我身無分文,啥虧也吃不到。倒是你要注意了,最近,機修班那黃毛小子有事沒事老往你跟前湊,你得睜大眼了,小心他利用服裝廠女工就是稀罕稀缺的男性來引誘你。”
    “滾,”墨淩玲的臉頰瞬間泛起兩輪明顯的紅暈,她假裝嗔怪,衝著墨善低吼一聲弱弱解釋道:“人家是來幫我修機子的好吧。”
    “切,你的機子不都是我在幫你看著的嗎?什麽時候變成都是黃毛小子來修的了?”墨善也鼓作生氣地嘟囔道:“見色忘親,好沒良心。”
    “嗯,還說我沒良心,你看看你,整天樓上樓下的,自己都快餓死了,還去幫別人賺錢。”墨淩玲這下是真得表示不滿了:“城裏人都是勢利眼,我們交不起這樣的朋友,你別再去白費心機了。”
    “不會的,親,”墨善摟住墨淩玲安慰說:“日久見人心,總有一天,這個城市會包容我們所有的外地人。”
    “但願吧。”墨淩玲也是真得希望有這麽一天,自己能與未來的男朋友一起,在這個逐漸多元發展的城市裏,打拚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正當服裝廠上上下下顯得一團和氣,大家都期待著三個月的工資能一次性到手的時候,服裝廠卻突然連夜關門大吉。
    那幾個股東老板頭天還在各個車間跟員工打成一片,為抓緊完成當月最後一個訂單,親臨生產現場為廣大員工加油鼓勁,並承諾此單一出,回款立馬一起發放前三個月的工資,次日便一個個銷聲匿跡,人間蒸發了一樣。
    當所有員工聚集在已經上鎖的廠大門外,義憤填膺地商量著要組織起來去相關負責部門討要說法時,墨善卻還沉浸在“老板還能這樣做”的不解中。
    她想不通,為什麽看上去那麽慈眉善目和顏悅色的老板能幹出欺騙員工賴掉員工辛苦錢的失德行徑呢?為什麽那麽多的員工會同時被騙呢?為什麽組織去上頭討要個說法的人群中,會沒有一個本地的員工呢?難道之前外地人和當地人一團和氣的盛況純屬一種假象?會不會是老板串通好那些本地員工,連夜幫著席卷而逃?這樣的話,老板沒有跑路,隻是和本地員工一起躲開了這群癡人說夢、能得到公平對待的外地打工佬。
    當眾人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找到相關負責部門聲討老板卷走員工工資跑路時,相關負責部門的負責人卻如墨善所料,無事人般反過來一頓嗬斥,說外地人就是沒素質,不但‘無證上崗’,搶奪當地工人飯碗,還為幾塊沒有勞務合同、自是不知道事實有沒有的工資聚眾鬧事,影響治安。緊接著就出動兩車治安警察,到服裝廠去搜查外地人員暫住證。沒有的,統統限期辦理,保證不了限期能辦的,一律驅除‘出境’,不得成為本市無業遊民,影響市容。
    ‘聚眾鬧事’後的那天中午,服裝廠的大門就被貼上了封條。外地員工走得走,散的散,有家可回的就回家,有親戚在本市就去投親,有朋友幫忙的也都被朋友接走,唯獨一個墨善,舉目無親,無處可去。
    唯一的老鄉墨淩玲在一個月前,就做了墨善嘴裏的黃毛小子葛景偉的女朋友。葛景偉也不是本地人在服裝廠倒閉前一周,成功說動墨淩玲,雙雙辭職去葛景偉老家單幹去了,墨善自然不會想著再去麻煩她。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之路,好人好事做多了,偶爾也會得到意外的回報。
    一位曾經得到過墨善幫忙的金姓女同事,家住當地市郊不遠的一個村落。她熱忱邀請墨善,安心暫住她家,承諾托人幫墨善另找一份長久固定的好工作。
    金姓女同事也跟墨善一道從服裝廠失業,但她有家有父母給她吃住,不用為失業後的生計發愁。倒是墨善,窮途末路的,那種‘天下之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的悲涼,迫使她不得不暫時屈服於‘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江湖規則,接受了女同事的好意。但也事先一再聲明,絕不白吃白喝,等有錢補上夥食費。
    墨善是個閑不住的勤快人,也為了不讓金姓女同事家的左鄰右舍看不起她這個外地佬,白天出去做臨時工,晚上就在回同事家吃住。
    金姓女同事的父母對墨善也挺客氣,常常噓寒問暖的,一直沒有表現出當地人那種稀奇的優越感,同事的兄弟姐妹們也都把墨善尊為上賓,友善而禮待地非常周到。這讓長久以來沒感受到家庭溫暖的墨善極為感動,並想起了母親蓮花連半袋大米也舍不得救濟自己的惡劣態度,就也更加的不想回家了。
    可後來,墨善慢慢發現,他們一家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完全是為了他們的兒子,也就是那同事的弟弟。
    雖然金姓同事家是借了那裏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靠土地征用才發的家,但比起同村的其他人家,同事家就是村裏最差的貧困戶,還不如墨家鼎盛時期過得滋潤。加上金姓女同事的弟弟也是個好賭之徒,整天懶懶散散地混到下班,一頭紮進賭博場裏,人影也找不到。所以,老大的年紀,也沒當地人肯嫁給他。女同事和她的父母於是便看中了外地來的墨善,骨子還是他們本地人的優越感在作怪,覺得墨善的身份與他們的身份相比,就算是戶當地的窮人家,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比墨善這樣的外地人家富有。覺得墨善能嫁入他們家,雖然不是嫁入豪門,至少也算高攀的一種。但此時已認清女同事心計的墨善不為所動。
    女同事一家輪流著來明裏暗裏提示了幾次之後,仍不見墨善表態,就索性挑明並許諾墨善,成親之後,一定在本地給她安排一份長期穩定的好工作。因為他們家有好幾個家產百萬的親戚,都是私人企業的大老板,要一份工作,自然是很方便的事。
    不說這些,墨善可能還會多待些日子,一說了這些,墨善當天晚上就提腳走人......
    “君子不喝盜泉,誌士不吃嗟來之食,”墨善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坐姿,繼續滿足老同學華雪雁的好奇心和對她真真切切的關心:“你們幾個老同學是最了解我脾氣的。雖然我也很想讓自己不要再過上那種有上餐沒下頓、有今天卻不知道明天又將會發生什麽的苦日子,但相比之下,我更討厭那種莫名其妙的地域優越感和對外地人的歧視感,更仇視會賭博並迷上賭博的無可救藥之人。我大哥墨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怎麽可能為了一口飯或是一份好工作而把自己還給一個帶有目的性的人情呢?結果是肯定的,女同事跟我變了臉,我也離開了她家,離開了我第一份工作的城市l城,離開了已經在與l城隔江對望的江北小鎮裏結婚了的老鄉。本以為與l城再也不見,誰知幾經周折,兜兜轉轉地又折了回去。”
    “生活有太多意外,我沒想到弟弟墨安會被學校開除,也沒想到他會去l城找上我,更沒想到他要做老板卻做到籠子裏去了。一切都像在做夢,大哥是,小弟是,這些所謂要負上傳宗接代、贍養父母終老責任的男人,把這個家折騰的不再是家。即使還能叫做家,也是個七零八落破敗不堪的家。如果一定要說我是受了什麽不好男人的影響而立誓一生無視男人存在的話,那他們,也算是該負上部分責任的一份子。”
    “不過,應該所有的人都沒想到,我會拿錢回家建房倒是真的。他們、包括我的親爹親娘,都以為我在外那麽多年,攢下不少的錢。所以,我媽當年根本不信我會沒錢給弟弟作保釋,隻放在心裏怨恨我是小氣,舍不得花錢;怨恨我不但是‘見死不救’,還帶有‘幸災樂禍’的不義,一手保送了墨安進去。我理解她的怨恨,也接受她的怨恨。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我拿去給他們建房的錢,事實上也是我的‘賣身契’。我把自己賣給了單位,簽下了五年的合同,預支了三年的工資。所以,接下去的五年時間,我就更沒有時間去看他們,因為,我失去了人身自由,單位去哪我就得去哪,隨時等待接收上司隨時發出的工作指令,二十四小時聽任工作需要調譴。就連調去沒有我們當地人肯去的安徽,我也隻能是‘欣然前往’,絕無反對的權利。”
    “啊?你是因為簽了‘賣身契’才去的呀?”華雪雁站起身來,一臉驚詫而不滿地戳著墨善額頭嗔怪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做得真不夠意思,真沒道理。為什麽不跟我們這些老同學老朋友說一聲呢?我們雖然沒有很多錢幫到你,但也不可能會讓你簽上‘賣身契’呀。我早就說過,對於工作,要堅持‘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硬氣,隻要四肢通勤,到哪裏都能找到餓不死人的工作。就好比這如今的天下,根本就不存在嫁不出去的女人,幹嘛要將就著別人,非把自己弄到某個荒涼的地方去受罪呢?我們一直都以為你是為了躲開家人逼婚,或者是有其他要逃避的隱私原因,才跑去了安徽那個叫什麽來著?鳥不拉屎的地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