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字數:14376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憶昔卿如風 !
    第十四章  自在飛花輕似夢
    慕斯達——蒼厥語即為大金山,是萬盛元年,蒼厥王遷都慕裏斯汗大草原,用自己那座雄壯美麗的琉璃金色宮殿而命名。慕斯達依恒山之北,傍敕屯河之濱,民風開放,美麗繁華,迅速成為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聞名於世。
    萬盛十四年初夏的某一日,陽光正好,蒼厥都城慕斯達正值集會,悠揚的胡琴羌笛聲遠遠地從草原傳來,而都城裏,那些沿街的攤點,或是擺上了最新鮮的蔬菜瓜果,色澤鮮亮,猶帶著晨露的晶瑩;或是新獵到的活物趕製的狐裘、羊毛襖、兔絨靴;或是女人家的常用的胭脂水粉,精致飾品;或是讀書人用的文房用品,熙熙攘攘,往來人流不斷,吆喝聲不歇,熱鬧非常。
    路大娘這日便趕了個早,隻為能搶到那些難得的新鮮蔬果,在集市上來來回回,與攤主殺價殺得不亦樂乎,剛買回一兜滿意的青菜,回身竟看見了一抹熟悉的天藍色身影,忙笑著喚道:
    “這不是伊姑娘嗎?今日也來趕集啊,怎麽不見你們家小若陪著啊?”
    那略顯纖瘦的藍衣女子聽得這一聲喚,忙轉了頭過來,素淨的臉上浮現淺淺的笑意:“哦,是路大娘啊。小若今日在戲班幹活兒,忙不開。”
    路大娘便又含蓄地笑了笑:“這樣啊。”又往藍衣女子身邊貼近了幾分,說道:“我說伊姑娘啊,回頭讓你那弟弟趕緊把小若娶了吧,她一個女孩子家的,整天在外奔波辛苦也不是個事兒。”
    藍衣女子臉上仍是淡淡的笑意,她點了點頭:“也是啊,勞煩路大娘操心了。”
    連鄰居們都開始催促了,伊昔走在蒼厥國擁擠的大街上,心想,這事兒還真有點棘手了呢。
    繞過一個彎道後,便是一條稍微清靜些的街。伊昔提著一早上的收獲,眼神又習慣性地朝某麵牆上掃去,老位置上仍貼著那張許久未被人撕下來過的官榜:尋天下名醫奇士。
    反反複複貼了已經不止一年,隻為那個至今尚未清醒過來的“天昭公主”。?????
    伊昔麵無表情地路過,離開,卻忽見前方一頂華麗的轎子幾乎就要迎麵而來,心一驚,忙轉了身麵向街側的牆壁。
    “讓開,讓開!”轎子前開路的侍衛顯得氣勢洶洶。
    伊昔仍舊是側轉著身不敢動。
    身旁正做著生意的商人被嗬得隻好閉上了嘴,停止吆喝,任他們的官靴囂張踏地,揚起漫天嗆鼻的灰塵。
    伊昔正想側著頭趕緊離開,卻忽見一灰衣男子猛地從她身側而過,險些將她撞倒。伊昔驚險地避過後,便看見他伸手扯過牆上那張官榜,對那街上的轎子揚聲喊道:“錢大人請慢!”
    伊昔身子微僵。
    許久,轎子裏麵傳來不緊不慢地一聲輕喚:“停。”轎子便停了。
    走在前麵的侍衛轉了頭看向這邊,伊昔又往裏側隱了隱,低頭瞥見那侍衛已回過身去朝轎子裏低語了幾聲。
    那灰衣男子已快步走到了轎子麵前,猛地往地上一跪道:“錢大人,草民安虎有奇方獻上!”
    人群裏一陣躁動。
    轎子裏那略顯柔弱的聲音毫無情緒地問道:“是麽?拿來看看。”
    轎子前麵的侍衛便領了令來到那灰衣男子麵前,接過了他遞來的一小包藥,先仔細看了看,才轉身掀開簾子遞了進去。
    許久,那轎中坐著的錢大人才緩緩說了句:“嗯,是與以往的藥有所不同。”
    伊昔麵無表情地拎著竹籃,貼著牆匆匆回了住的地方。
    進屋的時候卻見懷若已經回來,琪翊也在,她輕輕關上門朝他們道:“怎麽就回來了?”
    懷若走過來接了籃子:“嗯,今兒戲班老板有事,就暫且放了我們。”又朝院子裏正拿著戲本仔細鑽研的琪翊道:“別看了,快點過來幫忙洗菜!”
    琪翊抬起頭漫不經心瞥了她一眼,才緩緩起身。
    伊昔忙道:“不用了,我來吧。”
    於是琪翊又坐了下去。
    懷若怒目一瞪,正要說什麽卻被伊昔一把拉去了後院廚房,隻好悻悻作罷。
    在蒼厥,肉是一點都不稀罕的,卻是難得吃上一回青菜葉兒,於是,當那麽新鮮的蔬菜端上桌的時候,便隻見得兩雙筷子在飛舞決戰,很快,桌上盛菜的盤子裏,除了肉以外,便隻看見一層油水了。
    伊昔很是無奈地笑了笑。望著碗裏懷若在奮戰中夾過來的青菜,分了一半給琪翊,才低頭扒了一口飯。
    他們來這蒼厥已有一年多的時間,曾以為在沙漠就會死去,卻巧遇當初有過一麵之緣的譚頗一行,才硬撐著出了沙漠,活了下來。到慕斯達,三人囊中羞澀,貧瘠拮據,懷若果斷找著一家戲班,堅決地讓伊昔留守持家,自己則領著琪翊開始了老本行,而後生活才勉強糊了口。
    伊昔忽然又想起什麽:“哦對了,今兒碰見了路大娘,問我你們倆,究竟準備何時完婚。”於是又低頭吃飯。
    琪翊被一根青菜杆卡在喉嚨裏,嗆住,而後便劇烈地咳起來。
    懷若神色淡定地夾了一塊兔肉:“就和她說,琪翊錢還沒賺足,尚且娶不了。”
    伊昔掃了一眼一臉通紅的琪翊,隨意應了一聲。
    “哼,還幸虧隻是掩人耳目才這樣對外人說,要是我真有了這想法要嫁與他,還不知得有多難受呢。”
    伊昔聽著她語氣裏的酸味兒,奇怪地望了他們一眼:“怎麽了?”
    止住了咳的琪翊嚼著一口的青菜說道:“懷若,你有完沒完?”
    “哼怎麽?還不好意思說了?你不說我說!”
    琪翊還沒來得及拿青菜葉兒堵住她的口,就聽得她怪聲怪氣地說道:“今兒回來,我明明就隻是要他替我去買個餅,他倒好,招惹起那賣餅兒的姑娘來了,好吧,啥都沒撈著反讓人家扯著膀子咬了一口。伊昔,你說…”
    慕斯達有個讓外地人不怎麽接受得了的習俗,那便是,如果年輕男女互為有意,就在對方的膀子上咬上一口,以示占有,以表情意。
    琪翊原本就紅了的臉上此刻又黑了一點:“我哪有去招惹她?!”
    “你哪裏沒有?要不然那姑娘怎麽會…”
    伊昔打斷她,朝琪翊輕聲問道:“咬了一口?流血了嗎?要不要包紮?”
    琪翊冷哼一聲,悶聲吃飯。
    “那姑娘怎麽舍得咬那麽狠?還幸虧是我去解釋了一番,要不然,哼哼,伊昔,你就真的多了個貨真價實的弟妹了。”
    伊昔全當沒聽到她酸了吧唧的挖苦:“好了好了,沒事兒就好。趕緊吃,菜都要涼了。”
    吃過飯後,琪翊悶著氣在屋外的院子裏,邊曬太陽邊鑽研戲本,弄得懷若很是吃驚地對伊昔說:“我說那小子怎麽忽然就這麽下狠功夫了?”
    伊昔清理好桌子,抬頭望了一眼,搖了搖頭。她也不明白。
    懷若便隻好在院子裏圍著他繞啊繞的,很是無聊。
    伊昔想了想,便對她笑著說道:“小若,你要是閑得慌,就替我剪個發吧!”
    驚得懷若呆立原地,張了嘴竟半天沒合上:“剪頭發?!”
    琪翊已是對這種現象見怪不怪了,很是鎮定地繼續看書。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誰敢輕易動?懷若快步走了過來:“伊昔,你逗我呢?”
    伊昔已經解散發髻,搬了條凳子走了出來,將手中的剪子遞給她:“沒逗你。這天眼看著就要熱起來了,頭發實在太長,怪難受的,也不好打理,就麻煩你了,替我剪短一點。”說完便坐了下來。
    懷若仍是不敢相信。
    “快點。”伊昔催促。
    “…你確定?你別後悔啊。”
    伊昔笑了笑:“不會的。”
    “…剪到哪兒?”
    伊昔想了想道:“到肩膀下麵一點點就行了。”
    懷若又是一抖:“這麽…短?”
    “放心,又不是不會長了。”
    於是懷若便猶猶豫豫地拿著剪子開剪,很快就見一縷縷青絲隨風而落,淩亂散於地上,沾染泥塵,讓她心疼得實在不忍低頭去看。
    伊昔臉上仍舊雲淡風輕。這頭發,自她來到這個世界起,三年未曾剪過,還記得封霖說,女孩子的頭發,齊腰便已是極限,再長就不好看了。伊昔笑了笑,這樣一試,還真是如此。
    果然剪了之後甚是清爽,伊昔覺得欣喜非常。懷若卻碰見怪物一樣地閃躲著她。
    伊昔重新綁了個髻,對懷若笑著問道:“小若,戲班這幾日在排練什麽呢?”
    懷若一拍腦袋想起了什麽:“對了伊昔,上回你寫的那個故事,我給戲班老板看了,他這幾天就在抓著大家排這個。還起了個很有意思的名兒,叫什麽…《蝶夢》。”
    伊昔彎著嘴角笑了笑:“是嗎?”《蝶夢》?《梁山伯與祝英台》?
    還記得那會兒和封霖,用小提琴和鋼琴合奏過這個曲子,自己甚至還上圖書館,把所有有關這個故事的書全借了出來,電影都不知看了幾遍。想當初是怎麽都不會料到,那些感動於心的故事有一天會用來維持生計吧?
    懷若又道:“聽老板說,如果演得好還有可能去什麽王的壽宴上演,到時候我和琪翊要是能混個臉熟,說不定還能得個機會讓你進宮。”
    伊昔一怔,神色微微黯淡了些。
    即使進得了宮又怎樣呢?他們來這兒已經將近一年,那公主至今還未醒來,進了宮說不上話,又有什麽用?伊昔漫不經心地想,要是今日街上遇見的灰衣男子獻的藥方真有用就好了。
    之後的幾天,懷若和琪翊在戲班排戲辛苦,琪翊因為演的是那梁山伯,戲份甚重,更是連著好幾晚半夜才回來。伊昔每回想說點什麽都被懷若給堵了回去:
    “沒事兒,他一個大男人怎麽會撐不住?”
    伊昔便隻好盡著心思多做些好吃的,全當給他們補補身體。
    這天傍晚,天色陰沉,又是懷若一個人先回了家,吃完飯後,她實在覺著累便洗洗就睡去了,睡著了還手舞足蹈地不知在嘀咕些什麽,伊昔走進屋見她連被子都快蹬掉了,時值初夏,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便趕緊上前替她仔細掩好。
    一不小心,又見著了她額頭的那個傷疤。
    她眼神一柔,便在她床邊蹲了下來,細細地盯著這個睡著了也難掩眉間英氣的女子,做事從來風風火火,從不記得失,不記後果,哪怕弄得自己一身傷。
    伊昔還記得自己當初來到這個世界,睜開眼見著的第一個人便是她,在汕古,他們戲班的後院,那條河裏。
    是她將幾乎要被水溺死的自己救了出來。在那一段她都自顧不暇身如飄絮的時日裏,這個女孩,看向伊昔的眼裏,卻總是會漾著一抹坦誠友善的笑意。
    伊昔指尖撫過那個疤。
    當初隨譚頗從沙漠出來後便分道揚鑣了,他們從山路直入慕斯達,卻沒料到會遇上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山賊,過後才知竟是那已被大靖滅了國的狼族人。刀子揮過來的瞬間,伊昔被忽然從身邊撲過來的懷若一把推開,於是刀子便從她的額頭而過了。
    血流得懷若滿麵都是,她卻還強撐著撂倒了一個山賊。若不是琪翊從小習了武,那天,他們會不會全部命喪深林?
    都是…這般傻的一群人。
    窗外閃過一道閃電,伊昔回過神來,起身關了窗子,又看了懷若一眼,才關上門走了出去。
    踱到院子裏,又仔細瞧了瞧那幾株好不容易得來的“鶴望蘭”,雖不是花季,但那長青的葉子看在眼裏,仍是讓人覺得美麗異常。
    空中又是一閃,琪翊還沒有回來。
    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隱在了雲裏,昏暗的光線下,隻見了天幕上那厚厚的雲層壓得極低,伊昔沒做細想,便拎了把傘出了門。
    隔壁的路大娘正好在院子裏收著衣服,見著伊昔便大聲問道:“哎呀伊姑娘,這要下雨了還出門呐?”
    伊昔朝她點了點頭:“嗯,琪翊還沒回來呢,我去戲班接他。”
    路大娘忙停止了收衣服喝道:“一個大男人能出什麽事兒?倒是你一個女人家的,獨自出門找,又這麽晚了不安全的!”
    伊昔笑了笑:“沒事兒。”說完便轉了身走了。
    路大娘隻好站在那兒無奈地歎氣。
    戲班其實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伊昔加快著步伐,在雨下下來之前趕到了那裏,卻見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已經在收拾場地了,便隨便找了個人問道:“請問這位大哥,琪翊可是還在這兒排練著呢?”
    那身量矮小的、做武生打扮的男子,張著一雙小眼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琪翊啊,沒!早就走了!”
    忽然旁邊又走過來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插話進來說道:“這是琪翊的姐姐吧?他這個時候怎麽還會在這裏啊!肯定是和赤定王在那王府裏溫存著哪!”
    “就是…”旁邊又竄上來一些人不懷好意地笑著。
    伊昔腦袋裏“轟”的一響,成了一片空白,她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幾位大哥,請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矮小的男子哼了一聲答道:“也是啊,這種事怎麽好和姐姐說。我們也是為你們家琪翊好,他呀,前幾天被那赤定王給看上了,這幾天晚上天天喊過去給他唱戲,哼,想這城裏,誰不知道那赤定王好的是男風啊…”
    伊昔沒有聽清楚那男子後來說了些什麽,隻是搖搖晃晃地出了戲班的院子,連傘掉地上了都沒有察覺,沿路抓了個人問清了赤定王府的位置,便速速往那兒跑去。
    半路上雨終於落了下來,好幾次伊昔都險些滑倒,終於到了那寫著“赤定王府”幾個金燦燦大字的府邸門前。伊昔看清了便狠狠朝那朱紅色大門拍去,連手掌拍得痛如火燒也不顧,待那家丁開了門就直衝入裏麵,邊往裏走邊大喊:“琪翊!琪翊你給我出來!”
    聲音很大,卻夾雜了更大的雨聲,便顯得模糊不清。
    那家丁驚得趕忙喊了好幾個人過來拉她,她仿佛爆發了從來沒有過的力氣,任他們拉扯,雖是跌跌撞撞卻也繞過了前廳,走到了後麵那幢樓:“琪翊!出來琪翊!”
    他這個傻瓜,他以為他在幹什麽?他怎麽就能不顧懷若的感受呢?
    “琪翊!”
    “請問這位姑娘,深夜闖入我的府裏,竟是來找人的嗎?”
    伊昔頓住腳步,轉過身來盯著眼前的紅衣男子,鮮豔的衣色加上一雙奪目的桃花眼,仿佛要懾人心魄,風流不羈中又帶著一股難以忽略的貴氣,便揚聲問道:“請問這位大人,我家弟弟琪翊可是在你府上?”
    赤定王夜琮眯著眼將伊昔上上下下看了個遍,才輕笑了幾聲道:“琪翊?你可是那琪翊的姐姐?”
    伊昔壓下心中對他眼神的厭惡感,皺著眉道:“煩請這位大人將我家弟弟放了吧,夜這般深了,大人若想聽曲兒,明天可以趕個早,直接去戲班包個場聽個夠。”
    他負手走了過來,一臉不羈的笑意:“是嗎?可是戲班那些庸人,哪及得你這弟弟一半好呢。”
    伊昔冷笑道:“多謝大人的謬讚了。琪翊那三兩下功夫實在不敢在大人麵前賣弄,還是煩請大人將他放了吧。”
    他一臉似笑非笑:“現在啊…恐怕不行。琪翊今天實在太累,就在我房裏睡下了,要不明早我再將他送還府上,可好?”
    雨下的越來越大,打在身上竟有了疼意,伊昔撐著蒼白的臉冷冷道:“大人,我家琪翊不懂事,家裏又不是騰不出床來,要睡也是回家再睡!怎敢在貴府裏叨擾呢!”說完便朝他身後的屋子走去:“琪翊你給我出來!”
    那幾位家丁見勢立馬上前扣住了伊昔的肩膀:“大膽!赤定王府也是你這等刁民撒野的地…”
    “放開她!”
    伊昔肩膀吃痛,聽了這熟悉的聲音猛地抬頭望了過去。
    琪翊已經從房裏走了出來。
    一身衣衫很快被雨打濕,但是入目尚且整潔。
    伊昔冷著臉甩開肩膀上的束縛,徑直走到他麵前,揚手就是一巴掌劈了下去。
    清脆一聲,那張清俊的側臉很快就多了一個紅掌印。他沒有躲,連夜琮伸手想將他扯過去都沒有來得及。
    許久,琪翊才慢慢地轉過臉來。
    “姐。”
    伊昔扯了他的手便要往回走:“回家!”
    夜琮仍是背手站著,盯著琪翊那濕透的背影道:“也行,那就明晚再請琪公子來府上…”
    伊昔停了腳步,回過身來冷冷道:“這位大人,實在不好意思了,弟妹這幾日身體不是很舒服,琪翊得回家悉心照看著。”語氣間特地強調了“悉心”兩個字。
    果然見他眯了眯眼,竟是透出幾分危險的氣息:“弟妹若生病了需要照料,我明日便請大夫去府上看看。”
    琪翊麵無表情道:“不用了。往後大人若是要聽琪翊的戲,也請直接去戲班吧。”
    說完便反手拉住伊昔,往外走去。
    出了府,一路越走越快,雨也越下越大,眼看著就要到家,伊昔一急便扯住那隻顧徑直往前走的琪翊,大聲問道:“為什麽要這樣?”
    琪翊被她扯得停住了腳步,卻又隻是僵在那兒,緊閉著嘴不答。
    伊昔抹去順著臉側滑下來的雨珠,繼續追問:“琪翊,你怎麽就不多替懷若想想!這樣子有多少天了?你竟然都沒有和我們說起過!”
    琪翊皺著眉回了頭:“究竟有什麽好說的?”
    伊昔不可置信地回道:“沒什麽好說的?你如果…你如果真被那男人…懷若怎麽辦?”
    “…沒有。”
    伊昔愣住。
    琪翊又皺著眉強調一聲:“沒有!”
    “即使沒有也不行,以後絕不能去了!”
    琪翊盯著伊昔好久,才低低問了一句:“伊昔,你究竟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琪翊,你若是想這樣幫我,那就還是算了吧。”
    琪翊笑道:“算了?伊昔,你不是想進宮嗎?你不是想見那什麽公主嗎?我在幫你爭取機會啊!”
    “如果是這樣得來的機會,我寧願不要。”
    “嗬,你不要?”
    “是!我不要,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辦法,不需要你這樣做來幫我!”伊昔朝他吼道。
    “那這樣等下去何時是盡頭?你告訴我,你何時才能進得了宮?難不成還真的打算在蒼厥耗一輩子嗎?”
    雨打落下來,伊昔看不清他的眼。
    “你能,可是懷若不能!當初來蒼厥,她都險些為你喪了命,如今生活得這般辛苦,都不過是為了你,為了讓你進宮…伊昔,她沒吃過這種苦,她不可能在蒼厥待一輩子!”
    伊昔喉間哽塞,啞著嗓子說道:“我知道…會…回去的。”
    “像你這樣子等能回得去嗎?”
    伊昔的臉色比之前更慘淡了,她微微往後退了一步,搖著頭打斷他道:“琪翊,即使現在進了宮也無濟於事…她還沒醒…”轉過身竟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你們…如果想家了,就回大靖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一直以來就是一個人,她不需要他們陪,她可以的,伊昔自言自語著。
    忽然,朦朧的雨中竄出個人影來,從後麵閃到了琪翊跟前,還沒待他看清楚,便“啪”的一聲在他臉上甩下了清脆的一巴掌。
    “你…!”琪翊捂著吃痛的臉正要怒喝,卻在看清了來人後立馬收住了嘴。
    是懷若。
    “要回去,你先回去,少那麽囉嗦。”她冷冷說了一聲,拉住一直背著身子的伊昔,往家裏走去。
    留了琪翊一臉的紅手掌印呆站在原地。
    第二日,琪翊便生病發了燒,懷若悶著氣,也隻好不情不願照看了他一天。
    伊昔沒有和她講那晚“赤定王府”的事情,因為琪翊已經辭了那個戲班的職,領著懷若另尋了個戲班開始謀生。而伊昔,依舊是一臉淡淡的笑意望著他們,隻是那抹笑卻已經變得比水還要淡了。
    盛夏緩緩而來,蒼厥地處內陸,夏天相對於大靖來說,也隻是稍顯幹燥、晝夜溫差大了些而已。伊昔看著他們依舊早出晚歸,自己在家便整日冥思苦想,把上輩子那些聽過的歌兒,曲調,故事,都一一寫了下來交給他們,想著也許能讓他們多贏得些關注,少些辛苦。
    懷若還是一如往常地喜歡粘著伊昔,但對琪翊,卻日漸疏離了。
    伊昔沒問,琪翊也裝成隻悶葫蘆。
    這一日,吃過午飯,懷若表情奇怪地隨琪翊出了門,去戲班。伊昔送完他們轉身回到屋裏,回身卻見琪翊竟然又跑了回來,正想問怎麽了,卻聽得他極不自然地說了聲:“那日,對不起。”
    伊昔抬眼瞥見院子的圍牆外,閃過一角衣料的下擺。心裏明白了什麽,於是微低了頭道:“沒關係。”
    琪翊接著道:“我…那日被雨淋昏了頭,說的話,你不要當真。等你辦完你的事情,咱們一起回靖國。”
    伊昔輕輕點了點頭。
    琪翊便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伊昔抬頭看著驕陽下那高瘦的背影,嘴角彎出了一抹淺淺的笑痕。
    伴著屋外此起彼伏的蟬聲,伊昔短暫休息了片刻便出了門。
    時值正午,正是那太陽最毒辣的時候,街上鮮少有人往來,伊昔沿著樊侖街來到“紅坊”的後門,依舊是那紅衣老婆婆給她開的門。
    這是她第二次來這個地方——一個專為蒼厥皇宮培育歌姬舞姬的地方。
    她那天不過是大著膽子,扯住“紅坊”坊主的衣袖,沒皮沒臉地讓她看了一段自己寫的曲譜而已。
    “今日,伊姑娘可是又送了什麽好東西來了?”聲音嬌媚動聽,可是於伊昔來說,卻始終不及記憶中某人的半分動人。
    她朝廳裏坐著的那名穿絳色襦群的女子低了頭回道:“回坊主,是伊昔這幾日新得的一首曲子。”
    她驚喜得一笑,忙道:“是麽,快!快拿來看看!”
    她熬了兩日兩夜,將自己曾經練過的《海濱音詩》硬是從記憶裏拚了出來,譜成了一首長笛和古琴的合奏曲,心想著如果得了錢,這個月懷若和琪翊或許就能多吃上幾餐新鮮的蔬果了。
    隔了許久才抬起頭,果然見那絳衣女子一臉不可思議,像撿著寶似的神情。
    “不知坊主,對這曲兒可滿意?”
    “滿意滿意,簡直是非常滿意!伊昔,趕緊去後院,挑幾個姑娘,今兒就開始教吧!”
    伊昔應了一聲,便隨那紅衣丫鬟退了出去。這樣的曲子,沒得幾個月苦練是出不來一個雛形的,伊昔挑了兩個姑娘,教了整整三個時辰,才堪堪拿下前麵的序曲。
    傍晚時分,伊昔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紅坊”後門走了出來。將剛得的十兩銀子穩穩地擁在懷裏,一時沒注意,竟險些撞上迎麵而來的一個青衣男子,伊昔正要低身道歉,卻聽得他身後的隨從冷冷喝道:“哪裏來的丫頭?走個路連路都不看,錢大人也敢撞?!”
    伊昔的身子瞬時僵住,連忙壓低了頭,連話也忘了說。
    頭上傳來如那日轎中一般稍顯虛弱的聲音:“扶辛,算了。”
    伊昔趕緊朝他低了低身子,貼著牆背身而過,卻在邁開第三步的時候,聽得他忽然沉聲喝道:“慢著!”
    伊昔心一緊,顧不得多想,拔腿就開始跑,可是還沒出巷子口,就被那身手不凡的隨從從身後給扯住,腳一滑,便直直撲向了地麵。
    那青衣男子已經邁開步子朝這邊走來,伊昔趴在地上,額頭冷汗不止,聽得他輕聲問道:“這位姑娘,可否抬起頭讓在下看看?”
    伊昔冷冷一笑,趁那隨從一時不注意,繃著腿沿著地麵狠狠一掃,竟將他勾落在了地上,也恰好擋住了青衣男子的路。乘著這點空隙,伊昔速速起身,跑出了巷子口,便隱入那逐漸擁擠的人群中了。
    這招掃腿功,還是她從琪翊那兒學來的。
    太陽已經落了山,街上的人確實也多了起來,伊昔雖慌亂卻也沒忘掉回去的路,隻是始終不敢放慢腳下速度,怕那人忽的就追了上來。
    在衝入某個巷道的時候,伊昔卻隱約聽到了某些不尋常的聲音,巷道昏暗,循著聲望過去卻又模糊難辨。
    伊昔心想,眼下先逃要緊,麻煩還是少惹,便要繼續往家的方向跑去,可是下一刻,忽然從天而降一個人,竟是從她身後而過,一把將她擁住,還沒待伊昔反應過來,兩人就落在了一個昏暗隱蔽的拐角處。
    熱熱的呼吸從耳後傳來,伊昔一驚,曲肘往後就是一推。
    那人沒料到她的力氣之狠,竟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伊昔沒多想,側頭望了過來。
    卻見一襲仿佛要融入黑暗裏的玄色錦衣,以及早已鬆散了的一縷玉流蘇,而那倒地的男子,此刻墨發正如綢緞般散於地上,嘴角依舊是那抹懾人的笑意,狹長的鳳目帶著笑睨著眼前那個僵住的女子,薄唇微啟,便聽得低沉熟悉的聲音在空氣中悠悠傳來:“好久不見,伊昔。”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