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信命的墨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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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墨家村待嫁閨中的姑娘們開始學手藝,會繡花賺錢了,縣城來的指導授教老師愛聽戲劇,常常帶幾張繡花女專用洗手盆差不多大的碟片,放到墨賢家的唱片機上欣賞,因此,像《梁祝》、《天仙配》、《紅樓夢》、《孟麗君》《蘇三起解》等經典名劇,這些不認字的女孩子,照樣字正腔圓地從開頭唱到結局,劇情也是耳熟能詳的,就像親眼看到過電影一樣。
    墨婉被墨蘋的問話問樂:“沒有啦,哪敢拿馬文才比呀。”
    “那憂心個啥?”墨蘋與墨婉同年,與墨泰和墨慶一樣,墨賢家的五個孩子與鄰居叔叔墨邦友家的五個孩子,都是一雙一對兩小無猜一起長大的發小,所以,懷疑什麽就問什麽:“你,該不是為了別人吧?”
    “不是。”墨婉趕緊搖頭否認。
    “我今天可是特地從頭到腳地認真去看了馬誌康,長相是比不上你,但不是醜到讓人吃不下飯,一般般,大眾化,過得去,”墨蘋安穩道:“聽說誌康上麵有五個兄弟,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人多力量大,你嫁過去,起碼在村上不會吃到別家什麽虧了。還聽說你未來的婆婆是村上有了名的好婆婆,不僅跟外人好,對自己媳婦也是特別好。你公公又是個老好醫生,誌康的兄弟姐妹和妯娌之間都很和睦,沒聽說有吵過架的,一家人齊心的很。想有一個安穩的家,最要緊的就是一家人能夠齊心協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眼前窮一點沒關係,以後肯定會好起來的。”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擔心,”墨婉猶豫良久才吐露說:“你知道嗎,他從小就信了耶穌。”
    “這有啥問題?”墨蘋說:“他的爸媽全信基督教,你爸媽也是知道的呀。他一個孩子,當然會聽父母的話,跟著父母的信仰走,父母信什麽他也就信了什麽,這跟你沒有關係呀。日後你過門了,你想信耶穌是最好不過的,一家人都信。你不信,他們也不會勉強你的信仰自由。你還不想誌康信的話,那你就自己跟他商量,讓他以後別去信不就得了。這信教又不能當飯吃,他肯定會聽進去的。他以前是應該聽父母的話,以後,就該全聽你的話了。”
    “我今天問過他了,他說除了耶穌,什麽人的話他都不會聽,”墨婉搓著手帕,搖頭說:“他還帶來聖經教我看,知道我不認字,就一個個解釋給我聽,巴不得我馬上也去信了耶穌才好,他怎麽可能會聽我的話而改變他自己的信仰呢。”
    “這麽說,他現在就開始不把你當回事了,”坐在墨婉身邊一直沉默著聽出了一二的墨善,突然就插嘴說:“我其實也看不慣馬誌康那德性。年紀輕輕,捧本聖經在我不認字的姐姐麵前賣弄自己有文化,這算什麽?有本事的,就該像他弟弟一樣,年年落榜年年考,考不上就死不罷休的那種。反正,我怎麽看他都沒有縣城來的小何哥哥好。”
    “小何哥哥?”墨蘋其實是在明知故問:“就是教我們繡花的何老師的徒弟?”
    “是啊,他可不是何老師的徒弟,他是受上頭派遣,跟著何老師下鄉來組織你們去縣城比賽的專員。”墨善說:“小何哥哥不但有文化,人好,長的也帥,跟我就這麽漂亮的姐姐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嘛。爸媽也真是的,那麽早給你定什麽娃娃親呀。不過,姐姐你放心,村裏的婦女主任早說過了,現在是提倡並盛行自由戀愛的年代,那些老封建定下的親事,如果你真心不樂意,完全可以退掉。就算是今天結婚,明天離婚,也是法律所允許的。”
    “小姑娘家的,說什麽呐?”墨蘋嗬斥墨善說:“這等話可別讓旁人聽到,會壞你姐清白名聲,知道不?”
    “我不會跟別人說去,”墨善撮起嘴來,用小手捂住,悶聲說道:“我這不是就跟自己人說的實話麽。姐,你自己可得想清楚了,現在隻是訂婚,等真結了婚,我們大家都不會讚成離婚了的。”
    “是啊,”墨蘋說:“其實,小墨善說的也是實話,對於這些事,大多人都會抱著‘勸和不勸離’的態度說些違心又無關痛癢的話,但我們是自己人,是實話實說,我看馬誌康還入眼,但比起小何,就差遠了。還記得我們以前去縣城比賽嗎,不光是何老師,小何同誌對我們也是格外的照顧。何老師把我叫一邊詢問過多次,一心也想促成你跟小何的好事,但你一直沒放口。何老師她們走了多快一年了,前番進城遇到她們,都還在打聽你的消息。我也假裝開玩笑的問過小何成親了沒有,他說沒有,說忘不了我們這些鄉下人的好。其實我知道,他忘不了的是你,應該是一直在等著你回句肯定的話給他才肯死心。”
    “那指定是忘不了的,蘋姑姑,”小墨善又突兀地插嘴向墨蘋炫耀自己的大姐:“我姐不但心靈手巧,拿得繡花針織大賽的好名次回來,沒辜負何老師和村裏的期望。就她這好看的雙眼睛,不論是城裏來的還是別村來的稀客,隻要那麽瞟過一眼的,也決然是忘不掉的。我聽小學裏的同學爸媽,還有老師們都在說,無論是本村的還是外村的許多後生人,都在排數誰嫁的女孩最好看,我姐就是排在第一位的美人胚子。我想,這些土掉牙的閑人們看上的,也不止是我姐這好看的相貌,主要還是她勤勤懇懇埋頭苦幹的做人本分。隻要是她能做、去做了的事,都能被她完成的漂漂亮亮幹幹淨淨。也不光是小何哥哥嘴裏那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標準人選,我看也該是‘嫁得富貴之家撐得門麵’的稀有女子。如果古人潘安是個女子,我姐定比他有名十倍。”
    “潘安是誰?”墨蘋驚訝不已地問,這個在她印象之中還是那麽木訥癡呆的小笨蛋,究竟是從哪裏學來這番連她也說不出的大人話的。
    墨善捂著嘴笑:“你們聽戲時不經常聽台詞說某某人貌若潘安嗎?不知道潘安是誰,總該知道潘金蓮是誰吧。”
    “呆一邊去,”經常邊聽戲邊繡花的墨婉戳著墨善地腦袋笑罵:“盡是些歪腦子的心思。”
    “那麽,婉,你現在究竟有什麽想法呢?”墨蘋問道:“你有什麽心思就跟我們說說,說出來了,即便做不到,也總比一個人憋在肚子裏好受些。”
    “是啊,姐,你就說吧,你怎麽想就怎麽說,就像我以前,想到要去讀書,我就絞盡腦汁拚了老命也要擠進學校。”
    “是拚了你小命好不好?”墨婉似乎被墨善說中,卷起手帕,塞回口袋,起身摸著墨善的腦袋說:“不說了,你還小,不會明白這些事的其中道理,何況,讀書是正兒八經的大事,父母不會不同意。”然後,又低聲囑咐墨蘋說:“蘋,你下次進城,能否給我捎句話給小何?叫他不要等了吧,就說我已經嫁人了。”
    “我也隻能這樣跟他說了,”墨蘋挽住墨婉的胳膊,邊走邊說:“我知道你其實心裏很難過,但我更知道你不會違背父母的意思。你太孝順太善良了,婉。但願你嫁到馬家之後,誌康能細心地體貼你照顧你,能給你幸福,也不枉你舍棄了小何那麽好的一個小夥子,錯過了那麽好的一段姻緣。”這對姑侄之間的稱謂,就像她們彼此的大哥墨泰和墨慶,都是不按輩分地直呼單名。
    “這就是命吧,”墨婉歎了口氣,說:“如果要我信耶穌,我寧願信命。”
    信了命的墨婉最終還是嫁給了馬誌康,墨善腦子裏的小何哥哥,就像墨善那時從未見過的曇花一樣,曾在墨婉的心裏頭現過一次,也就凋零的沒了蹤影。
    若幹年後,墨善在去縣城辦事的路上,意外與他相逢,已是有了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娶得也是鄉下來的女子,與墨婉一樣勤快能幹。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人也做得跟年輕時一樣正正經經。也就因為看到了小何哥哥一直沒改變過的‘好’來,墨善才遺憾起大姐那時的‘愚孝’和‘愚忠’,才遺憾起血緣與出身的無從選擇。
    “如果,那時,大姐稍稍起點忤逆之心,把婚給退了,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墨善見華雪雁聽得認真,興致使然,放心地來個竹筒倒豆子,做一回說書人說個痛快:“你不知道這姐夫的過分。因為他下麵還有弟弟妹妹,按農村的習俗,大姐嫁過去之後沒多久也分家獨立門戶了。從此以後,姐夫信教信到怎樣的程度,即便作為親——你,這樣高度信仰自由的開明人士,也是想也不敢去想的......”
    羅曼·羅蘭說: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沒有堅定的信仰。
    馬誌康應該算是羅曼·羅蘭的追隨者,堅定於自己崇高信仰的態度,勝過對任何活人的信任,盡管他不一定知道羅曼·羅蘭是誰,他隻知道,他信仰裏的主角是耶穌。
    如果說能娶到萬裏挑一的墨婉,隻是年輕人普遍衝動的愛情需要,那麽,在墨婉進門之後,因婚姻導致馬誌康從父母身邊脫離,組成自己獨立的小家庭,則是他人生諸多義務中的一種,而非必須擔當的責任。
    耶穌漂洋過海,從西方傳入東方,沿途收有全世界的徒子徒孫不計其數,但有像馬誌康這等忠貞不渝的信徒,或者說是耶穌思想‘死士’級別的千百年之後的徒子徒孫,好比老子的嫡傳千千萬,卻隻有孔子和孟子能夠延續盛名一樣,還是屈指可數的。
    以馬內利、神的兒子、萬王之王、萬主之主、明亮的晨星、大衛的主、世人的上帝,耶穌就是馬誌康的主馬誌康的上帝。地球之所以會發生自然災害,那是上帝對世人心中沒有信仰的懲罰,人們之所以會生病,那是迂腐的人們對他們的主還不夠真誠。
    他常常會丟下手頭的小本經營,拋下趕時間的農忙,去別處聚會,去做禮拜做禱告,去聽人布道,仿佛,隻要自己夠真心實意地去相信耶穌,耶穌這個偉大的救世主就會恩賜他糧食和錢財,能讓他健康富有地安度餘生。他對神的力量和博愛毫不懷疑。
    有一次,他村裏接了個木珠加工的很好賺錢的項目,墨賢和蓮花替他擔心機會稍縱即逝,怕失去這時間不長的穩賺生意,就都放下自己手上的活,輪流著去幫他一起趕時間賺錢。輪到墨善去他家幫忙的期間,一個周末,馬誌康跑去寧波集了三天會,丟下墨善一個人累得團團轉而分不清東南西北。那時馬誌康的兒子才一歲多一點,他借著還沒給孩子斷奶的理由,非得帶上墨婉,說人家都是夫唱婦隨一起集會聽主教導的。
    不過,等他們回來哭笑不得是,墨善和馬誌康的母親一道,把他家唯一一頭想養到過年應急的豬給賣了。原來是他母親看不慣墨善一個人在家忙裏忙外,還得打豬草喂豬,就借著不想錯過這時候賣豬的好價格,替墨婉作了主,把豬給賣了。馬誌康的母親對墨善說:反正都是你姐養得,賣掉也給你姐減輕點負擔。
    從那以後,不管他們多忙,墨善都沒有去幫過忙。倒是墨蓉,生氣一次幫一次,幫一次又是生氣一次,反反複複,亦如恨鐵不成鋼的父母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恨也不是,丟也不是。
    墨蓉說: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的親大姐,鬼也不願去幫那姐夫幹活。
    刀子嘴豆腐心的墨,蓉實在看不過去自己的姐姐在馬家一天到晚累得跟狗似的,一刻不得閑不說,還得聽姐夫那鬼神一樣的指指點點。而馬誌康呢,他倒得像真是得了主的恩賜一樣,不急不躁,耐性和韌勁兼具有得道高僧意識形態,管你天氣是太陽也好,是下雨也好,根本不著急也不在意會錯過農機錯過商機。如果哪年收成不好,他就說是人違背了神和主的旨意,那是耶和華的神來懲罰世人的結果。如果沒賺到該賺的錢,他又埋怨墨婉信耶穌的意誌還在搖晃,不夠堅定。說墨家父母的吵和兄弟們的鬧,都是魔鬼撒旦上身,都是他們不去相信耶穌的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