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夢入芙蓉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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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亦真,你好。是的我承認,人類的情緒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我們常常以為,我們的情緒是這麽感覺的,那麽它一定是對的,是真的。這位陸先生,你對他的賞識充滿感激之情,近乎戀愛,我能理解。我對我的公司得到天使投資人的賞識,也充滿了感激之情。但這種感激之情,還沒有強烈到促使我對那些人以身相許。對不起,我的話聽起來有些酸,焉知不是我感覺嫉妒的緣故?然而我同意,你可以去享受這種感激的情緒,它會使你的工作表現進一步提高。當年諸葛亮對劉備也是類似的情緒。----你的朋友,淩雲。”
已經是周五的晚上,收到淩雲這樣一封充滿幽默感的溫暖的信,我的心情很愉快。
我終於明白了淩雲的意思。在我提到陸致成之前,我給淩雲的信,很多時候都是敘述我生活中的一些現實難題。如何給許航找幼兒園、家教、學前班,如何幫媽媽找好的醫院、醫生、如何安慰她,鼓勵她,如何和媽媽安排銜接好照顧許航的日程。提到工作,也是如何見縫插針做好我的工作,保住我的職位。淩雲總是不厭其煩。雖然他回複的話不多,三言兩語,但都切中要點。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開始提到了陸致成,提到我自己的情緒波動。他的回信中,才加上了一些關於他自己對我感覺如何的玩笑,提到他對我的“好感”。還有這源於他對前女友的思念。我能體會,淩雲這麽說,其實是一種紳士風度。他明白,我可能需要這種來自異性的小小恭維,不至於活得太垂頭喪氣。也不知道我猜測得對不對。
其實我對淩雲,也充滿了感激之情。比對陸致成的,還要多得多。
在漫長而黑暗的歲月裏,淩雲比陸致成,比任何人,甚至比我的媽媽,比我經常思念的朋友秦月,都對我要。我不想用任何形容詞去形容他對我如何。
我隻知道,不管因為何種原因,淩雲做到了,對我不離不棄。
我對他也更為坦誠,更為信任。
第二天,便是綜合部約好了到陸致成家聯誼聚會的日子。因為“陽光海岸”的項目計劃書,周五下午,大家都沉浸在一種愉快的氣氛裏,辦公室裏很熱鬧。人們常常是這樣,在一件愉快的事尚未發生的時候,對它的期待和向往,比那件事發生的時刻還要美好動人。
關於帶不帶許航去這個聚會,我猶豫過。將許航丟給媽媽,我自己跑去聚會,還不能坐坐就走,是我不願意的。媽媽的健康情況又不允許她太累。而許航總是抱怨我加班太多。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不加班的時間,我也不想他失望我這次又不能陪他。
但是,我也很害怕他被人們圍住,似有若無地說起關於他爸爸的事。這種可能性總是存在的,即使很小。
許航洗好了澡,我給他穿拖鞋,蹲在地上問他,“航航,媽媽明天帶你去朋友家玩,你願意去嗎?也有其他小朋友來。”
他立即高興地說,“當然願意啦。你的朋友是誰?”
“是一群朋友。是媽媽工作上的同事。她們也會帶孩子們來參加聚會。”
好啊,他興高采烈地說。
我想了想,又仰頭問他,“航航,如果有人問你,你爸爸是誰,你怎麽回答?”
他仰著頭說,“知道啊。我的爸爸叫淩雲,是淩雲壯誌的意思,家婆教過我的。他是你的大學校友,他在加拿大,是電腦工程師。他的工作太忙,所以他現在還不能回來看我。他每天都跟你寫信。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我一驚,從地上猛然站起來,有點頭暈。我坐到了許航的小床上。許航圍到我的膝蓋前,抬著他的臉,問我,媽媽你怎麽了。我伸出雙手,撫住他溫軟的麵頰。他的小臉上,那樣晶瑩奪目的一雙眼睛,閃動著擔憂的神情。我有點想哭的感覺。
我媽媽走了過來,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沒說話。我想了想對她說,
“媽媽,我明天想帶許航出去玩,是去我部門領導的家裏聯誼。同部門的同事們都會攜帶家屬參加,可能有不少孩子會去。”
媽媽停住了腳步,沉默著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如夢初醒一般,慢慢趨近了許航的身邊。她蹲下來,伸手摟住了許航的身子,緊緊抱住了他。
許航慌張地伸手,抹著我媽媽的臉頰,“家婆,你怎麽哭啦?你不高興媽媽隻帶我去,不帶你去嗎?你也去吧。媽媽,家婆也能去嗎?”他轉頭問我。
我可憐的寶貝。他不明白,我媽媽是在感傷他的身世,擔憂人們可能出現的對他的態度。
可是,我為什麽要讓我最親愛的寶貝,遭遇這些可能的危險和傷害?算了,我們都不去了。這樣我也可以好好陪著許航,也陪陪媽媽。
我擦了一下流到臉頰邊的淚,去扶起我媽媽,與她依偎著坐到床上。然後我笑著對他們倆人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聚會,隻是同事聯誼。本來就該公私分明的。航航,要不我們還是不去了吧。明天我和你,帶著家婆去公園野餐。我和家婆一起看著你玩飛行器。”
許航聽到我前一句說不去了,有點不情願的樣子。但後來聽說野餐和玩飛行器,又高興地說,好啊,不去媽媽的聚會了。去公園野餐,玩飛行器!
媽媽舉起了我的手,拍了拍說,“還是去吧。也從來不見你參加什麽公司裏的集體活動,這次專門提出來,一定對你很重要。”
我搖了搖頭。
媽媽又說,“你也總要學會帶著許航,去麵對你的同事和朋友們。不是嗎?”
我抬眼看著她。淚光迷蒙中,有些看不清媽媽的臉。
我站起來,牽著許航的手,讓他爬上他的小床。媽媽也站了起來。
許航乖乖躺下,開心地朝我眨著眼。我低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他裝模做樣地閉上眼睛,說自己睡著了。媽媽笑了,轉身離開了許航的房間。
我去書架上拿來一本書,在許航床邊坐下,給他讀睡前故事。那天晚上,我們讀的是蜘蛛俠。關於彼得.帕克在學校被人欺負,但其實他是英勇的蜘蛛俠的故事。
我離開許航的房間,將門關上。媽媽的房間還亮著燈,門半掩著。
我輕輕推開她的房門,站在了門口。她坐在床上,在看一本書。見我推門進來,她將書放在床頭櫃上,直立起身子,拍了拍她床沿邊的位置。
我沒有走過去。我忍了一會兒,話還是出了口。
“媽媽,您為什麽要騙許航?說我校友淩雲是他的爸爸?”
她變了臉色。她將腿蜷起,成盤腿狀,然後抬頭對我說,“什麽叫做騙?”
她的話音裏,帶著一絲惱怒。她冷冷地朝我說,
“你難道不是,一直在自己騙自己嗎?”
談話進行到這裏,無法再進行下去。我不想重蹈往日覆轍,便離開了她的房門。
“許亦真,你給我站住。”背後又傳來她冷冷的聲音。
我停住了腳步。聽見她起身下床穿衣,悉悉索索的聲音。
兒時的感覺湧上心頭,在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想用胳膊護住自己的頭臉。
我想了想,走到了客廳盡頭,抬腳走出門去,來到了陽台上。
咚,陽台門輕響。我知道,是我媽媽進到陽台,關上了與客廳之間的那道門。
她開口了。“真真,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不能,放下這一切,好好過你的日子嗎?”
我回頭看她。
“帶小航去參加聚會吧。我說了,有一天你總要帶著他,去見你的朋友。我告訴他,淩雲是他的父親,是因為我覺得,你這位淩師兄的情況,可以作為他的父親形象出現。他身在海外,與你也沒成為仇人,你們之間還常有信件來往。這也符合你為人處世的方式。”
媽媽的麵色平靜,不再有剛才的怒意。
我慢慢點了點頭。
她又說,“真真,你是一個很心軟的人。也可以說是懦弱。你真不像是我的女兒。”
我動了一下,沒作聲。
她視若無睹地接著說,“你也別總拿眼睛問我。你的那個好朋友秦月,她也從來沒聯係過我。你所珍惜的,別人全不在意。你不要以為,她還能記得小時候的事。”
說完這些,她打開陽台的門,走回了屋裏去。
我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胳膊,回頭看著陽台外的天空。湛藍的夜幕,一如往昔。
她摟著我,親切地說,“真真,你長大了,想到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上去玩嗎?”
她微笑的臉龐,潔白溫軟,好象是發著光一樣。
那個時候,我與秦月有多大,我不知道。大約她八歲,我六歲?我們曾經是,曾經是彼此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可是,最終我們還是象這樣,失散於茫茫人海,不再有絲毫聯係。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你所珍惜的,別人全不在意。你不要以為,她還能記得小時候的事。”
秦月做到了她自己說過的話,與她的過去一刀兩斷,毫不拖泥帶水。但是,我不怪她,一點也不。如果過去實在太痛苦,為了活下去,隻有選擇硬性地將一切遺忘。不是嗎。
第二天早上,在睡夢中,有人推了推我。我張開眼睛,一張可愛的小臉映入我的眼簾。
許航穿著他的海軍校服,整齊利落地站在床前。見我醒來,他高興地宣布,
“家婆說啦,今天媽媽你帶我去你朋友家,和好多小哥哥小姐姐一起玩。明天上午媽媽你帶著家婆和我去公園野餐,看我開飛行器。中午我們野餐。你忘啦,明天下午我和周逸飛已經約好了,要在公園一起玩。到時候你和家婆,還有周逸飛的媽媽,可以看著我和他比賽賽跑。”
我坐起來,看著他歡快地跑到我的衣櫃前,嘩啦一下打開了衣櫃說,
“媽媽,你上次買的那套母子裝呢,我要和你一起穿那套衣服。家婆非要讓我穿校服,我才不幹呢。我要和媽媽穿那套母子裝,街上遇到的人都說我們穿著好看。”
我笑了。是啊,我有這麽可愛的寶貝,有什麽憂愁和煩惱,需要在心裏過夜呢?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衣櫃邊,拿出了那套母子裝。那是一套有些卡通的衣服,現在穿,有點嫌熱了,但還可以接受。許航奮力地將屬於他的那套衣服套在了身上,有點小了。他被卡在裏麵,不上不下。我看著他的樣子,開心地笑出聲來。
媽媽從我房門前經過,看了看我們在做什麽,也笑了笑。
我幫許航將那套小了的衣服拽下來,整整他的海軍服說,
“航航,你穿校服很好看,像一個船長。也像一個將來要當宇航員的樣子。”
他嘟著嘴說,“好吧,那別人怎麽能知道我是你兒子,你是我媽媽呢?大家都說我長得不像你。”
我溫柔地朝他笑了笑,摟住了他說,“因為航航長得像爸爸更多一些啊。航航長大了,開著宇宙飛船,去找你的爸爸。好不好?”
他摟住我,甜甜地笑著說好。他說,他要開著宇宙飛船,帶著我和家婆,一起去加拿大,找他的爸爸淩雲。
他神采飛揚地說,
“我的爸爸,住在藍天白雲之間,所以他的名字叫淩雲。”
我笑了。這句話,也許我可以寫給淩雲,請他自評。
我站起身來,讓許航去廚房吃早飯,然後我去洗漱。
吃完早飯,我換衣服。和我媽媽對許航著裝的選擇差不多,我選了一套工作裝。是白色的一套小西服套裙。這是我剛剛大學畢業,去臨江市立醫院麵試工作時買的一套衣服。雖然在醫院工作時不需要穿,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擁有的一套正式服裝。平時我很少穿,因為怕弄髒了。
我穿上身,好像略微有一點寬鬆。這樣更好,更加舒服自在了。
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媽媽看到我,笑了笑說,不錯,很精神。我也朝她笑了笑。我突然想起來,穿一身白色去聚會,會不會是被人忌諱的事?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走回房間裏,拿了一條紅色的皮帶係在腰間。出門來,媽媽取笑我,說這樣稍微有了一點女人味。
我有點不安,想去換一條黑色的皮帶。媽媽又說,別換來換去的啦。你想幾點鍾再出門?
我抬頭看看,快到十點了。約了中午聚餐。我不想晚到,被所有人觀摩我和許航的到來。還是趁著人不太多的時候早點到,找一個角落呆著,讓許航和陸致成的侄子玩就是了。如果陸致成真的如他自己所言,讓他的侄子來陪許航玩的話。
我牽著許航的手,走出了家門。
按照郵件中顯示的地址,我開車來到陸致成的住處。這裏是一片別墅區,房子都是單門獨戶。每戶人家有一個獨立的院子。門前屋後,深樹繁花,綠草成蔭。果然是可以招待我們部門所有同事帶家屬來聚會的地方。
我在心裏朝自己失笑,許亦真,看你平時都在瞎想些什麽?
這樣的條件,是你可以登堂入室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