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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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十裏路,酒家千萬戶。
    京師繁華,久負盛名。尤其是位於魏國皇宮之南的銅駝街,乃是當世最為繁華熱鬧的街道。由皇宮南門閶闔門外,一直綿延至城南宣陽門,有好幾裏。道旁有高大的漢鑄銅駝像,沿途處處商賈匯集,店肆林立,車馬粼粼,樓苑密布,亭閣飛簷競風流、詩酒弦歌逐歡處。
    京城酒家眾多,要論名氣最大,人多熱鬧,生意最興旺的,當屬鼎香樓。
    此樓的位置在銅駝街南端,臨近京城南門,在宣陽門內。此處位置絕佳,南來北往者眾多,距皇宮不算太遠,又不算太近,客人可以無所避忌,放言高論。
    從拂曉至日昃,往來客官皆是絡繹不絕。
    *
    鼎香樓裏的酒喚作“壇香酒”,京城凡好酒者無人不曉。掌櫃姓馮,據說祖上是河內有名的釀酒師,祖傳手藝。此店內既有環境上好的隔間雅座,又有熱鬧的大堂散桌,價錢公道,小二伶俐,生意一直甚是興隆。
    尤其每日暮時,最為熱鬧。各衙門忙完了一天的差事,專程到此喝酒的官差衙役也大有人在。
    正始四年,五月間,洛陽城裏正是不冷不熱的清爽天氣。不少人聚到鼎香樓裏喝酒談天。大堂東側雅座有幾位客官,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麽。
    “無不曉,最近又有什麽新鮮段子了?給兄弟們說道說道。”
    “那要看諸位對什麽感興趣了,是想聽宮闈秘聞,公卿花園逸事,還是坊間傳聞……”說話的是位三十多歲模樣的人。手搖一把水墨折扇,形容頗是瀟灑。
    這位原本姓吳,住在城南不遠的巷子裏。一年四季揣著把扇子,閑來無事就好到此處喝酒嘮嗑。據說他家中和某位京官沾著親,家境殷實,頗有點見識。時間長了,就得了這麽個綽號:無不曉。
    “說說坊間傳說唄……”送菜的小二和他熟識,玩笑慣了,快言快語地插了一嘴。
    “成,那就說一個。不知各位聽說了沒?城東菜市口雙井巷裏鬧鬼……”
    話音陡然被街上一陣馬嘶聲和人群躁動聲打斷。
    *
    “閃開閃開!都閃開!”
    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輛裝潢華麗的紅頂馬車自大街上疾行而過。
    “哎呦!小心我的擔子欸!……”
    有個貨郎哥兒肩上挑的擔子差點兒被人撞散了。他一邊隨著人群疾走躲閃,一邊不滿地嘟囔著,“那人誰啊?”
    “這人您都不識得?聽您口音兒,打城外來的吧?”
    “這可是當今朝中紅人,五兵尚書,鄧颺啊!”
    *
    馬車所過之處,一片哎喲驚叫,兵荒馬亂。
    人群正在騷亂,前方馬車突然停下!
    三匹駿馬同時發出吸溜一聲嘶叫!前蹄高高仰起!
    “何方刁民,沒長眼麽!膽敢當街攔路,知道這是誰的車嗎?”車夫手持鞭柄氣勢洶洶地指著前方。連右頰那顆大黑痣都透著火冒三丈!
    一個挎著竹籃的十六七歲的姑娘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撿起滾到地下的蘿卜,漲紅著臉,聽那車夫一聲吼,姑娘嚇得渾身發抖,兩隻眼睛委屈地盈上一汪水。
    這時,有個打著赤膊的中年漢子跑過來,不住地衝車夫作揖告饒,“對不住大爺,小女第一次進城,沒見過世麵,衝撞了大爺,請大爺恕罪……”
    *
    “……外麵嚷嚷什麽呢,真掃興。”一個輕慢的聲音自馬車裏傳出。
    繪著金絲邊的車窗簾隨即挑起一角。
    裏麵坐著的華服之人懶洋洋地向外探頭望了一眼,一腔不滿怒火登時下去一半。
    前方路中間,彎腰蹲著的姑娘頗有幾分姿色,雖是粗衣布衫,卻難掩天生麗質。粉麵桃腮,尤其是一雙杏仁眼水汪汪的,很有幾分楚楚可憐。
    轎中之人眯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姑娘一會兒。轉而衝車夫訓道,“這麽粗聲大氣做什麽?懂不懂憐香惜玉,瞧把姑娘嚇得……”
    又換了副口氣,“小姑娘,沒事吧?……”這句話簡直堪稱和顏悅色了。
    那姑娘緊緊抱著籃子,警惕地瑟縮著搖了搖頭。
    “你們走運了,今兒我家老爺高興,不跟你們計較,快走吧。”車夫擺手道。
    “謝謝大爺!快走快走,趕緊走……”那中年漢子如蒙大赦,趕緊拉著女兒擠進人群走了。
    *
    “欸?這都將近酉時了,馬上關城門了,此時趕著馬車往城外去幹什麽?”有人望著馬車,不解地指指點點。
    “不稀奇!這些達官顯貴們,哪個在壽丘裏沒幾套莊園別墅啊,去耍樂唄……”
    城西壽丘裏山明水秀,風景如畫,是京城達官顯貴們的集聚之地。那一帶多的是公卿崇門高台,飛館重樓,諸侯相望。普通老百姓們隻有豔羨的份兒。
    *
    “一個尚書都能驕狂成這樣,看這官威和排場,嘖嘖,簡直嚇死人了!……”鼎香樓的大堂角落,發出一聲感歎。
    “恐怕大將軍本人都沒他這麽張狂吧?聽說曹大將軍平素待人還算和氣,怎的手下竟如此囂張?”
    循著聲音,吳不曉望了大堂角落一眼。方才說話的是位三十來歲形容灑脫的藍袍男子,和一個穿著白衣的十八九歲的青年。
    遂折扇在手中一敲,好心提醒道,“兩位兄弟,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吧?可聽過‘曹馬相爭’之說?此人可是曹黨骨幹,風頭正勁,一般人哪敢惹啊。”
    “曹馬相爭?沒太聽過,‘三馬食草’倒是略有耳聞。”那白衣青年道。
    “你說的都什麽年月的事了,也太孤陋寡聞了些。那西涼馬騰馬岱馬超三父子不是早被擊敗,死得死逃得逃,還食什麽草,墳頭草倒是長老高了!”
    “現今京中誰人不知,朝中兩派相鬥,一派以曹大將軍為首,人稱‘曹黨’;另一派是以太傅司馬懿為首,是為‘馬黨’。不過此‘三馬’遠不比西涼那‘三馬’威風,如今出風頭的可都是曹黨一派。”
    “吳兄所言不虛。瞅瞅人家大將軍,那真是大權在握,左右親信哪個不是朝中紅人?再瞧瞧太傅黨,個個兒晾在一邊兒,光剩空殼子了……”看他們議論熱烈,另有一人忍不住插話道。
    “尤其他那二兒子司馬昭最慘。你說這京裏三品以上官員,哪家子孫不是子承父業,在朝內高官厚祿?就算是自請出京,也至少是一州刺使。他可好,當了個什麽典農,在郊野帶著一批流民帶頭種地呢。”
    “種地怎麽了,我家在鄉下有親戚,據他說,就沒見過典農大人這麽體恤百姓的父母官,經常同他們一道赤腳下田,人和氣,又沒一點架子。”
    “幹得再好有何用,不如有個好爹。誰讓他姓司馬呢?”
    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
    “這司馬家……也沒那麽差吧?就以尚書台來說,尚書令不是司馬孚嗎,各部尚書自然要聽尚書令的。他可是司馬懿的親兄弟。”座中一人出聲疑道。
    “年輕人,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堂兄在宮內當差,據他說,尚書台那一攤子事兒在朝中最為奇特。司馬孚雖然坐著尚書令的位子,日日早朝,卻從不插手閑事,隨手下幾個尚書怎麽折騰,幾乎不過問……;尚書仆射李豐瞧著風采不凡,好端端一個美男子,卻是個病秧子,經常稱病告假,更是不管不問什麽。所以,尚書台真正掌權的反倒是幾曹尚書,有什麽事,幾曹尚書都幹脆直接稟奏曹大將軍了事……”無不曉又在桌上敲了敲扇子。
    “哎,說起來也是世態炎涼啊,司馬懿南征北戰了一輩子,自從當了太傅,已被架空幾年了,除了偶爾出去賣命打仗,啥都輪不著他。聽說年老體衰又多病,大約熬不了兩年了……”
    幾人不由感歎了一陣。
    “看情形,馬黨眼看是完了!這司馬懿人還沒走,茶先涼了,一家子忍辱負重窩囊至此,也真夠能忍的……”
    “不忍又能怎的?還能反了不成?”
    “也是。說白了,手裏沒兵權,有誰真把你當回事?”有位年紀略長的客官唏噓搖頭,同情道。
    *
    “那……偌大的京城,總不至於都是兩黨之人吧?”那位白衣青年又道。
    “自然不是,這京裏可熱鬧著呢!除了兩黨,還有不少中間派,牆頭草兩邊倒唄。”有一人快言快語答道。
    “哦?說來聽聽?”
    “兄弟,今兒你算來對地方了。在這京城,可就沒有鼎香樓裏打聽不出來的事兒。”
    吳不曉接過話頭,“唰”一下打開手中扇子!瀟灑地揮了幾下,繼續高談闊論。
    “牆頭派麽,在兩黨夾縫中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或是明哲保身暗打算盤,這派大多是一些老臣,最出名的便是那個……”
    “是不是蔣濟那個馬屁精?……”有人揮著筷子,高聲插了一句。
    “對對!就是他!”
    “咳、咳咳……”角落那位藍袍男子似是一口酒嗆住了,連咳了好幾聲。
    “有什麽大驚小怪,這年頭,會拍馬屁才吃得開麽!瞧瞧人家蔣太尉,拜將封侯官運亨通,比司馬懿混得好多了……”
    吳不曉瞥了他一眼,繼續侃侃而談。
    “除了京城裏頭,在京外還有一派,那些鎮守各方的都督們,手握重兵。雖在朝外,卻比朝中高官都讓人忌憚三分。亂世稱雄,手中有兵,腰杆才硬嘛。”
    “這倒是。”眾皆點頭。
    這年月,三國爭霸,刀光劍影不斷,筆杆子遠不如刀把子有用。
    “照這麽說,豈不是大將軍最厲害?天下兵馬總都督,不是要啥有啥!”有人由衷羨慕道。
    “聽說那大將軍印可是金子做的,金光閃閃,不知有誰見過沒?”
    “做什麽春秋大夢呢,那玩意兒除了曹大將軍,誰能見著摸著?你就別做夢了,哈哈!”
    *
    “對了,聽說大將軍有個表弟,是京城第一名士?”藍袍男子問道。
    “您說的是夏侯玄吧?今年上元夜,我去何尚書府聽過一次清談會,有幸遠遠瞧過夏侯將軍一麵,當真是如天上明月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位年輕書生有些興奮地插話道。
    當世有品評人物之風,在一些好事者編纂的當朝名士排行榜中,夏侯玄品貌家世俱列榜首。他雖是本朝護軍將軍,手握京畿防衛重權,其人卻清煦峻朗,風評甚好,頗為時下名士們推崇敬仰,公推為名士領袖。
    “夏侯太初為人光風霽月,雖是曹爽親表弟,卻與曹黨大多人物絕不相類,也算曹黨一股清流了。”吳不曉讚同地點頭道。
    “也是奇了,不知夏侯府那一家子都是怎麽長的,個個兒跟神仙下凡似的。夏侯玄就不必說了,他那倆妹妹也都是國色天香……”
    “龍生龍鳳生鳳唄,夏侯尚當年可是洛陽城大名鼎鼎的美男子,生的兒女自然錯不了!”
    “好看有什麽用,那夏侯徽還不是年紀輕輕就去了,可憐呐,落個紅顏薄命……”
    *
    “聽說,十年前,夏侯徽死因不明,極是蹊蹺……”有人瞧瞧左右,刻意壓低嗓音道。
    “小點聲!過去多年的事,你又翻出來講什麽?你忘了,當年因為有人在館子裏議論這事兒,那個瘋子司馬師曾當眾放話說,誰再多嘴,就割誰舌頭!你活膩歪了麽?……”
    *
    “對對,人多嘴雜,還是少談這些為妙,哥兒幾個到這酒樓,喝酒才是正經,來來,滿上……”
    “小二哥,再來壺‘壇香酒’!”
    小二殷勤地拎著兩壺酒從後堂跑出,給大堂裏要添酒的客人挨桌續上。
    *
    大堂靠角落的一桌,坐著兩人。桌上擺了半壺酒,兩三樣菜。身旁放著兩個未打開的包袱,似是剛自城外趕路進來不久。
    其中一位著深藍色袍子,另一位穿著白衣。正是方才出言詢問吳不曉的那個青年。
    小二腳下快活地跑著,也給他們續了酒。
    藍袍男子揚起酒盞一飲而盡!衝小二挑了挑眉,“小二哥,酒不錯,謝了啊!”
    *
    “二叔,好不容易進趟京,咱是不是該有點兒上進心,這麽好酒貪杯不務正業的……”
    話說到一半,被人執起筷子悻悻然用另一頭不輕不重地敲了腦袋一下,“不懂規矩,有這麽說自己叔父的麽……”
    “哎,您何時教我講過規矩了?”青年悻悻然揉了揉腦袋,麵露委屈之色。
    “這一晃,咱們都在此處喝了半天酒了。可別忘了正事……”青年提醒道,“話說,您準備何時拜訪蔣太尉?”
    “年輕人,急什麽?”藍袍男子眯著醉眼,大咧咧地瀟灑一笑,“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既來之,則安之,先喝酒快活幾日再說。”
    “不妨仔細品品,這京城的酒有何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