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月高掛彌笙夢回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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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盯著桌上的時鍾,時間跳過淩晨一點。窗外夜闌人靜,月光輕柔地灑在書桌上,宛若她淡淡的笑容。秦彌笙按開台燈,打開筆記本電腦,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她那裏,應該已經開始工作了。整理思緒,回憶白天發生的一切,他打開郵箱,敲打鍵盤,把他聽到的,看到的,林蓁告訴他的,都整理好,寫給她。
    來來回回,反複修改,字字斟酌。不是怕錯漏了什麽細節,而是害怕有哪一句話會左右她的決定。不是怕她會反悔答應幫忙,是害怕她會反悔那一晚沒有拒絕的事情。
    一封郵件,他用了一個半小時才發了出去。然後,是焦躁不安的等待。時間從未如此漫長,他一時看表,一時看時鍾,一時看電腦,一時看月亮,祈求上蒼,天可憐見!
    電腦右下角的企鵝閃動了——連個頭像都懶得用……他膽戰心驚地點開那隻平淡無奇的企鵝。
    “看到了。”
    就三個字,卻足夠讓他崩潰。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冷靜,從心底裏無數次提醒自己,拿她當別的什麽人就好,就不會發脾氣了。
    “不能多說幾句嗎?”
    等待,等待,和她之間,要麽等待,要麽追逐。這樣的相處模式,他竟然能堅持了這麽久,樂此不疲。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在開會。怕你等。睡吧。”
    他笑了,孩子一般滿足。他把兩手交疊放在書桌上,腦袋側過去,趴著,合眼,小憩……
    隻是小憩,他卻做夢了。夢裏是曾經的靜好歲月。
    看她安靜地坐在窗邊讀書,看她在廚房裏忙碌,看她盯著洗衣機無奈的神情。他笑了,在睡夢中,憨憨地笑。初春,他站在客廳裏斥責她不穿鞋;炎夏,他倚在房門邊埋怨她弄得一地水;晚秋,他頂著被子催促她把晾了一陽台的衣服收回來;寒冬,他坐在餐桌前偷偷喝空了她藏了十多年的一壇酒。
    清晨,看她在門邊慌亂地跳腳,他板著臉替她找出成雙的鞋子;傍晚,太陽就要下山,他悄悄躲在門後嚇得她頭頂生煙;雨夜,看她蜷縮在沙發裏,他收起掛在眉梢的喜悅,把她送回房間。夢境的美好常常夾雜著現實的殘酷。最美好的時候,他總是回到自己最害怕的那一刻。
    ——她突然離去。
    那段被林維恩說成是追錢包的經曆,於他而言終身難忘。原以為會很快習慣了的分別,許多年過去,他還是會恐懼。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是林維恩——因為會被無情地嘲笑。每到假期臨近,他就開始倒數,好像生命就要結束一般倒數。
    一年,兩年,他被迫回國。回國前,他把秦彌璋帶進了她的生命裏。
    獨自求學的日子裏,他竭盡全力不去在意,即便從林維恩那裏知道了秦彌璋的行為,他也一再讓自己冷靜。他嚐試接受各種各樣的情書,嚐試接受邀約,嚐試談戀愛。所有的嚐試都無疾而終,他終究忍不住一放假就飛去德國。在他終於醒悟,決定大膽麵對所有問題的時候,她的生命裏已經有了秦彌璋。
    婚訊,對他來說,猶如五雷轟頂。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去找她之前,他在家裏一病不起,四天三夜高燒不退。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大發雷霆,朝著她大吼大叫,那樣的失控,隻為等她一句“沒有的事”。她不會知道,他已經做好了帶她逃婚的準備,直到朱雨嬌從天而降。
    他笑了,睡夢中,又是一次輪回。也隻有在夢裏,才會沒有家族的束縛,婚約的捆綁,長輩的嘮叨。如今,他終於不用再從噩夢中驚醒。夢境的最後,終於靜好……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口探進來,輕輕敲打他的睫毛,喊他緩緩醒來。稍一清醒,他就匆忙檢查電腦。企鵝沒有動,郵件沒有更新……抬手看表,低頭看鍾,斜眼看電腦,已經過去將近五個小時了。他的情緒又走到了崩潰邊緣。深呼吸,他點開企鵝頭像。
    “還沒結束嗎?”
    等待……
    “醒了?”
    等來了兩個字。
    “不能主動跟我說話嗎?”
    ……
    又沒了動靜,剛才的夢裏,他回憶了一遍那一晚的情形。醒來之後,他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那一晚,他應該帶上紙筆——一式三份。這個毫無信用可言的瘋女人,隨時可以找出借口搪塞。他的情緒終於失控,拿起電話,撥通號碼,深呼吸。電話接通,沒有聲音。
    “你說話!”
    “表哥?”
    他再次深呼吸。“想好了再說。”
    “彌笙。對不起,我這邊還有點事,過五分鍾給你回過去。”
    “你敢掛試試!”
    他對著電話吼。電話被她放到了一邊,沒有掛斷。從這邊可以清楚地聽見她在跟公司裏的人說什麽。他心滿意足,又像個孩子似的,伏在桌上,看著手機笑。等待……
    “好了。你的郵件我看過了。你來電話是?”
    他輕輕勾起嘴角,把電話貼在耳邊,看向窗外。
    “回家住了?”
    “唔。你怎麽知道?”
    “昨晚電話裏有洗衣機的聲音。我的衣服都洗完了?用了多久?”
    “沒多久,家裏洗衣機多。”
    他忍不住又笑了。“很討厭嗎?我的髒衣服?”
    “沒有。”
    “霏,你自己一個人在家裏。陽台上要晾著男人的衣服才安全。”
    “我哥丟下的衣服已經很多了。床也已經不比豬窩好多少了。”
    “一樣嗎?”他感覺到情緒的溫度計在朝著屋頂攀爬,悄悄調整了一下呼吸。“為什麽一定要分開洗?”
    “我說過了。”
    “那是以前。以後要一起洗。”
    “那不衛生。”
    “洗完不就都衛生了嗎?”
    她不說話。這個倔強的女人,不同意就用沉默對抗。他深呼吸,嘲笑了自己一秒,無奈下一秒,還是會無條件退讓。
    “洗了一晚上衣服,是不是想明白了?”
    “什麽?”
    “一切開始得比你以為的要早!你不想說,那就聽我說。第一次跟我媽翻臉,我也是後來才明白,那一次爭吵,是因為我……”
    “彌笙,那個年紀,隻是一時的衝動。我能理解,姑母那天的話是說得急了一些。這麽久了,你大可以回想一些開心的事情,不用總這麽耿耿於懷。你這些年壓力太大了,也不跟家裏人說……”
    “不是你想的這樣。我也以為是,曾經以為是。”他朝後躺進椅子裏,仰起頭看窗外初升的朝陽,“你能不能理解?我那時候也是不懂的,才會不肯定。”
    “別這樣想。”電話那端停了停,“憶芝不是秦月也好,找到了人,你再處處看。彌笙,你這輩子,到現在才剛開始。因為家裏的關係,你一直也沒接觸過多少外人,所以才會產生這樣的誤會。那是因為。”
    “因為隻有你總是在我身邊?霏,別再找理由了。你現在能想到的所有,我都想過了,也麵對過了。你覺得茗大是男校嗎?那些日子,我做了那麽多愚蠢的事情,你居然毫不在意,還明目張膽地跟秦彌璋在一起,你是不是瘋了?”
    “對不起。彌笙,這也是我要說的,這件事,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不論真假,不論結果,你都會在意的。所以,放下吧,找個愛你的人,結婚、生子……”
    “你不是嗎?”
    “……”
    “那就是了!”
    沉寂。他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不願意麵對,她就沉默。
    “霏,你現在跟我說這樣的話,是想反悔嗎?你把話說清楚,你敢明確的反悔一個我看看!我已經讓步了,隻要你等,我要的不過幾天——現在可能要久一點。”
    “彌笙,你那天說的那些將來,和現在有什麽不一樣?”
    “不一樣!你這個白癡,我要怎麽說你才懂?你根本就是在找借口。你是不是還打算編出個什麽不存在的人來,讓我放手?”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對任何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這不是他的作風。他是高高在上、清冷孤傲的秦彌笙。此刻,他是卑微的,他是落寞的……
    “我是不明白,你究竟要我等什麽?我們現在的關係不好嗎?有什麽需要改變的?”
    “我們現在是什麽關係?”這隻是習慣地拌-嘴,下一秒他就後悔了。
    他意識到自己上當了,意識到電話那頭的人正在勾嘴淺笑,意識到她難得跟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這麽多話的最終目的——把他繞到這個陷阱裏。
    “親戚,或者戰友?正要共同清理一座年代久遠的迷霧森林。”
    他捂住電話,歎了一口氣,再次縱容她、放任她顧左右而言他。
    “你打算怎麽辦?”
    “我有得選嗎?”
    “你。”
    他明白——沒得選。這一趟,隻有她去才能解決。林蓁深埋在心裏多年的夙願,必須解決。但,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不知道是為什麽,總是不放心。也許是因為那裏確實不安全。言悅——從長輩們那裏零星聽來的消息——拚湊出來的言悅,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讓她失蹤得杳無音信的地方……和那些人打交道,一定會有危險。
    “掛了。”
    “別。你等等。”
    “還有別的事嗎?你看看時間,姑母應該已經起來了。”
    他盡可能平心靜氣,深呼吸。“霏,那裏很危險。你如果不願意,他們不能勉強你。”
    “那你的意思呢?你希望我去嗎?”
    “我?你是在問我的意思嗎?”
    “是。”
    他猶豫了,他就有得選嗎?這件許多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揭開,他身上的那個“符咒”就沒辦法解開。那麽,被壓在五指山下的人生哪裏還有將來……她不會要一個模棱兩可的結果。沒有她,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又怎麽能算的上是人生?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隻清楚電話那端沒有掛斷,也沒有聲音。
    “霏。”
    “唔。”
    “我。”
    “彌笙,我們都沒得選。”
    “你,要小心。”
    “明白了。那我先掛電話了,公司這邊還有幾件事要處理。跟叔公約的時間快到了。”
    電話瞬間掛斷。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個決定可能有不妥當的地方,但,別無選擇。人生才短短二十八載,如果不是她,他感覺自己早就被活埋。從記事開始,他的人生就從來不是他自己的。
    他仰天長歎,活在上一代的遺憾裏的,又豈止是他一個人。有的人選擇讓自己慢慢習慣窒息,例如秦彌璋;有的人選擇為遺憾活著,例如秦彌顯;有的人選擇拚命逃離,例如他自己。而林霏選擇了另一種活法,她把完成林蓁的夙願當成了閑暇時的娛樂,坦然接受命運,又不受幹擾。
    “幹擾”——他會不會正在幹擾她的生活?如果是,那麽他願意終此一生,樂此不疲。對於她,可以縱容,但——絕不放手。
    他站起來,失神地走去洗手間洗漱,夢遊一般走到堂屋的窗邊坐下。
    “笙哥兒?怎麽了?”林蓁把手裏端著的早餐放在餐桌上,走到他身邊坐下。
    “媽,你在臨江長大?”
    “唔。”
    “那裏。她過去會不會有危險?”他仰著頭,眼睛盯著窗外。屋簷上的一隻麻雀剛巧也在盯著他。
    “笙哥兒,你想多了。現在的世道和過去不一樣了。不會有危險的。隻是,事情拖得太久了,未必能查出什麽。”林蓁看著他,表情很篤定。
    他轉回頭,看林蓁的神情,悄悄鬆了氣。“沒危險就好,查不查得出什麽……她會查出來的。”
    林蓁站起來,拉著他走到餐桌邊坐下。
    “這一點,你叔公想得比我們都要周全。霏兒是唯一合適的人選。她麵孔生,年輕,對方不會提防的。倒是你,我覺得你有必要去一趟德國,查一下秦月。”她把早點推到他麵前,站在他的身側,“你既然已經跟霏兒明說了,這事就不能耽誤太久。等人回來再看是下策。”
    他抬頭看她,又轉過頭去看屋簷上的那隻麻雀,低下頭思忖。
    “對,那我……”他匆忙吃了早飯,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林蓁拉住了他,和藹地笑了。
    “你這孩子啊!平常都很冷靜的,處理事情從來都有條不紊的。怎麽一碰上霏兒的事就總是亂了手腳呢?要去查,也不能這麽著急啊!你叔公那裏來叫了,我們就過去。先把這邊的事情談好了。你也不能就直接去。等下你別多嘴,我跟你叔公說。讓他開口,你走得名正言順。”
    他點了點頭,重新坐回去,看林蓁蜻蜓點水般的吃早點,倏忽笑了。
    “媽,你說是不會這些,其實是深藏不露啊!”
    “不是我會什麽,而是你道行太淺,和這個家裏的人過的招多了,你也能鬥贏霏兒!”她低著頭,漫不經心地回答他。
    他從鼻腔裏輕輕送出歎息。
    “媽,這個家,不適合我們。”
    “我知道。為難霏兒了,可是我……”
    “媽,我們都明白,所以霏才會答應叔公。你了解她的,她不是管閑事的人。”
    林蓁的歎息聲裏夾雜著無盡的哀傷。“如果不是我,言悅不會來這個家的。不來這個家,她會過得很好的。這件事,我知道讓霏兒為難了,可我還能指望誰呢?”
    “如果言老一直不說,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他把桌上的牙簽罐子翻過來,顛過去,聽竹簽碰撞的聲音。
    林蓁伸手壓住了牙簽罐,抬眼盯著他:“別慌。”
    “我沒有……”
    “我還不了解你?”她倏忽一笑,“等霏兒到了那邊,我安排家裏的司機過去。多少能照顧一些。”
    “我希望,今後能讓她停下來。不是為我停下來,是永遠都不要麵對這些了。媽,我一直不說也是不想給她添負擔。她會懂嗎?”
    “懂嗎?”林蓁抬起頭,打量了他一下,“她比誰都明白,這丫頭最大的毛病就是活得太明白。你以為她真不明白彌璋對她的心思?還是不明白你叔公究竟在算計什麽?”
    “叔公在算計什麽?”
    她笑而不語,低頭喝掉碗裏的清粥,抽了紙巾擦嘴,收拾桌上的碗筷。“沒什麽,別多想。這邊談好了,你就動身去查清楚。其他的,有媽在,你就不用操心了。”
    堂屋的門被輕輕拍響,程柏站在敞開的房門邊點頭微笑。
    “三夫人,四少爺,太老爺讓我過來看看你們起來了沒有。讓你們早些過去。”
    “知道了。我們就好了。”
    程柏點了點頭,轉身離去。林蓁從堂屋走去了後廚。秦彌笙站起來,跨出房門,抬頭看屋簷上的麻雀。這才發現,它其實並沒有看他,而是在看它身後的同伴。他低頭淺笑,走回房間,收拾行李,檢查護照,準備隨時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