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通向未來的延長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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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致在車窗外交錯而過,宛如一連串的黑白底片般高速飛逝。
清源漁麥把手機放在一邊,車窗搖下,歡悅鳴啼的清脆鳥囀在輪胎下輾轉,不期而遇的風,把不知名的種子吹走。
“是曉海?”駕駛位上的清源芥川通過車後鏡瞄了她一眼。
邁巴赫在會津若鬆的街道上行駛著,輪胎碾壓著路麵發出的聲響,都是一個個離別的吻。
“嗯,他好像讓我等等?”清源漁麥倒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
清源芥川的嘴巴微微開闔著,隨即輕踩刹車,黑色轎車在地麵上滑行一段距離便停了下來。
“那我們等等吧。”他以溫柔的聲音說道。
清源漁麥的視線在他的側臉上掃過,這個父親有著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憨厚溫實,如果他不是父親,自己恐怕會對他有所改觀。
但很可惜,他是父親。
這時,身後傳來很刺耳的發動機聲響,那是宛如風吹枯樹的駭人聲浪,在廣闊的會津若鬆郊外肆意奔馳。
清源漁麥驀地探出頭看向來時的道路,在群青藍的天空與山棱相連之處,仿佛有人在其中補上了一個漆黑的點。
好似一個騎著馬兒的男人,圍繞著他小小身影的,是從上而下為水藍、群青、淺橙的漸層天空,像極了那天含在嘴裏的蜜柑果露。
她又覺得有些耳鳴,那聲音宛如是未曾聽過的海風,穿過細密的深綠漁網。
“這小子什麽時候會騎摩托了?!”清源芥川頗為心急地解開安全帶,直接下了車。
清源漁麥雙手趴在車窗處,跪在座位上,小小的腦袋往外頭看。
四周的樹木盡情沐浴在昏色中,哪怕在傍晚,依舊閃耀著這個季節獨有的深邃綠意。
遠處從市區行駛而來的電車噪音,傳到這裏像是呢喃般地微弱。
清源曉海騎著雅馬哈的sr400摩托車,他家裏沒有摩托車,是向隔壁的冬雪阿姨借的——
“曉海,你會騎摩托車?我可從沒聽過?”
“當練練手,冬雪阿姨,這個要怎麽啟動?”
“這個車已經很久沒開了,我愛人一般都是那個踩幾下,對,就是那個。”
“哦!啟動了!多謝了!”
清源曉海沒想到這輛充滿著七十年代懷舊氣息的機車還能開,頓時又驚又喜,轟轟隆隆地坐上去就開。
開了沒幾分鍾,就能看見亮著紅燈的車,清源曉海因此感到安心,情不自禁地又加快了速度,屁股也在發動機的震動下顛來顛去。
見到清源芥川攔在路中間,他才緩緩摁著刹車,所幸刹車的功能始終完好。
“曉海?你考駕照了?”清源芥川走到他跟前,凝重地問道,“你好像還沒十六周歲吧?”
清源曉海沒忍住啐了口唾沫,把摩托車熄火,抬起手將被風吹亂的劉海往後撥弄說:
“以後去考。”
“那不就是沒有駕照嗎?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不要以為這裏車少就能開,很多年輕人都是抱著我不會出事的想法才出事的!”
“沒事的。”
“什麽沒事?你和我說一下,我開回去不就行了?”
“開回去不行的啊,這個不行的。”
麵對清源芥川的嚴厲責問,清源曉海隻是歪頭咧了咧嘴,隨後視線看向扒拉著車窗的清源漁麥。
兩人的視線一對上,清源漁麥便像樹洞裏的鬆鼠般,咻~地把頭收了回去。
他的表情忽然柔和了些,抬起手示意現在不想回答,徑直走向車邊。
幹擾思緒的事熟悉的腳步聲,清源漁麥還沒抬起頭,他的身影就已經出現在了身邊。
“漁麥。”清源曉海主動開口。
清源漁麥盡可能地咽下一口唾沫——
真是要命,呼吸突然間變得有些困難,要是我死在車上了該怎麽辦呢,我真的能死在這麽貴的車上嗎?
她又深吸幾大口氣,但是心浮氣躁的感覺仍然遍布全身,怎麽都擺脫不掉,因此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幹、幹嘛?”
天邊的橙色在清源曉海的視線末端下沉,自己遇見她是一個晴朗的日子,美麗的春日嬌陽溫暖著四處綻放的新綠。
而現在,她的臉上罕見地發生令人眼花繚亂的情感變化,如同一場驟雨降臨在泉水的表麵。
“我總覺得現在的心情很微妙,說真的,你選擇離開會津若鬆,我難過的不得了,可是我又高興的不得了——”
清源曉海的心髒開始沉穩地跳動,字詞也捋的很順,這遠超他的意料,他甚至做好了在漁麥麵前說話結巴的準備。
“這有什麽好難過和高興的。”
清源漁麥快言快語地如此推托,之後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斂下眼眸。
清源曉海淺吸一口氣,視線在車方向盤和中控台上瞅來瞅去,唯獨沒有去看她的臉。
“因為如果隻說我的感受,我肯定是想你留在我身邊的,因為我喜歡你肚子裏的蟲,揍人的拳頭說不定也喜歡,什麽食材都能塗美乃滋,雖然有些怪但仔細想想也能接受,因為我吃起來發現也沒想的那麽糟——”
就在這時,清源漁麥的腳心突然傳來一陣瘙癢的感覺,它一路爬升到小腿上,宛如是溫熱的海水,將她的身體緩緩吞沒。
清源曉海稍許靦腆地笑了笑,抬起頭看了眼天空,像是想隨心所欲地將逶迤的雲畫成稻麥的模樣。
他知道自己說的話是極其不負責任的,漁麥的心中一定有自己的小小世界,同時不想它遭受其他人的更改。
但隻要說出來,自己就好受了,隻要她能明白自己是如何看她的,就好受了。
“漁麥,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
清源曉海的心情忽然變得十分輕盈,不過話雖如此,也沒輕盈到哪兒去,
“但是,我不希望你因為我的希望而留下來。”
清源漁麥發呆似地凝視著他,確認著耳裏聽到的聲音不是幻覺。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見她一臉驚愕,清源曉海雙手扶住車窗,無奈地苦笑道,“如果答案永遠隻有一個,我或許會過得很輕鬆......但是漁麥。”
“你說。”清源漁麥繃緊了身體,換回以往那種平靜的表情。
“我知道今生可能隻有這一次機會,我希望你能留在會津若鬆,留在我身邊。”
停頓了大概三秒後,好不容易端正姿態的清源漁麥,小臉破天荒地紅了。
“你突然間說這些做什麽......”
“我想我是喜歡你這樣的妹妹的,因為我不討厭你,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吃飯是一件幸福到無以複加的事情,如果能繼續下去就好了,煮什麽都好......”
清源曉海這些天積攢的倦怠不可思議地瞬間減輕,以溫柔的聲音說,
“總之就是......不管怎麽樣,我一直在會津若鬆等你。”
他的話語與溫暖的心跳聲仿佛都傳達到了心中,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解讀一名異性,就像連綿的烏雲猛然被風吹散,炙熱的陽光無休止地照射而下。
眼前少年的存在感變得更加明顯,清源漁麥突然想起了母親。
因為在他身邊和在母親身邊都太令人舒適,自己高興得都想哭了。
會津若鬆的夜色將近,小小的黑色海洋仿佛會在頃刻間將她吞噬,使得她失去一切。
“......我。”
清源漁麥那聲如蚊蚋的回應後直接低下頭,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仿佛快要哭出聲,
“媽媽走後,我告訴自己以後不準再向任何人撒嬌了,隻有自己才能支撐自己以後不準再哭了,有功夫躲起來哭不如多去賺點錢,所以曉海你明白嗎?我不想放棄這次機會。”
意料之中,清源曉海的音調變得明亮了一些:
“漁麥,我不想妨礙你的未來,我想支持你,那些你覺得重要的事情我也想要去重視,這是我的真實想法,請你不要懷疑。”
清源漁麥的呼吸都停滯了片刻。
頭頂那片隱匿的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她的心坎傾瀉了下來。
少年沉默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隻聽見伯勞鳥鳴叫的聲音,他笑了一下,低下身湊近她,雙臂撐在車窗上:
“漁麥你喜歡會津若鬆嗎?”
“其實我——很的不希望離開這裏。”她試著小小聲地說出口,結果不禁眼頭一熱。
“那可以了,東京離這裏也就三百多公裏,坐車都隻要三個小時。”
清源曉海微笑地挺直身板,對著站在一邊始終沒有說話的清源芥川說,
“走吧,帶漁麥去東京,就三百多公裏。”
清源芥川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的柔和眼尾微微下垂:
“曉海,我真的很為你們高興。”
“高興?”
哪個部分?
“為了你們能夠遇到而高興。”
他說完便苦笑著說,
“回去不要再開車了,你沒有駕照。”
“可不開那我怎麽回去。”
“推也要推回去。”
清源芥川錯身上了車,車內的漁麥沒有聲音,就像是睡著了。
身後又響起了雅馬哈sr400的發動機聲浪,清源芥川從車後鏡看見了他果然又騎著車回去,為難地歎了口氣低喃道:
“我就知道......”
然而後座的清源漁麥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隻能打開車載音樂,播放著竹內瑪利亞的《車站》。
當車輛行駛進國道121,身後的會津若鬆和磐梯山越來越遠,逐漸變成了能藏在眼眸中的一個點。
“......”
“......嗚”
後麵忽然傳來了少女抑製不住的細微聲響。
“......嗚......嗚哇!媽媽......!嗚哇......汐良老師......!我好想你......!”
清源漁麥的眼淚徹底決堤,哪怕音樂已經被清源芥川給關了,她都一個勁兒地蜷在座位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