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牛和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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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夏收還有段日子,趁著這個景兒,壽禮決定先帶洪升走趟河西,瞧瞧莊上今年的收成。
收拾停當,吃過午飯,他們帶了個雇工叫唐牛的一起走。騾子背上備著鞍,前橋上搭個兩頭沉的口袋裝些幹糧和衣物,卻不叫騎,三個人都走著。
小洪升最高興不過在這鄉間玩耍,在他看來那濃密的艾蒿叢、塘裏的蓮藕以及棺材板子下麵高唱的蟋蟀,遠比在課堂上唱歌子、寫算術有趣。
不過也有例外的,就是蘇老師教的畫畫兒課很吸引他。
老師說要畫好山水、人物、花鳥就必須先了解他們的習性與動態,了然於心才能下筆有神,這個話在他看來很有道理,所以唯有蘇老師的課從不缺的,其它都那麽回事而已。
看著洪升在前麵蹦蹦跳跳唐牛覺得不安,他一會兒叫:“少爺,離那池塘遠點,裏頭有爛泥,陷進去就出不得啦!”一會兒喊:“別鑽草裏,我看不見你啦!少爺快出來吧,小心我們把你落下!”
壽禮肩膀上搭個褡褳跟在騾子後頭走著,聽見唐牛絮叨得好笑,說:“你省點力氣吧,他從小皮慣的,沒事。”
唐牛回過頭來問:“老爺,這騾子已經備了鞍,你倆好歹騎騎嘛,還怕累著它不成?”
“這小子!”壽禮噗哧笑了:“我不是怕累著它,本來是給升兒準備的,不過讓他先跑跑,小子撒歡練筋骨,好事!
如今咱們家業大了,不能讓孩子們都跟前清八旗子弟似的做嬌寶貝。遇到點苦頭就像大太陽底下的花兒一樣蔫了,哪還行?”
“您這話有幾分道理,不過夫人要是見了許不高興呢?”
“你還沒見過賤內吧?她也是個勤儉人家生的女兒,不同意慣孩子的。”壽禮把褡褳往上拉了一下,接著說:
“你看吧,我的兒子,絕對個個都是能自立的好漢子,下地、寫字、拳腳我都讓他們學,讓他們以後離開我也能闖出片天地來。唉!”
他歎口氣:“不用像他老子一樣靠先人的家產過活。”
“呦,您還這麽想呐?”唐牛樂了:“這可少見。我伺候了四個東家,還是頭次見這麽管教少爺的。說真的,您這想法對!
好些小少爺吃飯要人喂,穿衣要人遞,睡覺都得有人陪。哎,就說爹媽疼子女,可他們長大了那翅膀是軟的,飛不動哩!”
壽禮被逗得哈哈笑起來,問唐牛:“你討媳婦了嗎?”
“窮小子一個哪有那福氣?指望老爺多照應,求您賞個生活就是。”
“嗯,好!”壽禮第一次和這個淳樸、壯實的漢子打交道,覺得挺投緣。想了想又問:“小唐,什麽時候來家的,哪裏人啊?”
“三河集人,去年底托朋友投到劉先生那裏,他安排我專管腳力上的活。”唐牛在前邊扭過臉來答道。
“三河集,那是河南地界了吧?”
“可不。”唐牛點點頭:“前一個東家是我們鄰村開花炮作坊的,特凶,老吼我們,成天說雇工拿錢吃飯耍賴不做活計,防我們偷懶,動不動找理由扣工錢。
實話,給他幹半年還不如在您家做仨月掙得多,所以後來大家撂挑子,散夥跑了個幹淨,看不急死他!”
壽禮聽了點頭,說:“這種人缺德,有好日子也守不住。寧為鐵漢子做工一年,不伺候缺德鬼一天,你們做得對!
夥計們打工掙錢靠的是勞力和本事,一年到頭期望著落在手裏幾個積累好奔自己的小日子。
要碰上這麽個東家成天猜忌打罵,那才做得沒滋味。到哪裏不是打工,隻要人勤快就能遇上好主顧。”
“您說的是。”唐牛應和道:“咱知道自己的斤兩,也沒那個投機的好命,左右就是踏實做活罷了。
東家待我們好,那就值得為他做。要不,腿長在自己身上,誰還不會走路麽?”說完覺得不妥,趕緊偷瞟了壽禮一眼。
“唔。那你現在還沒跑,看來在我家混得還滿意羅?”壽禮逗他。
唐牛“嘿嘿”地笑了:“不瞞您說,剛來的時候想走過。頭一次見老太爺時,看他穿件半長的布褂子。
我心裏直嘀咕:東家就這個樣子呀?槽上的錢大叔勸我再看看,就沒走。誰知一來二去便留下了……”
“哦,那是什麽讓你又改主意了呢?不是看上哪個丫頭了吧?”
唐牛臉“刷”地紅了:“東家淨開玩笑,我們整天和牲口打交道,哪兒見得到姐兒們。”他不好意思地把左手放在後頸子上揉搓著,回想著說:
“有一天我正睡著,聽見小馬駒子叫喚,就爬起來去看,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忽然一片光在身邊照著,老太爺舉著盞燈籠站在後麵給我打亮,問:‘怎麽的了,沒事吧?’
臨走又把件大襖叫人拿來給我披上,說:‘天涼了,別凍著!’第二天早上還問錢大叔:‘那孩子沒事吧,沒凍著吧?’唉,我當時就覺著還行,這老人家挺善,我就不走啦!”
“大牛哥,你們快來,咱們到渡口啦!”洪升在前邊童聲清脆地叫。
兩個人一抬頭,透過沿河的水柳枝條看見一片沙灘。
在比較突出的地方用若幹表麵鑿平的大石頭壘出個碼頭的模樣,一條平底單桅船停靠著並用繩子拴在岸頭露出地表的木樁上,這船兩頭窄肚子寬,適於淺灘航行和擺渡。
在棧橋的一端有塊黑石碑,上邊白筆劃兒刻的隸書體“陶公渡”三個字,據說是民國首任縣長大人來視察時留下的親筆。
雖不起眼,這裏卻是三河原上最好的渡口,不僅水流平緩安全,當年陳家先輩建好渡口,便交給陶家負責,從此他們四代在這裏邊打漁邊方便行人,在鄉親們中有著良好的信譽和口碑。
大家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唐牛拉著牲口從路麵走下堤坡。
陶三升和他女兒小柳兒正從筐裏往外撿今早收的魚,聽見說笑和洪升的叫喊聲都抬起頭來。“喲,這不是大少爺回來了嗎,給您請安啦!”陶三升說著上前虛彎了下右腿然後鞠一躬。
“陶叔,得改叫老爺了。”唐牛使眼色提醒他。
“哎,沒關係,一時改不過口就慢慢來嘛。”壽禮剛說完,洪升就跳過來拉著陶三升叫:“三升叔今天收多少魚,有烏龜嗎,你給我抓個小烏龜吧!”
“嗨,這魚鉤哪兒抓得住烏龜呀。少爺想要我明天拿個簍子專門給你逮去。”陶三升笑眯眯地還沒說完,洪升已經往小柳兒那邊跑了,回臉兒還叫著:“一定嗬,說話算數!”
“放心吧!”三升說完搖搖頭,回頭對壽禮道:“幾個月沒見好像小少爺又壯實了不少,剛才捏得我胳膊都疼了。”
“我也奇怪呢,”壽禮抱歉地笑:“這小子,也沒見多吃幾碗飯,小不點一個怎麽那麽大力氣?全家裏就他三叔有個像樣兒的身子骨,那小時候也沒見這樣,我們其他兄弟更不用提了!”
“許是貴人降世,天生神力。”
“瞎扯!”壽禮瞪了唐牛一眼。
“真的,您沒聽《隋唐演義》裏頭那大將羅士信,能力拽九牛!”
“那都是說書人編的,他能拽一頭我就嚇死了,還九牛?”說著話壽禮站住了,歪著頭打量正和洪升逗弄魚兒的小柳兒,問:“這是柳兒麽?怎麽幾天沒見成大姑娘模樣了?”
小柳兒聽他說話連忙站起身來,垂手說:“陳老爺好,您笑話我呢,我才十六,還小,哪兒能和姑娘們比呀!”說完垂下眼簾輕輕地一笑,倒把壽禮身後的唐牛給看呆了。
“好啊,老陶,你教的柳兒會謙遜呢。”
陶三升聽了笑一笑,趕緊問:“老爺是坐船要去南邊莊子看看?”
“是嗬,陸路太慢而且不太平,還是水路吧。”壽禮用眼掃一下對岸的茅屋:“不過你一個人怕不行吧?大仔呢?”
“哦,那孩子買草簾子去了,馬上就回。”
正說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後生出現在堤麵上,背上背著打成捆的草簾子。“爹,簾子買回來了,你看夠不。”他把簾子卸在草地上,給壽禮鞠躬:“老爺好,遠遠看著就像您。”
“你是先認出洪升來的吧?”單一品笑著說破他,弄得那孩子不好意思了。
“大仔哥,你娘和你弟弟好不?”洪升跑過來親熱地拉著他問。
“小兄弟倆到船上慢慢說吧,”三升叔叫自己的兒女們:“大仔,咱們先把老爺、少爺送走是正經,不然晚飯都耽擱在水上了。”
“不打緊,耽擱了就在船上吃,讓柳兒姐給我烤魚!”洪升笑嘻嘻地往柳兒身邊蹭。
“上船、上船!”單一品拍了拍兒子臉頰,板起臉來道:“別煩柳兒,你阿媽還在家裏等著呐。”
陶老大掌舵,大仔在前麵劃槳,沿河而下。一路上有柳兒和洪升唧唧呱呱地聊著,倒也有趣有樂。
唐牛水性不甚好,繃著嘴巴不多說話,隻緊緊牽住了騾子的口籠,不時看看柳兒的背影。
柳兒開始一直見他不吱聲,就和洪升咬耳朵,說這個人是不是個聾子或者啞子呢?逗得洪升格格地笑,衝唐牛說:“大牛哥,她問你是不是個啞子呢!”
“我剛在岸上還說話呢,怎會是啞子?”唐牛很窘地分辨。
“那你怎麽不吭聲嗬?”小柳兒忽閃著大眼睛:“哦~,我明白了,你別是怕水吧?”
“哪兒呀,嘿嘿。”唐牛臉越發地紅,不知如何是好。
“柳兒,別逗他。他拉著牲口是不能分心,人家小夥子好好的咋說呢?”陶三升在船尾替唐牛解圍。
“我姐就愛損人,老折磨我哩。以後嫁給誰誰就不得安靜了……哎呦!”大仔扭回頭來剛說一半,柳兒丟過來一塊破布打在他後背上,眾人都大笑起來。
笑聲中柳兒撇眼瞧見唐牛看自己,不禁一陣心跳,一抹紅暈襲上麵頰。“看啊,柳兒姐臉都紅啦!”洪升指著她拍手笑。
“才不是呐,是晚霞映的。”柳兒趕緊轉移他的視線:“瞧天上多美嗬!”
果然,西邊的天逐漸紅起來,開始是一小片,後來整個天空都變得紅彤彤地,千絲萬縷的金色光芒從那山丘與樹林的後麵放射出來,不斷變幻著雲朵的姿態,襯托著它們的婀娜和柔美。
反射下來的光芒投在江水裏,好像是千萬匹黃金軟緞在隨波蕩漾。
那波中一片小小的細長影子,是晚歸的漁船,漁老大放開喉嚨唱著他自己喜愛的調子,船頭過處拖過層層漣漪。
一條被它驚起的魚兒“波咚”一聲躍出水麵又掉進那千萬點金光中去了。江上逐漸起層淡淡的薄霧,把岸邊的樹木都籠罩得依稀不清。
天上的紅色也變暗下去,把那美麗掩藏在霧色的後麵,它半透明地,帶著條鑲金的花邊,在那一片山坡上輕歌曼舞,一切都看不真著了。
掌燈時候,船轉進了一條汊子,彎彎曲曲地行了不到兩裏地停靠在青條石埠。
一條石磴台階向上延伸著,盡頭有個本縣唯一的鬥拱重簷垂花門,麵闊一丈、柱高九尺,簷下掛盞燈籠,上邊寫著個墨書的行草“陳”字。這便是河西莊園的後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