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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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
湘月抹去臉上的汗珠,從軟榻旁站起身子,朝一直僵立在一旁的裴斯卿低頭道:“回王爺,伊姑娘已經服下鎮清丸…休息得片刻便會醒來的。”
“好。你先下去。”
湘月微滯,猶豫了一下,才退出門去,最後回身望的時候,卻見裴斯卿正一動不動地靜站在床邊,深黑的眸子直直地看著床上的伊昔。
如果避免不了還是這樣的結果,便是命數吧,湘月輕歎一聲,關上了門。
房裏靜悄悄的,裴斯卿甚至能聽到她不甚平穩的呼吸聲,在他房間的上空悠悠地回蕩著,卻莫名地讓自己的心情變得很寧靜。
他輕輕地在床榻旁蹲下,看著她睡著了卻仍鎖著的眉頭,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是在做什麽夢嗎?那夢中…可有他?
這忽如其來的想法讓裴斯卿自嘲地笑了笑。
拂過那緊閉的眼尾處的時候,卻在那兒隱隱看見了一抹淚痕,哭了?
纖長的手指滑向那道水印,這張臉,即使在剛剛那樣的情況下都未曾落下一滴淚,未曾露出過一絲求饒之情來,若是哭,也隻可能在夢裏吧。
麵對她,他為什麽總是免不了產生一種挫敗感呢?最初見她,心情總會莫名地變得很好,想見她氣餒,想見她求饒,慢慢地又想見她笑,想讓她開心…卻似乎沒有一次成功過。如今呢?可是想將她就這麽留在身邊?裴斯卿一臉茫然之色,他竟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將她怎麽了。
而她,究竟何時才能在他麵前淡去那抹疏離之色呢?
拇指撫過她的唇,那裏仍是紅腫一片,當時她一心想重創他,狠心咬下去的時候,竟也不自覺傷了自己。
即使流了血受了傷,眼底依舊是那抹不屈不饒。?
伊昔醒來的時候,見著的便是失神盯著自己的裴斯卿。
“…醒了?”他望向她的眼睛,輕聲道。
伊昔麵無表情地坐起身子,從床上下來,在他麵前整好稍顯淩亂的衣衫,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望他一眼。然後像要拍去什麽極髒的東西一般,將身體上上下下拍了個遍,才轉身找著門出去。
哪還有一絲疼痛的影子?胃痛便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記憶中卻從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讓她感覺來得如此及時和痛快。
“伊昔…喝了藥再走。”晴雲已經將湘月交代的藥熬好,放在了桌上,裴斯卿僵著身子喝住那已經走到了門口的身影。
伊昔置若罔聞地開了門。
淩晨的夜空,開始隱隱飄起了白色的飛絮,落在周身,一切似夢似幻起來。走在路上,伊昔惶惶然地想,之前酒樓遇見的那些人,聽到的那些話,回來遇見的那個叫容荀慕的男子,以及裴斯卿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或許都不過是她一場紛亂不堪的夢而已吧。
明早醒來,依舊還能騙自己繼續安然地活下去。
睜開眼,依舊可以看見那座清清靜靜的校園,看見出現在琴房、圖書館,還有封霖身邊的為金色大廳之夢而奔波的自己,暫時的拋棄算得了什麽,往昔的一切一定還能回到她身邊來,她還能笑著對封霖說:“好啊,等我回國後,一定送你一場華麗的匯報演出。”
可是現實卻是,再睜開眼的時候,擺在麵前的仍舊是如此陌生的一個世界,勸服不了自己去適應,去妥協去了解,隻能死死地撐著一抹執念,落得個遍體鱗傷也不悔。
她不是萬能的主,隻不過是二十一世紀音樂學院落魄的大學生,隻會一門到了古代還無法找到知音的樂器,沒有足夠的美貌,沒有過多的智慧,沒有那麽多耀眼的才藝,在這個完全陌生摸不清曆史走向的世界裏,她要憑什麽走下去?
難道要像那些女子一樣,覓一良人,落一高枝求得餘生安穩?然後再落得寂寥地封棺入土?
伊昔想不明白。
自那天起,她便將自己困於蘆雪苑之內,沒走出過半步,裴斯卿也終是不再來擾她了,於是落了徹底的寂靜。
新年的第一天到來的時候,伊昔看著窗外明鏡的天空心想:如此,也好。?
靜安王被皇上留在宮裏四天四夜,連日連夜的歡慶挨個走遍,白天的歡樂甚至隱隱飄入蘆雪苑,夜晚那些放得燦爛的煙火渲染整片天幕,聲響幾乎要爆破天際,即使從靜安王府裏也能清楚地看到和聽到。
伊昔卻忽然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她在新年初三的淩晨,拿著小提琴來到未央湖畔,一個人,拉著想念了許久的《流浪者之歌》,發了瘋般,忘記寒冷,忘記章法,忘記指間燒灼的疼意,卻忘不掉江南老家親切慈祥的奶奶,柔柔暖意的封霖,忘不掉那個亮著一盞燈等待自己歸去的家,甚至都忘不掉那個拐走了她父親的女子,往昔的點點滴滴仿佛在瞬間匯成一麵鏡子,卻又在她眼前一一碎裂開來。
等吧,等一個答案,她對自己說。
伊昔抹去夜晚水汽浮在臉上的一層濕意,轉過身子,卻看見湘月正站在自己身後,遠遠的看不清楚表情。兩人相望許久,她才回過神來,淺笑著說:“姑娘,這曲兒真好聽。”
伊昔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她聽見自己帶著疏離的語氣對她說:“湘月,這麽冷你來幹什麽?”
“姑娘,王爺從宮裏差人送了些點心過來了。”
“我不餓,你們吃了吧。”
“王爺特地送給姑娘的。”
“我吃不下。”
“還有宮燈和焰火。”
“可以的話,都替我還回去吧!”伊昔沒能控製得住自己的情緒,脫口怒道。
湘月愣在了那裏。
“我不要任何東西。”伊昔平靜下來後才緩緩地轉過身:“你先回去,我待會兒就回來。”
湘月卻在那兒站了很久,才輕聲問道:“姑娘,終究是沒將湘月放在心上是吧?”
伊昔一僵。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算是姑娘的朋友了,抱著一顆可以隨時替姑娘分憂的心,卻不料姑娘仍隻顧得沉浸於過往中,悶悶不樂鬱鬱寡歡,看不到周圍人的好,也拒絕周圍人對你的好。”
她又笑了笑:“我空有一顆心有什麽用呢?姑娘你終是從未與我說過有關你的哪怕一件事情,總是獨自悶著想悶著痛。我有時便在想,人為何要活得如此痛苦?該喜的時候就該盡情地歡喜,即使悲的時候,也至少可以回憶那些喜來驅走不愉快不是嗎?可是我卻鮮少看見姑娘真心露出過笑容,湘月不明白啊。”
湖麵的風有著刺骨的涼意。
“現在呢,姑娘?還是寧願一個人頂著寒風在這兒呆著,也不願坐在屋裏,和湘月說說嗎?”
伊昔仍舊隻是沉默。
“一開始我總怕王爺這般與姑娘親近,擾了姑娘的心最終又會負了你,我怕姑娘傷心難過,可是現在我才終於明白這擔心有多麽的多餘。怕是沒有誰能走進姑娘的心吧?”
“湘月,回去吧。”
“姑娘不覺得這樣兒太過自私冷漠了嗎?”
伊昔沒有回答,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知道湘月什麽時候回去的,伊昔始終隻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撐著幹澀的眼睛,看著湖麵上的那片天空慢慢慢慢地轉亮。
背著琴回到蘆雪苑的時候,天還未大亮,破曉的晨光兀自朦朧,伊昔抬頭終是看見了他,冷著臉立在門口,風塵仆仆,張嘴卻是一句繃得極緊的詢問:“你在湖邊吹了一晚上的風?”
她愣了愣,卻朝他揚起一抹笑意:“王爺,這是要來和伊昔道歉的嗎?”
他竟瞬時僵住,呆呆地看著她,望了自己要說什麽。
伊昔走近,攬過他的手臂,緩緩地步入院子,仿若未見到他臉上的驚詫般走進房裏,對他說:“王爺,宮裏這幾日可熱鬧?不會嫌蘆雪苑太過冷清了吧?”
說完便放下琴,回身的時候見著桌上仍放著昨夜他從宮裏送過來的糕點,屋角的地上,宮燈與焰火擺得甚是華麗與淒涼。
她拾起一塊鵝兒卷放入口內,邊細細地嚼著邊笑道:“宮中的點心果真不錯…王爺也來嚐一口。”說著便捏了一小團送到他的嘴邊。
裴斯卿薄唇僵硬地緊抿著,他麵色緊張地盯著她,忘記要張開嘴。
伊昔笑道:“王爺不吃?也是…肯定這幾日在宮裏,都吃膩了吧。”
裴斯卿微微皺起眉頭,看著她臉上神情自若,仿佛那晚什麽也沒發生,仿佛他們隻是在品著茶,或喝著酒,談天說地,品詩作畫。
“伊昔…你究竟想要怎樣?”
伊昔仍舊隻是笑:“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怎樣,隻不過昨夜在湖邊坐了一夜,突然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她放下手中的糕點,繼續道:“時至今日,我既然已注定與那人無緣,又為何要死死守著這些無趣的過往呢?昨夜湘月的話倒啟發了我,人這一生啊長不過幾十年,我若放不開,繼續這樣了無生趣地活下去,到入土了或許依舊還是不明不白。‘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沒想到自己倒給忘了。
她抬起頭望著裴斯卿深黑的眼睛:“或許從始至終,隻是伊昔看不明白而已吧。”
裴斯卿沒發覺自己的手在袖中暗暗地緊握,他盯著她臉上那抹雲淡風清:“伊昔,你願…留下來,在我身邊?”
她避而不答,邁開步子走到屋角,低身一把抱住地上那些焰火,回頭朝他笑道:“咱們去放焰火,可好?”
裴斯卿望著她嘴角若隱若現的梨渦,任她推著自己來到了蘆雪苑的後院,看著她放下焰火,又笑著朝一直呆呆地立在過道上的湘月道:“湘月,快去準備火石。”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伊昔,你不恨我?”?
她接過湘月遞來的火石,點燃了第一個,“嗞嗞嗞”的一陣響聲之後,“砰”的一聲,那紅藍綠紫各色交織的絢爛便蓬勃而出,璀璨了天際,炫花了人的眼睛。尚且還沒大亮的天幕上,驀地開出一朵又一朵奪目的牡丹來,翻滾著越開越大,花瓣從天空落下來,仿佛流星墜地般豔麗。
她低身點了一個又一個,轟鳴聲震破耳膜,鳳舞龍遊,花開草動,斑斕色彩漫天飛舞,她忍不住輕歎:“真美啊,隻可惜已經天亮了,若是晚上看,一定更美。”
裴斯卿卻仍是緊盯著她的背影大聲說:“伊昔,你還未回答我。”
伊昔抬著頭說:“這麽美,隻不過太短暫了些。”說完便收了留戀的目光,來到他身邊,不顧他緊繃的身體,靠近了他的懷裏。
裴斯卿一震:“伊昔?”
“一直以來,我總想問王爺一個問題,若重新再來,那日在老屋崖,我與止瑤,你會選擇救誰?”
裴斯卿眸色倏地一深。
她終是在意這件事情的麽?那日,情況那般緊急,他都來不及細想,隻能先將湘月救下,可待到回身再看的時候,她已隨著碎石滾落了下去。若是再來呢?他會選擇先救誰?
容家當年幫助他們奪得天下,自己如今也尊稱容荀慕一聲“叔”,止瑤又是母妃臨終前托付給他要他好好照顧的妹妹,可伊昔呢…當時,他看著她蒼白的臉,選擇避開她明了的眼神,抱住止瑤轉身而去——說到底,他終究是無法撇下止瑤的。
裴斯卿嘴角帶上一抹苦笑,若是重來,恐怕依舊隻能是那樣的結果。
他沒有回答。
伊昔隻是一聲低歎,便寂靜無語。待所有焰火燃完,才自言自語般輕聲說了句:
“我究竟在希望什麽?”
裴斯卿永遠也不會是她的封霖,那個傻得為了她失去食指,失去心愛的鋼琴,不顧一切跑到林子裏想將她救出來的人。
裴斯卿目光沉沉,聞著鼻前隱隱的發香,輕輕回擁住了她。
愛是什麽,是希望還是絕望,是歡樂還是痛苦?伊昔在鬆煙嶺上拉著《沉思》,望著那清明湛藍的天空,在寧靜起伏的旋律中,低聲問著身後的湘月。
冉青曾笑著說,愛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吸引,是想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的衝動。湘月靜靜地思索了一番後,才柔柔地回道:“愛嗬,湘月也不甚懂,大概是一種習慣吧。習慣了追尋他的身影,搜尋他的麵容,習慣了他的聲音,他的氣息,想看他開心的笑,不想看他傷心、落淚,習慣了每當想起他的時候心底回蕩的那份柔柔的暖意。”
伊昔慢慢地轉過身:“是麽。”忽又想起什麽,噙著抹若有若無地笑意說道:“岑茗袖口的那條帕子,繡得確實不錯。”
湘月驀地羞紅了臉。
之後和裴斯卿下棋,伊昔也在不經意間問起這個問題,當時他修長的指捏住一枚黑玉棋子,正要往棋盤上落下,手卻倏地頓住,博山香爐內燃著鬆柏香和百合草,淡香彌漫在空氣裏,嫋嫋縈繞間,他幽黑的眸子深深地盯住了自己。
許久伊昔才聽得他低聲說:“那東西…容易讓人輕信,讓人一廂情願。”
輕信了誰?誰又是一廂情願?
伊昔嘴角的笑意有一絲的凝滯。
那天的棋,她還是沒有贏,看著黑色棋子占領的大片江山她不禁搖頭感歎,幸虧黎城那日沒有繼續第三局棋,若是下了,還真不知能不能走得出那張門。
裴斯卿卻將她擁入懷裏,低頭輕吻著她的鬢發:“伊昔,永遠也不可能有第三局。”
伊昔不自覺僵了身體,聞著他衣上淡淡的紫檀香,側過頭:“王爺,可還記得,那日書房,允了伊昔一個願?”
他眸光中透出一絲緊張,卻仍是輕鬆地問道:“是,你想要什麽?”
“聽湘月說上元燈節那天…城東的紫夕河邊有燈展,還會放焰火?”
他暗暗鬆了一口氣,笑了笑:“是啊,想去看?”
伊昔感覺自己收在袖中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意,她輕輕點了點頭。
“好,我陪你。”
正月十五,上元燈節,也是裴斯卿二十三歲生辰。
那日宮中,年輕的皇上已在晏華宮為他同胞的弟弟擺下豪宴,文武百官齊聚,歌姬舞姬爭奇鬥豔,管弦之音在整個宮殿上空回蕩盤旋,卻獨獨少了壽宴的主人。
快到日暮的時候,伊昔看著靜靜地躺在琴盒裏的琴,黑幽的眼底交雜著各色情緒柔光,在轉身出門前,她對站在門口的湘月笑著說:“這琴…就拜托湘月照看了。”
暮光下的湘月眨了眨眼,奇怪地望著她:“姑娘如此舍不得,難不成出去逛一趟還要把琴也帶上?”便催著她快走。
伊昔深深望了她一眼,隻是笑。
京華如夢,她的繁華無物可及,抬眼望千門如畫,嬉笑遊冶,鈿車羅帕,錦衣飄香,雲髻重重,便隻歎眼不夠使,美景絢爛得忙不過來。
沿路的小吃店上空總縈繞著難散的騰騰熱氣,各種食物香味混成一股特殊的氣味刺激著遊人的味蕾,擁擠的道路邊攤點林立,擠擠挨挨地掛著的盡是各式各樣的小玩意,讓人禁不住頓足把玩,愛不釋手。
“喜歡嗎?”
伊昔抬頭便見身邊裴斯卿帶笑的眼睛,放下手中一串沉香佛珠,她搖了搖頭。
“喜歡的話便買了吧。”裴斯卿朝已經走開的伊昔說道。
“不用了。”她回頭一笑。
裴斯卿隻好跟了上去,卻被路邊的一位紅衣大嬸拉住衣袖:“這位俊俏的公子,怎不知女子愛的是紅妝?給你那小娘子捎個簪子吧,保準她喜歡…”說著就將她攤前的脂粉、鮮花、發簪地一一在他眼前鋪展開來。
“公子瞧著這些簪子,可都是宮裏最新最流行的樣式,我瞧你那娘子啊,生的仙子般的一個人,這個骨簪一定適合…”
裴斯卿笑著接了過來。
“伊昔!”回身喊住了她。
伊昔從古玩攤前轉過身的時候,頭上已經多了一個簪子,她猶疑地拿了下來,是一個木蘭花骨簪,淡雅簡致。
裴斯卿又重新幫她戴上,眸裏禁不住閃過一抹亮意:“戴著吧,很適合你。”
伊昔也沒有再拿下來,她看了看擁擠的人群,沿著熙攘的街道掃向城東那片絢爛之地,對裴斯卿道:“咱們快點吧,要不然就要錯過燈展和焰火了。”說完便扯過他的衣袖在人群裏穿梭。
裴斯卿看著她笑意漸深:“好。不過今夜紫夕河畔看焰火的遊人太多,我帶你去另外一個地方看,一定更美。”
伊昔倏地停下了腳步,回身看著他臉上的那抹笑意,不覺間手心又濕了幾分。
全京城最高的酒樓——君悅樓裏,此刻人流往來不斷,正是熱鬧非凡之際。
裴斯卿牽著伊昔隨那位熱情洋溢的小二一路走上樓去,聽他口裏滔滔不絕:“小的喚小福,今夜能伺候這兩位貴人真是應了這名字,沾染了福氣啊。”到了五樓某個雅間後,又聽得他笑著問他們:“兩位客官,需要點些什麽嗎?”
裴斯卿正要答,卻見伊昔盯著窗外悶聲問了句:“請問,可有茶?”
“客官說笑呢,怎麽會沒有茶?”小二一聲驚呼,立馬來了勁兒:“請問您是要烏龍銀針毛峰蒙頂鹿苑沱茶還是碧螺春…噢,今日剛好茶會,四樓的客官已經買斷了碧螺春…請問這位客官想要喝什麽茶呢?”
裴斯卿皺了皺眉,瞟了眼聒噪的小二,才對伊昔柔聲道:“想喝什麽茶?”
伊昔麵上有些發白,笑了笑回道:“就來蒙頂吧。”
“噢,好咧。”店小二將毛巾往肩上一撂,滿麵春風地關上門走了出去。
伊昔掃了一眼那扇禁閉的木門才回轉身來。
裴斯卿淺笑著走到桌邊:“不過要個茶,這小二竟這般羅嗦。”
伊昔低眉道:“可能是新來的吧。”
君悅樓依著紫夕河而建,一麵是河畔長堤,一麵是柔光碧波,裴斯卿定的這間雅房偏夾在中間,左觀可見長堤上擁擠喧鬧的人群,右觀便是碧綠澄淨的紫夕河,算是一覽全景了。
伊昔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底下那喧鬧擁擠的人世,張燈結彩,花燈環繞,光影明滅,忽的讓她的心撲通撲通的直跳了起來。
裴斯卿從她身後將她擁住,側著頭在她耳裏輕聲說:“伊昔,今夜,你可開心?”
伊昔笑了笑:“王爺,焰火還沒開始放呢。”
裴斯卿也不由地笑了起來:“好,等看完焰火再問你…喜歡這支簪子嗎?”
伊昔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神卻總有意無意地往窗口瞟去。
裴斯卿側頭吻了吻她的嘴角,卻見她驀地一僵,隻好離開笑著說:“伊昔,以後,你若想出府便出府吧,沒人會再攔著你了。”
伊昔眸光微閃,輕聲問道:“王爺是要給我自由了?”
裴斯卿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隻要你不再想著離開我,我什麽都願給。”
伊昔隻是噙著抹淡淡的笑,沒有再說什麽。
裴斯卿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麽,輕聲道:“伊昔,唱個歌兒給我聽吧!”
伊昔一愣:“唱歌?”
“那天你和湘月在雪地裏…那歌很美,你也與我唱一支吧。”
門這時卻忽然響了幾下:“兩位客官,茶給送來了。”
伊昔便很快離開他的懷裏,輕輕朝門口應了一聲。
店小二進來後,將茶放在了房中的桌上,眼神有意無意地從伊昔身上飄過後,又滿麵春風地退了出去。
裴斯卿掀袍在桌邊坐下,纖長的手指一伸,便在桌上擺開兩隻瓷白的玉杯,邊往內倒入熱氣騰騰的茶水邊問道:“伊昔?”
伊昔盯著那茶水從紫砂茶壺精致的彎嘴中緩緩流出,潺潺作響,咬著嘴唇想了會兒才道:“…王爺想聽什麽?”
“聽…你想唱什麽我便聽什麽吧。”眼底是深深的寵溺。
窗外忽然傳來一絲奇異地響動,裴斯卿皺了皺眉放下茶壺想起身過去,伊昔卻笑著扯住他的衣袖道:“好。”
他便頓下腳步,噙了抹笑望著她。
伊昔低頭想了想,才說道:“那我便唱了啊。”清了清嗓子便唱了起來:
“風停了雲知道,愛走了心自然明了。
他來時躲不掉,他走得靜悄悄。
你不在我預料,擾亂我平靜的步調。
怕愛了找苦惱,怕不愛睡不著。”
聲音仍是清亮幹淨,隻是音尾處隱隱帶著些顫意。
裴斯卿聽著那似懂非懂的詞,眼底浮現出一抹深意,他略沉吟,說道:“…唱下去。”
伊昔便笑著拿過桌上的兩杯茶,走到他身邊。
裴斯卿接了過去,抿了一口,眼睛直盯著伊昔,沒察覺她把水遞給自己的時候手微微抖了一下。
伊昔看著他喝下,才接著唱到:
“我飄啊飄你要搖啊搖,無根的野草。
當夢醒了,天晴了,如何再飄渺。?
愛多一秒,恨不會少,承諾是煎熬。
若不計較,就一次,痛快燃燒。”
唱完的時候,裴斯卿仍是端著茶杯一動不動地站著,仿若還在尋找空氣中悠悠蕩蕩的餘音,許久才輕聲道:“飄…搖…”
忽然又抬了頭望著伊昔:“誰不在你的預料?誰是無根的野草?為何承諾會是…煎熬?”
伊昔看著他鼻尖湧出的細小汗珠,不自然地笑了笑:“不過是幾句歌詞罷了…伊昔已經唱完了,王爺的茶也快涼啦。”說完便仰頭喝完了自己杯裏的最後一口茶,在桌上放下杯子,走到了窗邊。
月光下,牆的外側,晃晃蕩蕩的,是一條白且粗的長繩。
伊昔神色一緊,回頭看了看裴斯卿,卻見他已經回過神來,黑眸盯著自己:“這歌兒,真別致。”說完也喝盡了杯中的茶。
伊昔朝他笑了笑:“好聽嗎?”
“好聽。”他點著頭又要給兩個杯子斟滿茶水,手卻控製不住地開始發抖起來。
然後下一刻,他的神色變了。
胸口猛地一抽,心跳也驟然加快,呼吸急促,天地在眼前眩晃起來,他撐著桌沿勉強穩住自己的身體:“這茶…?”
視線變得模糊,他猛地抬頭望向窗邊的伊昔。
“不過放了些蒙藥,王爺大可不必擔心。”
他驟地睜大了雙眼:“蒙藥?!”
伊昔麵無表情地抖掉手掌間尚且還殘存的白色粉末,像是強調什麽一般低聲說:“…藥是我放的。”
他撐著模糊的雙眼望著她,一臉的不可置信:“伊昔,你為何…要如此?”
“不這樣,難道要在王爺的府裏繼續耗下去?”說完,伊昔已經躍上了窗沿,攀著那雕花木框,一臉淡漠之色,月光下那抹淡藍的衣色泛著一縷蒼白。
“伊昔!你那日說過…你已經想明白了。”
“我是想明白了,想明白還是走的好。”
“這就是你要我允你的願?離開我?”他的嘴角彎出了一抹僵硬的笑意。
伊昔目光疏離,聲音冷淡:“不,我的願不過是出府看燈展,至於離開…我從來也沒有說過要留下來不是嗎?好了,就此別過吧,願你我永不相見。”
“慢著!”裴斯卿朝前艱難地邁出了一步,強壓下心中的怒意道:“…伊昔,難道這段時間,你我都是…假的?”
伊昔隻是神色淡漠地望著他。
“你的琴…也不要了嗎?”他嘴角的笑意變成了冷笑。
伊昔沒有回答,轉頭伸出手攀住窗外牆上的那根白繩,便縱身跳了下去。
“伊昔!”裴斯卿拖著像灌了鉛的腿來到窗邊的時候,哪裏還有那抹淡藍色的影子?
上一刻清亮的歌聲仿佛還在,下一刻她卻這樣,忽的在他的世界裏消失了。
地上,是她不經意間掉落的骨簪,那朵木蘭尚且開得燦爛,卻永遠失去了最初的那抹淡雅簡致的色彩。
樓下,人間風光依舊無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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