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憶往昔恂生終成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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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門外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秦恂深吸了一口氣,這丫頭今天的腳步聲也不大對勁?今晚究竟發生過什麽?還在思忖的功夫,林霏跨過門檻,朝門外的程柏點了點頭,站在門邊沒有動。國外長大的孩子,卻很懂規矩。比五丫頭會來事!她悄悄比較了一下,笑了笑,也不能怪“那小子”……
    “進來吧,就不用等我過去請你了。”秦振生的語氣,帶著槍炮的味道。
    “叔公、小姑奶。”林霏站在桌前,恭敬地打招呼。
    “坐吧!還要我過來給你拉椅子嗎?”
    秦恂瞪了他一眼,用左手指了指剛才拉出來的椅子。“丫頭,坐這裏。”
    林霏側坐進椅子裏,沒有抬頭。
    桌上沒有茶具,也沒有茶水,隻有秦振生平常使用的筆墨紙硯。他本來也不是找她來喝茶的。選這張桌子,或許是為了增添緊張的氣氛。兩個祖輩的人,坐在這裏為難一個孩子,秦恂開始暗自不恥這樣的行徑。
    “你好大的能耐。是林明東教的你?還是你那不知道在哪裏快活的媽?”
    秦振生恐怕是瘋了,才會這樣的口不擇言。她悄悄捏了一把手裏的拐杖,慌忙看向孩子。林霏始終低著頭,讓人看不出任何反應。
    “我這家裏,總共四個小子。”他緩緩地說,忽然瞪圓了眼睛怒吼,“你一個都沒放過!”拐杖在地上敲打出“咚咚”聲,他喘著粗氣,用右手拍打桌麵。
    “老大家的,我沒跟你計較。那是他自己沒長眼。朱雨嬌也不是什麽好貨色。該他倒黴。”他把頭扭向身後的白牆,不知道對著牆做了什麽,停了兩秒才轉回來。“老二家的兩個,你年年回來,倒是會小心繞著走。我跟你打聽、打聽啊!你是怕我找人亂棍把你轟走才躲著他們,還是看不上我秦振生的血脈?”
    林霏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你今年,借著五丫頭回來,留在這裏想做什麽?你們林家想做什麽?唔?”他把拐杖抬到桌上,在桌麵上敲,幾乎要把拐杖伸到林霏的臉上。
    秦恂實在看不下去了。孩子一直低著頭不吭聲。這要是自己家裏的孩子,該有多心疼啊!她要抬手阻攔,被秦振生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略帶驚恐地把手縮回去,看著無助的孩子,心裏莫名地打著結。
    “我早年間就發覺你姑母不對勁。把彌笙送到林明東那裏養!這麽大個宅子,放不下一個孩子嗎?孩子二十歲才捆著回來,晚了!你們父女兩個,早給他下了迷魂藥了。我現在人活著,在這裏,你開條件吧!你們林家要多少?我現在就給你,就圖個清靜!”
    一個吹胡子瞪眼,一個默不吭聲;一個耄耋將至,一個青春正茂。這樣下去,不對!秦恂鼓足了勇氣,直視怒氣衝天的兄長,目光堅定。“大哥,能讓我說兩句嗎?”
    “你說,你以為他們是好人,你說!”他把拐杖扔到地上,兩手使勁拍打桌麵。
    她朝前探了探身子,盡可能把頭低下去,想要看清楚林霏臉上的表情。那孩子的臉上,竟然毫無表情。
    “林霏,叔公今天氣大了,才說了這麽過分的話。你是個好孩子,不會跟他計較的。我替他道歉,這些事,不能怪你!”孩子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她悄悄扭頭看向身邊,白了秦振生一眼,再回頭看向林霏。“他有他的難處。你聽我給你細說,好嗎?”
    林霏終於有了反應,輕輕點了兩下頭。
    點頭,她也曾經這樣點頭,朝著一個將死之人。那是哪一年?烽火燎原?沒有。但那時候,確實四麵都是火。這個點頭,讓她漸漸走回到張雲秋還活著的最後那幾天……
    2、
    1949年4月,聽說城裏的那些部隊打了敗仗,就要撤退了。村裏的百姓,沒人敢再往城裏走。家裏有女孩兒的也都偷偷往山裏藏。男人們,會不會打槍的,包括她那隻會舞文弄墨的大哥,都在江對麵的部隊裏,就快打回來了。春節過後,杜文茵和張雲秋,繞了千百裏的路,被鄉親送了回來。杜文茵帶了一個男孩兒,大著肚子;張雲秋帶著兩個,也大著肚子。
    這一年的秦恂,才十七歲。杜文茵是她的親大嫂,讀過書,會不少詩文。每天在院子裏教兩個孩子讀書,寫字。回來的時候,兩個嫂子告訴她,山外麵已經幾乎燒成焦土。那些要撤走的部隊都紅了眼睛。
    家裏沒有男人,隻有孩子和兩個孕婦。這讓她每天都寢食難安。萬一那些“白脖子”來村裏怎麽辦?兩個大肚子不可能跑多快。現在就藏進山裏?幾個孩子怎麽帶?她每一天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
    這一天,她在院子裏給大哥納鞋底,看著杜文茵帶著孩子們讀書。張雲秋的肚子小些,在院子裏幫忙晾曬衣服。她看著院子裏的三個孩子,最大的才五歲,最小的還在繈褓裏。她在發愁,好幾天沒睡了。打著瞌睡,聽嫂子教書。
    “洞。三點水……”
    洞?對。秦振生走的時候提過,祠堂裏有地洞。她放下手裏的針線,徑直往外跑。
    “小恂?做什麽去?”張雲秋站在庭院裏問。
    “沒事,我出去轉轉。”
    不能驚動兩個“大肚子”。這件事,她隻能自己辦。一路小跑著到了祠堂,她一個、一個屋子挨著找。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找到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往回走。杜文茵帶著剛滿三歲的秦遠致,站在院門外等她。
    “小恂,怎麽這麽晚回來?餓了吧!”
    她笑著點了點頭,默默跟著,心裏開始盤算今晚要做的事情。等孕婦和孩子們都睡下,她悄悄起床,摸進廚房裏,一包、一包捆好幹糧,又打了五壇清水。開始往地洞裏搬。來來回回十幾趟,她跑得滿身大汗,直到天色開始泛白,還差一包孩子的尿布。來不及了,天已經快要亮了,她把那包東西藏在自己的枕邊。真要跑,這些可以隨時帶走。一切都準備好了,她總算安心地睡著了。
    “小恂!小恂!快醒醒!”杜文茵在床邊使勁推她。
    “怎麽了?嫂子。”她揉了揉眼睛。
    “快起來。有‘白脖子’過來了。村口的門哨剛剛回來,讓各家各戶趕緊跑!”
    她慌忙起身,從枕下抽出包裹,拉了秦遠致,推著杜文茵跑出門。張雲秋一手拉著秦遠仲,一手抱著秦遠意,焦急地站在門口等她們。秦恂急忙背起秦遠致,接過繈褓裏的秦遠意,朝著她們強裝微笑,隻為讓她們安心。
    “別急,跟我走。”
    兩個孕婦拉著秦遠仲跟在她的身後。村裏的人幾乎都已經跑了。她帶著她們一路進到祠堂裏,打開地窖,讓肚子還不大的張雲秋先進去,再把孩子一個個送進去,然後是杜文茵,最後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合上地窖的石板,撤掉木梯,引著她們朝裏麵走。
    食物、水、被褥都準備好了。兩個“大肚子”朝著她笑。她也笑了笑,但緊張讓她笑得不怎麽好看。她讓她們帶著孩子睡,自己走到地窖口下麵,側耳傾聽外麵的動靜。雖然離得很遠,她還是依稀聽到了鄉親們哭喊的聲音。村裏早已經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可以讓他們搶了。最多也隻有些糧食。剛剛過冬,各家各戶也沒剩多少了。
    這些人,好像不是從大路過來的,倒向是從山裏來的,和跑向山裏的鄉親剛好碰上?外麵充斥著女人和孩子的哭喊聲。看來,不是一般的“白脖子”,怕是餓極了的土匪也說不定。她倒抽了一口涼氣,朝後退到牆邊,瑟瑟發抖。
    過了一天?然後,不清楚過了多久,外麵漸漸沒了聲音。她冷靜下來,細細思索,這些人有可能是被哥哥所在的部隊打過來的敗兵或者是土匪,撤退路過這裏。所以,哥哥們也快回來了。她暗示自己要樂觀一些,熬到男人們回來就好了。是天亮了嗎?太陽出來了嗎?地窖裏開始漸漸暖和。
    外麵又有了呼喊聲……他們在喊什麽?火?那些人走的時候放火了?天呢!她匆忙架起木梯,推開頭頂的石板,整個祠堂都淹沒在火海裏。不是,外麵的人在喊叫,整個村子都被點著了。她慌忙回身,叫醒地窖裏沉睡的孕婦。把秦遠意交給張雲秋,自己帶著兩個能走的孩子,把杜文茵推在最前麵。到了木梯邊,她停了停,想了想,應該自己先爬上去才對。爬上去,頂開石板,地窖裏瞬間開始跑煙,得趕快!
    她幾乎是滾上了地麵,讓張雲秋往上推孩子。接過秦遠致,拉起秦遠仲,她讓兩個孩子手拉手,站在自己腳邊,朝著地窖裏喊。
    “嫂子,你們兩個先上來一個,帶孩子。”
    這是她一輩子永遠忘不掉的畫麵。張雲秋把杜文茵推了上來,把懷裏的秦遠意交到她手裏,然後,房梁塌了……
    3、
    秦恂用雙手抹掉眼角的淚水,看了看身邊的秦振生。現在,他已經沒有剛才那麽張狂了,雙手都在忙著抹眼淚。
    “那一晚,整個村子都淹沒在火裏,燒得天都紅了。等男人們跟著部隊回來,在火堆裏一個個的刨屍體。各家各戶,大多是老人,隻有雲秋……她被挖出來的時候,是幹淨整齊的。她是被壓在下麵,活活悶死的,連帶著肚子裏的孩子。”她掙紮著讓自己從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裏走出來,“振海大哥沒熬多久,也跟著去了。我的大嫂——杜文茵,為這事耿耿於懷了半輩子。直到秦月出生,她才想到了能讓自己解脫的辦法。”
    她又探了探身子看林霏,後者依舊沒有表情。
    “林霏,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老人也有老人的難處,不是刻意要為難你。你可能覺得這個辦法很荒唐,但你沒有在那裏,沒有站在那火裏,看著那被壓得變形了的石板,看著人……你才會覺得荒唐。”
    “那是人命,怎麽還得清?兩條人命!”秦振生又開始激動地拍桌子,“那個言悅也是個沒交代的,嫁過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一身洋鬼子做派,拿了文茵給孩子的嫁妝,轉身就跑了。文茵死的時候,眼都沒合上!”他捶胸頓足,老淚縱橫。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提過言悅了。他在心裏恨毒了這個兒媳。
    林霏突然有了動作。她從他們麵前抽了幾張信箋紙,起了起身,從生氣的老頭麵前拿走墨、硯和那杆狼毫小楷,在紙上飛快地寫出幾行娟秀的蠅頭小楷。三張,一模一樣的內容。她在每一張的左下角都按了五個手指印,遞到他們麵前。
    “簽字或者按手印,隨便您。小姑奶幫忙見證,一式三份,從此各自心安。”她笑得那樣坦然。
    她笑了?這孩子是不是魔怔了?還是被嚇傻了?看上去都不像。
    秦振生好像突然沒了主意,一手拿著信箋,另一隻手從桌下碰了碰秦恂。她接過他手裏的紙,心裏有些怪異的滋味朝上湧。兩種可能:一、她是個奇才。林蓁說過,這丫頭把林氏的公司弄得風生水起;二、她有備而來。今晚之前,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走,隻是借著秦振生的發作,給大家台階下。她用布滿皺紋的手,把那幾張信箋捂得發燙。她確定,兩種可能同時存在。所以,秦振生才會沒了主意。他們這一次,可能失算了……
    深夜時分,城裏來了消息,說是秦彌笙被林霏勾引去了學校的小樓,兩個人待到半夜才回去。這個消息不可能是真的,秦振生清楚,她更清楚。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林霏確實是個麻煩。於秦振生平生的夙願而言,這孩子是個攔路虎。為了在他臨死之前,能夠達成多年的夙願,他和她商量了這場鬧劇。一個白臉、一個紅臉,再厲害的丫頭,也能擺得平。現在,擺平了,事情朝著他們希望的方向走,卻沒有勝利的喜悅。
    這丫頭為什麽要一式三份的白紙黑字?兩種可能:一、這是她做生意的習慣,什麽事都要落字為定;二、這是個圈套,他們很可能正在上當!想到這裏,秦恂把信箋交回到秦振生手裏,這個決定,她不能下。弄錯了,可能會死不瞑目。她決定把這個鍋甩給出餿主意的人。
    “您是覺得哪裏寫得不滿意?還是介意黑色的?”林霏的右手五指沾滿黑色的墨跡,在他們眼前仿佛撥弄琴弦一般,輕輕擺動。“這裏沒有朱砂,要不我咬……”
    “不,不用……”秦振生慌忙阻止她咬手指的動作,這屋子裏差一點見血。“這句不要,這句不行……我簽字。”
    秦振生提筆在三張紙上龍飛鳳舞,不知道劃掉了什麽,但看上去紙上留下的字所剩無幾。他果然聰明,簽字比按手印穩妥。等他死了,可以不承認自己幹過這麽欺負晚輩的事情。這丫頭那裏不可能有他的筆記用來比對。秦恂在心裏對自己的大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張寫完,林霏抽了一張,隨手收進腰間的粉藍色挎包裏,站起身,在桌邊朝他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跨出房門,跟門邊站著的程柏點頭致謝……
    “大哥,她剛才隨手收的,應該沒什麽要緊。”
    “你閉嘴,人還沒走遠,慌什麽!”他擺出一副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模樣,等到腳步聲走遠,才兩手捂著拐杖頭,顫巍巍地站起了身。“林家這個丫頭,古怪得很。要麽就是個乖巧的孩子,要麽……”他走向門邊,轉回頭看她。
    “要麽什麽?”她一時間竟然站不起來。
    “要不是因為我快死了,她能把我們兩個的骨頭都嚼成渣子,吞進肚子裏!”
    他的表情突然驚悚。這個可能性為零,他多慮了。她緩緩站起身,小心地伸了伸腰,朝外走。
    “大哥,就是個乖巧的孩子。你今晚有些過分了。”
    “我過分?”秦振生走回桌邊,拿起一張紙。“你細看了沒有?”
    “唔?”
    “我劃掉的,你看了沒?”
    “說實話,我都沒敢細看,怎麽了?你劃掉什麽了?”她走回桌邊,拿起掛在椅背上的拐杖。
    “我隻是要她一句準話,她給我來這麽絕的。你自己看看!”他把紙張捏在手裏,在半空中帶著無盡的怨氣揮舞。“看看,到底是我過分還是她過分!”
    秦恂拿起桌上的另一張信箋,細細的看上麵的內容,放下紙,倒抽了一口涼氣,兩隻眼睛好像是用木頭雕出來的,且沒有來得及描眼珠子,定定地對著秦振生。
    “看我做什麽?我告訴你,現在人肯定已經跑了。你得給我作證,我可沒趕她走。小恂,今天晚上,我們可能上當了……”
    “哪件事?上誰的當?”她嘲笑自己的兄長,順便也嘲笑了一下自己。走到門邊,打開屋門,朝外走。
    “做什麽去?”
    “還能做什麽?給你當哨兵!你這麽大一場戲,難不成真的隻是想折騰那丫頭?到最後還被反將了一軍,你自己在這裏鬱悶吧!”她從喉嚨裏發出“嗯哼”似的笑聲,扭頭看了看屋子裏孩子似的大哥,揚了一下拐杖,走出廊簷,跨過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