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弑君者(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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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薛蟠要講故事,賈元春心裏好奇。她知道麵前這位表弟見多識廣,講出的故事也必定精彩。
    之前,薛蟠告訴她皇上命他搜集罪證時,賈元春心裏確實是十分高興,臉上露出的是近來最為真實的笑容。
    她對薛蟠說的,她高興的原因是薛蟠可以控製稟報給皇上的罪證,其實隻是次要的原因。最重要的,是薛蟠連這般機密的事都可以對她賈元春如實相告,顯然是對她極為信任,也有意幫她拯救在意的親人們。
    沒想到這位武功高強的薛家家主,竟是如此重情之人。
    賈元春早就知道薛蟠似乎對她有點意思。之前她還隻是在心中暗喜自己有人喜歡,但此事之後,她卻真的對這位便宜弟弟動了些情意。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我賈元春青春十九歲,卻是頭一次體會到這男女之情的滋味。
    表弟好像是十六歲吧?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女大兩,黃金日日長;女大三,黃金積如山。
    別胡思亂想了。我賈元春已經是嫁過的人了,還是嫁到這不得見人的皇宮裏,絕沒有跟他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可能。
    最多,在宮裏跟他私會時,陪陪他罷了。
    他讓我教詩?待我找機會給他寫一首情詩,試試他的心意。
    嗯,他聽了這詩之後看我的眼神,顯然是聽懂了我在寫什麽。
    他沒有說出來,還若無其事地找我繼續學詩,也很合姐姐我的意呢。
    賈元春其實很享受兩人這種都心知肚明,卻又不挑破,朦朦朧朧的感覺。真要她現在跟薛蟠執手而坐,說些俗套的情話,她還未必能放得下矜持。
    此時,薛蟠已經開始講故事了。賈元春擺出了她很久沒有用過的姿勢,雙肘放在桌上,雙手托腮,把自己精致的臉蛋壓得稍稍變形,眯眼笑著聽薛蟠的故事。
    羅馬國的勞勃皇上?夷人的名字真奇怪。
    鎮東王鎮西王鎮南王鎮北王?跟本朝四位郡王名號差不多嘛。
    鎮北王淘氣的布蘭王子?王侯子弟很多都這樣,我弟弟寶玉也是個淘氣的。
    賈元春一開始還能輕鬆地聽故事,但沒過一會,她就緊張了起來,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皇後跟禦前侍衛有染?
    她們還是親姐弟?
    你確定不是在說我們兩個嗎。
    不過我們兩個才不是親姐弟呢,那不是亂了倫常嗎。自古以來,表親之間親上加親,可一直是一件美事。
    話又說回來,真要論起倫常的話,我是君你是臣,這後妃與外男私會的罪過,跟謀反比起來也不差什麽了,反正都是誅九族的大罪。
    隻聽薛蟠講道:“那布蘭小王子認出了皇後與禦前侍衛,大驚,正欲走時,被那禦前侍衛一把拉進了塔內。小王子被嚇傻了,說不出話,隻能用眼神哀求兩人放他回去。”
    “那禦前侍衛是怎麽做的?”賈元春忍不住開口問道。
    “禦前侍衛回頭看了看他姐姐,隻見她驚慌失措,料想還是要靠他自己來拿主意。”薛蟠繼續講故事,“他心知肚明,如果讓小王子將這事說出去,等待他們鎮西王一家的,就是抄家滅族的禍事。於是……”薛蟠在這裏停頓了一下。
    “於是什麽?”
    “於是,他看著自己的姐姐,開口笑道:‘看看我為姐姐做了些什麽。’說完,他一把將小王子推下高塔,重重摔在地上,生死不知。”
    “那小王子何其無辜。”賈元春歎道,“原是那皇後姐弟兩個惹出的禍事,卻落在了他身上。那禦前侍衛,對一個小孩子下此毒手,也隻是為了保護他的家人,什麽仁義道德都隻好拋在一邊了。雖然殘酷了一點,但也是無奈之舉。”
    “你莫要以為這位禦前侍衛是個奸邪小人。”薛蟠道,“他可是這羅馬國數一數二的俠義之士,人稱‘弑君者’。”
    “弑君者?”賈元春驚道,“這羅馬國跟中華觀念差別如此之大?弑君都能被稱為俠義之士?”
    “孟子有言,聞誅一夫紂,未聞弑君。”薛蟠笑道,“這位弑君者在羅馬國的前朝也是禦前侍衛。當時的皇帝是桀紂一流,昏庸無道,搞得天下大亂。後來的勞勃皇上,就是揭竿而起的義軍首領。”
    “那前朝皇帝在戰場上被勞勃打的大敗,氣急之下,竟欲放火焚燒都城,讓全城百姓陪葬。當時這位禦前侍衛,親手將前朝皇帝派去放火的太監盡數殺死,然後一劍捅穿了皇帝的後心,從而得了弑君者的名號。勞勃皇上黃袍加身後,赦免了他弑君之罪,繼續用他當禦前侍衛。”
    “雖是這麽說,弑君畢竟是大罪。”賈元春道,“孟子在時一直說民貴君輕,但現在的儒家卻是宣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現在那些儒生們看來,君為貴,社稷次之,民才是最輕的。”
    “姐姐也這麽認為嗎?”薛蟠問道。
    “我當然不這麽認為,孟聖人的見識,比當今那些腐儒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賈元春道,“弟弟你呢?我看你一口一個皇帝老兒,想必對當今皇上也沒什麽尊敬吧。”
    薛蟠笑道:“那皇帝老兒一心要害姐姐的家人,我為何要對他尊敬?”
    賈元春雖然知道薛蟠這話是在刻意討她高興,但能聽他這麽說,心裏還是生出了些喜意。
    薛蟠繼續講故事:“鎮北王一家很快發現了生死不知的小王子,一邊請太醫治病,一邊調查王子墜塔的內情。當晚,皇後找到了弟弟,表示她很擔心小王子醒來,說出真相。姐姐你猜這弑君者怎麽回答?”
    “他怎麽說?”賈元春問道。
    “他說他們的爹爹,也就是鎮西王,曾經教導過他們,說家人的安危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比所謂的俠義之道還要重要的多。這事雖是我們不對,但如果有誰想要威脅姐姐的安全,不論是鎮北王還是勞勃皇帝,都要問過我手中的寶劍。”
    賈元春聽得這話,心想你的意思是,如果當今皇帝威脅到了我賈元春的安全,你薛蟠也不惜去當一回弑君者?
    她心裏很是感動。麵前這位表弟,是在爹娘、祖母之外,第四個如此關心她安危的人。
    她輕聲道:“我們中華雖是講究親親相隱,但像這位弑君者這般,為了家人毫無底線,終歸不是俠義之士所為。”
    “確實不是。”薛蟠也輕聲道,“但人都是複雜的。那位弑君者,可以為百姓背上弑君的罵名,也可以為親人做下惡事。話又說回來,我們都是凡人,不是聖人,誰敢說從沒做過一件兩件虧心事呢?隻是大多數人很少麵對弑君者那樣兩難的選擇,沒有機會拷問自己的內心罷了。”
    “我倒希望咱們一直不需要拷問內心。”賈元春歎道,“隻是姐姐我進了這皇宮當妃子,弟弟你也不是常人,這種兩難的選擇怕是躲不過的。”
    “我卻早就知道我會做什麽選擇。”薛蟠看著賈元春,語氣堅定,“換了我是弑君者,也會推那小王子下去,也會為了在意的人跟那皇帝老兒鬥一鬥。”
    賈元春沉默了一會兒,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弟弟你剛才說過,你的圍棋棋藝已經算是當世高手,對嗎?”
    “姐姐為什麽問這個。對的,不是我說大話,隻要我認真起來,世上沒有幾個人在圍棋上是我的對手。”
    “但你還是輸給了二妹妹。”賈元春語氣平靜。
    “她的真實水平確實在我之上,而且那盤棋是我大意了,不然能贏她的。”
    “在跟她下棋之前呢?你是不是以為她就是一個小女孩,遠不是你這位大高手的對手?”
    薛蟠不說話了,好像在思考什麽。
    賈元春繼續道:“你今天跟我說這些話,我心裏很是感動。但正因如此,我才要勸你穩重一點。我知道你武功超群,一直在心裏有點小看那皇帝,覺得你隻要願意就能隨便取他性命似的。其實,你又沒真的對他動過手,怎麽知道他有什麽底牌呢?”
    “我本是一等侍衛,見了皇帝老兒也不須解劍。”薛蟠皺著眉頭,“他對我沒什麽防備,幾次跟我麵對麵相見。當時我若有心,真要做掉他也是十拿九穩。”
    “然後呢?”賈元春道,“你就能跑得出皇宮?縱然你武功高強殺了出去,你還有老娘,你還有妹妹,她們怎麽樣你就都不考慮了嗎?”
    “我隻是說說,當然不會真的當麵對皇帝動手。”薛蟠道,“真要到了必須的時候,我自會蒙麵進皇宮尋找機會。自古俠以武犯禁,我們江湖中人,未必就怕了這所謂的皇權。”
    “姐姐謝謝你有這份心。”賈元春道,“不過你萬萬不可衝動之下做出這種大事。所謂多算勝少算不勝,事情一切可能的發展,一切可能的結果,都應該提前考慮,仔細斟酌,再做決定。否則的話,就怕將來後悔也是晚了。”
    “我知道。”薛蟠道,“現在說這些還是太早。事情真要到了這步,我會先跟姐姐商量的。我今天跟姐姐說這些,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在這宮中,並不是孤身一人,我也是在你身邊的。”
    賈元春聽了這話,腦海裏好像有些暈眩。她眯著眼睛,輕聲道:“弟弟為我做了這些,我卻是不知道該怎麽謝你了。”
    薛蟠忽然一笑:“那姐姐就祝福我吧,我兩天後就要娶親了。”
    “娶親?”賈元春頓時清醒了過來,“跟哪家的姑娘?”
    “不是姑娘。”薛蟠臉色揶揄,“是我家裏的一個丫環,叫做香菱。老娘看我年紀不小了,兩天後在梨香院擺宴讓我納了她作妾,姨媽和寶兄弟都會去呢。”
    聽到薛蟠說隻是納妾,賈元春心裏莫名有幾分放鬆。雖然她知道,她自己是不可能跟這位表弟在明麵上有什麽結果的……
    “我是頭一回娶親,姐姐可是嫁過的人了。”薛蟠又笑道,“姐姐你給我說說,這鳳冠霞帔是什麽滋味?”
    “什麽鳳冠霞帔,那是皇後才有的。”賈元春嘴上沒好氣,“皇帝納妃子,就是直接冊封,之後就是寵幸了。姐姐我更省事,冊封就完了,還省了寵幸這步了。”
    “這我卻是不知,姐姐勿怪。”薛蟠雖然嘴上道歉,卻笑吟吟地看著賈元春,兩人目光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