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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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東北,禦湖畔,林木幽然,是繁華京城鬧中取靜的所在。
    曹爽的大將軍府正位於禦湖東側,是一座闊大的四方庭院,府內雕梁畫棟,奇石珍木,氣宇非凡。距皇城不遠,僅一湖之隔。
    戌時初。華燈初上。將軍府大門燈籠高懸,遠遠瞧著,府內燈火通明,一片金璧輝煌,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顯眼。
    “大將軍,中護將軍夏侯玄拜見。”管家大目進來稟道。
    “哦,太初來了?快快有請。”曹爽一邊說一邊快步往外迎了出來。
    *
    夏侯府距曹爽府不是很遠,夏侯玄此行並未帶隨送,而是一人輕裝騎馬而來。他身著墨青長袍,腰束暗色錦紋玉帶,頭戴青玉冠,外麵罩著件薄薄的青灰色披風,由旁側偏門而入。
    曹府大門氣勢恢宏,威嚴宏闊,兩扇朱漆銅門厚重無比,平素非有重要貴客或者逢著節慶,都是大門緊閉,較少打開。
    一名小廝打著燈籠由前引路,行了百餘來步,穿過亭台樓閣,過一座人工浮橋,來到一片幽然雅致的庭院,遠遠看見曹爽已在正堂大廳門外等候。
    夏侯玄緊走幾步上前施禮,“太初見過表兄。這些日,多謝表兄照顧家母。”
    “今日早朝後,在陛下那裏停留一陣兒,咱們兄弟也沒來得及說上話,可想煞為兄了!”曹爽親熱地扶著夏侯玄雙臂,他和表弟夏侯玄自小就感情親厚,無甚禮節拘束,說話也沒大沒小慣了。
    “這個茶是涼州所產,孝敬舅母的,有益清心安眠。”說著將一個方方正正,紋絡古樸的盒子遞了過去。
    “好兄弟,真是有心,也是巧了,近日我去後院同母親問安時聽她念叨過幾次,說是有點睡不安枕。找大夫開了方子也不見好轉,大夫說,或許等這陣子換季過去就好了,這茶既有清心安眠之效,送的可正是時候!回頭我親自給老人家送去。”遂高高興興地接過,交給一旁的仆侍收好。
    又親手接過夏侯玄的披風,順手遞給一旁的侍女拿去掛好。而後一把攬過他臂膀,趁著門上高懸的紅燈籠和廳內十五連盞青銅連枝燈的餘光,左右細看。
    夏侯玄和前些日去長安之前並無什麽變化,隻是膚色略略深了點,更顯得輪廓分明,風采深致。曹爽瞧著,心裏著實喜歡,他從小就甚是喜愛這個俊雅的表弟,遂親熱地攜了他手,同往書房敘談。兩兄弟互挽了手臂,一同往書房走。
    “你去雍州這些日,為兄甚是念的慌。這些日可還好?”
    “挺好。隻是昨晚回城匆忙,今晨又直接上早朝去了。朝中人多,也沒與表兄說上話。到現在才來與表兄一敘。並代趙老將軍傳遞回信一封。”
    “趙儼將軍勞苦功高,近兩年因年邁已幾次請歸,朝廷深知其辛苦。上次朝中委派賢弟巡檢西線,便有暫時代替其主持雍涼之意,等過兩年,有了合適人選,再將你換回來,隻是恐要辛苦太初了……”
    “為國分憂,本是份內之事,談何辛苦?隻是,關於雍涼都督人選,是否可再多考慮些人,再慎重選擇?我在此次巡檢軍務中,便發現不少精幹之士,譬如,郭淮老將軍對西北一帶頗為熟悉,是否可以考慮以之取代趙老將軍?”
    “郭淮也是老將了,這些年抵抗蜀軍北伐、治理雍州也算小有功績,資曆是沒得說,可惜,他與司馬懿關係匪淺,不太能為咱們所用……方才你來之前,丁彥靖前腳剛走,還特意提到提防此人。說絕不可讓他掌了西線軍事大權。”曹爽搖了搖頭。
    *
    一邊說著,一邊湊近連枝燈下,展開趙儼書信。
    信裏內容並無特別,先是對前些日曹爽的書信問候表示致意感謝,並簡略陳述雍涼軍事,最後再次說到因年紀老邁,身體多疾,望朝廷盡早考慮新的都督雍涼人選。
    曹爽看完,將書信收起。
    “好兄弟,你這趟來得正好,為兄也正有要事同你商量。”
    “表兄何事,不妨直言。”
    “此事待會兒入席再談不遲,賢弟先歇坐片刻,好讓我這當大哥的盡盡心意。今天剛送來的
    新鮮白鰱,活蹦亂跳的,你愛吃魚餅炙,等著,待會兒哥哥親自給你做去……”
    *
    曹爽素以好吃聞名。當年曹真治家尚儉,力戒奢靡,府上夥食與普通官宦之家相差無幾。他每每在家中吃得意猶未盡。所幸曹府距皇宮不遠,他常去皇宮找皇子們玩耍,最愛的去處之一是禦膳房。宮內廚子們也都挺喜歡這個憨態可掬的宗親公子,常留他在宮中用膳。
    曹爽掌家後,第一件事便是改善府上夥食,將禦膳房的廚子也挖到府上兩位。不僅如此,有空時還會踱去廚房同他們切磋一二,興之所致還會做上兩道菜。因為好吃不拘,體態也逐年偏胖。
    *
    “怎敢煩勞表兄。今日時辰已經不早,我來時已經用過晚膳。過來是想找表兄說說話而已。”
    “咱們兄弟多日未見,怎麽著也得陪為兄先喝兩杯再說!”曹爽笑道,“對了,前幾日涼州刺史進京議事,送來兩箱武威郡產的風幹駝蹄,已經讓大目管家給姑母送了些過去,不過你剛回城,怕是還沒吃到。今日到了哥哥這,這七寶駝蹄羹可是不得不嚐的,就當給太初接風洗塵了,今晚我們兄弟必要一醉方休,哈哈。”
    曹爽對親族朋友素來大方,打點人大手大腳,慣於封賞。尤其又與表弟夏侯玄自小便親厚,不同旁人,姑父又去得早,因此對姑母一家更是格外優遇照應,三五不時便差人送些東西過去。
    聽他提起駝蹄,夏侯玄聞言眉頭微蹙。
    他早朝後曾回府一趟,同母親請了安,當時還要趕著去護軍處理軍務,母子間並沒來得及說上太多話,當時也並未聽母親提及駝蹄這檔子事。
    *
    七寶駝蹄羹,顧名思義,是以駱駝蹄為主材料烹製的一道羹。這道膳食有些來曆。是明帝時期,由宮中禦廚房炮製出的珍饈膳食。自青龍三年起,因諸葛亮已逝,戰事壓力驟減,明帝曹叡開始漸漸熱衷於享樂,樂於擴大後宮,大興土木,廣建宮殿園囿,追求奢靡。駝蹄等奢侈物便是在這一時期,從西域長途運輸運入中原。從前曹操和文帝皆尚簡樸,並無此先例。
    在明帝駕崩之後,西域進貢駝蹄之風曾短暫消停過一陣子。
    近兩年,曾一度銷聲匿跡的駝蹄買賣又有死灰複燃的跡象,而且日漸猖獗。
    曹爽本就是不知柴米油鹽的公子哥,隨著漸攬大權,慢慢添了不少奢侈習氣,竟也愛上了這道羹。
    其實也未必見得這道菜本身多麽美味無窮,令人過口難忘。而是別人沒吃過的我吃過,別人沒嚐過的我嚐過鮮,吃的是個養尊處優的優越感。
    於是,一些見風使舵的地方官,進京送禮時都至少備兩份,一份送宮中,一份直接送往曹爽的大將軍府。
    物以稀為貴。因駱駝稀少,當時駝蹄價格頗令人乍舌,在京城西郊馬市上甚至都被炒到一兩駝蹄一兩金的地步了。
    其時,由於三國之間戰事不斷,連民間馬匹都多被充軍征用,駱駝作為西域百姓商旅馱運騎乘的重要用具,一般視為善畜,並不輕易宰殺。此番涼州刺史居然一下送來兩大箱駝蹄,要有多少隻沙漠之舟因此慘遭荼毒……
    *
    夏侯玄誠懇勸道,“表兄,這些天,我在雍州公幹之時,曾訪察雍涼數地,深知百姓不易,這種耗費太多人力物力的東西,勸表兄還是能免則免……”
    “看看,又來了……”曹爽拍了拍夏侯玄肩膀,“你也知道,哥哥也沒啥愛好,就是有些點兒饞,好些吃吃喝喝的……”
    見夏侯玄仍蹙眉不展,遂滿口應道,“好好好,太初今日既開了口,我以後不讓他們送了還不成麽?滿朝上下,也就兄弟你能管著我,哈哈……”
    “謝過表兄,不過,我還有一事相求。”
    “有話直說便是,你我兄弟間,何須如此客套?”
    “早前聽聞,城東郊馬市有買賣駝蹄者,甚是猖獗,西域百姓皆以駱駝為善畜,不輕易宰殺。況且兩地長途運送,勞民傷財,愚弟以為,應當出台禁令,貼出告示,明令禁止駝蹄交易,以遏製此風。”
    曹爽略作思忖,點頭道,“此事倒也不難,回頭我同洛陽令李公昭說一聲,讓京城禁止駝蹄買賣就是。”
    夏侯玄衝曹爽深施一禮,“太初替雍涼百姓謝過兄長!”
    “行行,甭謝了,哥哥知你一貫心善厚道。依你就是。這回可以去做魚了吧?”
    *
    “表兄稍等。”夏侯玄又拉住他,道,“方才進門之時,兄長說有事相商,可是征西之事?”
    “知我者,太初也,正是此事。嘿嘿。”
    “在朝堂上,我本欲開口,但因不知事情前因後果,表兄為何如此,還是決定私底下問您。請問兄長,是何時有此計劃的?如此大事,太初之前竟毫不知情……”
    “你前些日不是在雍州麽,還沒來得及找你商議。”
    有小廝遞了茶水過來,曹爽親手把茶盞遞到夏侯玄手上,“此事說起來,是你在雍州這些日,由鄧玄茂和李公昭先提起的。認為眼下關中空虛,蜀軍西撤,是伐蜀的有利時機。我覺得此計甚好,所以才在早朝上提請群臣商議。”
    “好兄弟,為兄看好你都督雍涼,任前線總指揮。我來坐鎮長安,統帥三軍,你我兄弟齊心,幹番大事,如何?”
    夏侯玄蹙眉,鄧颺素來自恃才高,有些心浮氣躁,又貪功心切,愛出些餿主意。洛陽令李
    勝卻是一直較為持重妥當的,也跟著瞎湊什麽熱鬧?
    “表兄,咱們非同外人,愚弟也就有話直言了……”夏侯玄正色道。
    “賢弟哪裏話,你我兄弟何需這些客套,當然是有話盡請直講,無需繞彎子。”
    “若朝廷確需我鎮守雍涼,我並無二話,責無旁貸。但是對於征西伐蜀一事,卻仍勸表兄慎重考慮。”
    “這又為何?”
    “用兵作戰,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九州地形,西高東低。西蜀多年間屢次北伐,便是占了地形優勢。我朝西征,已先失了地形之利。尊父威名遠揚,戰功赫赫,漢中破劉、固守河西、西抗諸葛,征伐有功……一生勝績無數,唯獨於太和年間征西一役折戟沉沙,令人痛惜!前車之鑒,不可不慎!”
    *
    夏侯玄所說,正是明帝太和四年,西蜀多次犯境,大司馬曹真率領魏國數路大軍,攻伐蜀國。時值七月,因路途艱險,又連遭暴雨,棧道毀損,大軍用了一月才行不足一半路程,不得已受詔撤退,因天氣惡劣加長途勞頓,曹真於中途身染重疾,終至不治,次年便英年薨逝。
    “大舅父縱然常年馳騁疆場,征西曆盡艱辛,卻終致無功而返,積勞成疾,病返洛陽。表兄您自少時便以宗室身份出入宮廷,多年長於宮廷,並無作戰經曆。況且,西征如此大規模戰事,需大量兵力物力,勞師動眾,長途遠征,耗費甚巨,口上談談容易,一旦付諸實際,不知表兄估算過沒有,有幾成勝算?”
    “更何況,那西蜀薑維正值壯年,今年又剛升任鎮西大將軍,正是血氣方剛意氣風發之時。其人率部眾幾次滋擾邊界,與我軍將領郭淮、陳泰曾數次交手,其人有勇有謀,膽識過人,絕非等閑之輩,不可小覷。”
    *
    此話可謂直指其痛處。曹爽麵上表情漸漸凝重,默然了許久。
    他何嚐不知,與先父相比,曹真德高望崇,用兵布陣叱吒多年,自己差距甚遠,差得豈是一點半點……但是,他多年皆在朝堂,幾未涉足疆場,眼看司馬懿六十多歲仍能率軍克敵,屢傳捷報,打勝仗似乎易如反掌。旁人看著,也難免蠢蠢欲動。
    自己正當年富力強之時,那份想要建功立業的心思先前已然被鄧颺、李勝等人哄抬了起來,一時半刻又不甘心就此罷休。
    “賢弟所言甚是……為兄也不瞞你,咱們出身將門,曆代先祖皆戰功無數,而為兄自輔佐陛下以來,雖說於朝堂之事也算盡心盡力,在戰場卻並無什麽樹績,有些人未免口服心不服……此事說起來,一直算是為兄的一塊心病……”
    夏侯玄誠懇勸道,“表兄何出此言?為國效力,但竭心盡力,各盡其能而已。兄乃我朝一品要員,輔國重臣,數年來輔佐幼主,料理朝堂事務,後方穩固井然有序,前方將士無後顧之憂,方能奮勇殺敵,勝利凱旋。表兄功不可沒!”
    “先養兵蓄銳,廣積糧草,以逸待勞,以靜製動,一旦敵軍來犯,便全力擊之,克敵製勝,不更妥當麽?或待敵國內有變,時機成熟之時,瞅準時機,出其不意直搗黃龍,必能一舉圖之!相比之下,長途遠征,實非明智之舉,望表兄慎思之……”
    曹爽點頭,“賢弟之意,為兄已知,必會再慎重考慮。待早朝再議此事時,聽聽群僚意見,再作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