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老爺陳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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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聽二老爺先開口道:“大哥,以後家裏有點什麽事,你是不是也告我一聲?好歹我也被下人們稱做個‘老爺’呢。”
“二弟,看你說的,都是自己兄弟,有什麽見外?再說並沒有瞞你的事嗬。”
“嘿,還說!建學校我事前就一點也不知道,更不用說撥給的那些校產了。”
“哦,那個呀?”陳一品好像很不在意地答道:“辦學校不同於辦族學,學校是為全村辦的,甚至四鄉子弟也可報名,是對大眾有益的事情。
受益的不僅有咱家,所以我請三太公來議請他出麵主持。
學校不但要教人讀書識字,還要聘有本事的人來講授水利、農學、園藝,對地方是大有意義,需要不小的財力支持,因此決定撥給校產,否則怎麽長久呢?”
“那為什麽咱家出田土,別家隻捐款呢?”
“哥,你以為這樣做吃虧麽?”叔仁忽然開口說:“咱家出地辦學就是校董,身份高了不說,那些地按政府法令是減免課稅的。
而且請先生授課,這些地就成了實驗田,最新的技術、最好的種子會先用在這些地裏,我們家收獲的豈止是現在這點出息?”
“嗯,好哇,老五到底是去過省城的,見識就是不一樣!”壽禮對這個弟弟非常賞識和喜歡。
他們不是一個母親,名義上叔仁是太夫人趙氏撫養,但他從小很照顧五弟。叔仁也喜歡和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大哥來往,兩個人感情上反比其他兄弟更接近些。
“對了老五,你這會兒來找我有什麽事嗎?剛才隻顧照應老崔的事,倒冷了你。”壽禮撇開仲文,二老爺這才明白五弟不是來議事的。
“哦,其實我也沒什麽要務。”叔仁趕緊答道:
“家裏一切都安頓好了,我整日無所事事,所以尋思這幾日就回學校去,不然課程落下太多。如果大哥沒什麽意見,我現在算辭行了,明天一早就上路。”
“怎麽,你也不和母親告別?”陳仲文硬硬地問。
“哦,我先和大哥說過,他知道了就去太太那裏。”
“你呀,這個書都白念了。長幼尊卑、孰先誰後都分不出啦?”二老爺對弟弟的回答顯然很不滿意。叔仁麵上頗有些下不來台。
“嗨!我剛才不是說了,咱們自己兄弟,要那麽多講究、客套做什麽?我最不耐煩這套,要不怎麽跑到莊子上去躲了那麽多年呢?”
壽禮笑嗬嗬打個圓場,對叔仁道:“你去和母親告別吧,臨走咱倆再好好聊。
我這些日子忙得一塌糊塗,又出去看帳、看收成,現在還滿腦子地畝數兒呢。
最好後天走,我還想聽你說說城裏的新鮮事,還有那些個大帥、督軍的故事,好麽?”
叔仁答應一聲,起身道:“那,大哥、二哥,我先去母親那裏了。”
聽著他腳步聲往外走,紋香忙放下活計出來,到外麵叫唐牛挑盞燈籠,“小心送到太太那邊去,別走青苔上摔著。”
吩咐完扭身回來,聽屋裏這兩個正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她倒覺得不好再進屋了。
“不是我挑五弟的禮,他也得好好管教才是了。‘父不在兄為長’,你不能老這麽慣著他!”
“老二呀,五弟年輕,有時考慮不周難免的,我們該指點他怎樣做,若一味指斥隻會疏遠了手足。”
“大哥你是個善人,可有時也忒善了些。”仲文鼻子裏“哼”了聲:
“你整日待在這偏僻之地,哪裏曉得他在省城都做些什麽?我可告訴你,現在赤黨時興得很,而且越鬧越厲害,聽說大別山裏都有呢!”
“大別山離這邊還好遠提它做什麽,再說這些與老五又有什麽關係?”
“嘿,你不知道吧?這赤黨專愛勾引年輕人上當!他們挑動學生在省城遊行鬧事,聽說給抓了不少呐。想想看,有一天陳家五爺也給關到警局裏去的時候,那麵子往哪裏放?”
“瞎說啥哩,何至於此?年輕人容易激動罷了,當的什麽真?”陳一品忽然把話題一轉:“我倒覺得你該管好自己才對!”
“我、我怎麽啦?”
“嘿,別以為我聽不見、看不著。”壽禮語氣嚴厲起來:“老二,父親在的時候他老人家沒功夫理睬你那些酸事,現在既然我當家就得約束些。
從今起你少弄那些拈花惹草的動靜出來!做兄長的沒個樣子,讓弟弟、妹妹們如何看你?
再說你也有家室、有子女的人了,怎麽還老跟偷嘴貓似的?弄得弟妹都不敢讓孩子們挨近你那個院子!”
“大哥冤枉我,準是有人背後說壞話,挑唆來著!”
仲禮還嘴硬,他哥哥可怒了:“胡說,難道全村的人都約好了來說你壞話麽?林間腳下自有你踩出來的印子!
不提新集陳拐子的寡婦、老集麻家的那個童養媳,就是自家裏有多少件是和你有關係的?
你屋裏自己買的丫頭我不管,太太的紅菱、弟妹陪嫁的紅錦兩個你都敢伸手,要不要我請三太公來評評這個道理?”
“哎、哎,不用、不用,何至於此?”仲文被他說得差點找個縫鑽進去,見大哥抬出族長來急忙求饒:
“大哥,那得怪你弟妹她不會生養兒子,我也心切了些……”說著拿眼瞟門口的動靜,模樣十分狼狽。
“放屁!”陳一品拍了一下桌子,喝到:“那用得著滿天下去撒種子嗎?”紋香在門外忙捂住嘴,想想便鑽進隔壁茶水房裏躲著。
屋裏,壽禮接著斥責說:“你快三十的人了,不想著好好做件營生,成天在女人身上用心思。還怕五弟學壞?我看他現在挺好,怎麽也比你到處欺負娘們強得多!”
陳仲文諾諾連聲地應著,他們兄弟差八歲,以往很少在一起。
和仲禮一樣,仲文對他的這個大哥了解並不多,隻是覺得他是個心眼好,對下人寬容的仁厚君子,甚至聽說過他親自和佃戶一起下地收割或上樹摘果,所以多少有點看不上他。
沒料到交鋒起來竟這樣厲害,出了一頭的汗。他拿出手帕擦著,不好意思地還想分辯:
“我也就在家裏鬧點小動靜,外麵那些話當不得真。呃,就和幾個丫頭混,也都不曾瞞了你弟妹的……。”
“哼,那就更混賬!”壽禮把茶杯重重一放,指著他說:“少年夫妻青春尚在,你著的哪門子急?她現在沒生兒子不等於她永遠生不出來呀,不過是借口罷了!”
說完瞟一眼看看他弟弟的狼狽相,又緩和地說:“當然了,你要三妻四妾像咱們這個家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不可過分,和丫頭們也不可鬧得太不成話!”
說著站起來踱到仲文身邊,把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說:“剛才老崔一到我就想讓你過來的,誰知唐牛去了遭回來說你在睡覺。
哼哼,這麽早你在和哪個睡覺嗬?又睡了幾個時辰呐?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呀,那洋鐵鎬不還有生鏽的時候嗎?
我看,要是你自己當家,恐怕全天下都不安生哩。”邊說邊把手往下按了按,壓得仲文直咧嘴。
“我當家?還是大哥你來吧,我哪裏是這樣的料?”仲文嘴上依舊謙遜。
“老二,你過謙了吧?”壽禮笑眯眯地看著他:“我看你行。本來父親也喜歡你,不過因為我是長子,所以才叫我虛接了這個位子。
你看,我不在時你照樣把這裏搞得井井有條,每個人各司其職,連分家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仲文心裏“咯噔“下忙要說話,卻被他大哥做個手勢攔住了。
“我知道你和老三的心思,分家不是不可以,這屋裏的每塊大洋咱們兄弟都有份,但具體怎麽分,份額怎麽算,要咱們和族裏長老們共同商議。
議好了,各人都沒話說才行。各家過各家也許對每個人都好,你說是不是?”
仲文既沒想到大哥這個時候提出來,也沒料到他說出“分家”這個詞時這樣平靜且若無其事,一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
措手不及之下原先肚子裏想過千回萬遍的各種思路、主意一下子都想不起來了,腦子裏空空如也。
他“呃、呃”了兩聲,決定幹脆今晚把話挑明好了,於是幹嗽下,說:
“大哥既沒意見那太好了,其實我和老三也是好意,為這個家的興旺發達嘛。
如果咱們兄弟每個人都能讓自己手裏分到的財產翻倍地漲上去,要說‘光宗耀祖’四個字還不是很容易?
我也沒旁的念頭,自己在東洋學經商,回來好歹要做為一番才好報答長輩養育之恩,所以想得些店鋪、資本,倒不想和大哥爭什麽上下高低……。”
“嗯、嗯,”壽禮聽著點點頭:“你們都是好意,我這個大哥也不能擋著弟兄們的好日子呀。
就這樣吧,你的意思我懂了,請孫縣長和三太公兩位來做個仲裁,咱們兄弟都到場,把辦法當麵議了,有什麽見解分說清楚,妥妥地把這事情理明白,你看好嗎?”
“好啊、好啊!”仲文心中暗自高興,略一琢磨:“家裏的事請三太公也罷了,為啥還要請孫縣長呢,是不是動靜大了些?”
“孫縣長應該請呀!”壽禮認真地說:“他是咱的父母官,又是政府的人,懂大法、律條的,他裁決最能服眾。”
仲文想想,確也想不出有什麽不妥,便點頭應允:“也罷,就這樣吧,大哥出麵請縣長大人,我去請三太公,咱們約定洋曆本月的最後一天碰麵,如何?”
陳一品仰頭考慮一下,道:“那時地裏也該收獲完了,恰好有空。那就這樣定吧!”
商議妥當,兩個都鬆口氣。壽禮又笑著請兄弟用茶水,隨口說些閑篇,仲文要和母親匯報,便推詞告晚出來。
壽禮送他到門口,臨分手好像忽然想起什麽,拍拍頭道:“差點忘記告訴你。我今天去給兩位老人家上香了,回來時路過小通寺就進去看。
誰想這麽久沒去竟比以前更破敗了,和尚又走掉兩個,屋簷的漆皮都脫落在地上,大殿裏的幔子也舊得看不出原色來。
有信主持講,他們隻靠著後院自己開的三分菜地過,糧食全仰仗村民布施。這可是咱家供養的廟啊。唉!”
“也是,”仲文搖搖頭:“從老爺子倒下他們那邊就沒人過問過。地方偏,平常少有人走動,和尚又不開口求告。這近一年不知他們怎麽過來的?”
“不容易嗬。幾個月前病死了一個,又走了兩個,估摸現在隻剩主持、無咎師父和那個小沙彌行通了吧?”
壽禮說完指指天上的月亮:“瞧,明日是個好天呐!”然後接著說:“剛才我和三太公商量過,小通寺靠施舍不是長久之計,難把香火做盛。
既然和咱家的家廟意思也差不多,也打算依著學校的例,先由本姓各家布施些銀錢把屋宇、佛像修修;
再劃西塘邊的二十畝地和五畝菜園子出來,每年出息一半給廟裏做供,一半供給和尚們。
族裏作古的老人都在小通寺停棺,和尚超度總不能餓肚子念經吧?先人地下有知爺會不安的……。”
說著說著他發現仲文在後麵腳步落後了,回身問:“二弟,我說話你聽見了嗎?”
“哦,哦,聽見了,很好,祖宗們也很好。呃,天晚了。我還得去母親那裏,大哥有話咱們明天再接著說吧。”
仲文說完這幾句沒頭腦的話,揮了揮手,急匆匆地朝太夫人趙氏住的醒春堂去了。
壽禮看著他高高胖胖的背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黑影地裏,待了一會兒,用右手往胯上一拍,搖搖頭,笑著回屋來。
紋香已經回屋,正在支摘窗後頭望動靜,見他回來忙叫小丫頭:“快,給老爺挑簾子、照台階!”一麵出來扶了,笑道:“看老爺這麽高興,定是心想事成、萬事皆順?”
“沒事,不用攙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壽禮擺擺手。
“奴婢伺候老太爺慣了,一時總扭不過彎來。”
壽禮不再說什麽,隨她挽著自己的胳膊,臂彎輕輕觸到了姑娘軟軟的身子,心裏很愜意。
“今天總算把要說的話都說了,痛快啊!”他進屋坐下,紋香給他倒茶水喝,竟一連喝了四、五碗,末了把嘴一抹說:
“這小碗忒秀氣,不過癮。哎,紋香你不知道,我們在莊子上平常都用大碗喝水,哪有這麽講究。”
“這兒可跟莊子上不一樣。”紋香做個鬼臉:“來來往往的淨是客人,難道您還拿大碗上茶,不成山大王了嘛?這個‘德厚草堂’也該改成‘忠義堂’了!”
壽禮哧地笑出聲:“哎呀,好多天沒這樣舒心啦,真好!就這會兒使大碗總沒關係吧?”
“就這麽辦,平日接待或有外人時就用蓋杯,要是眼前隻有自己人,您就用大碗,好不?”
“聰明姑娘!”壽禮讚道,湊近些小聲問:“那你算外人呢,還是算自己人呐?”
姑娘家粉白的小臉“唰”地紅了,嘟起嘴來扭身道:“我以為老爺和二爺不是一路的,想用心伺候呢,誰想掉到水缸裏了。”
陳一品嗬嗬笑著拉住她:“喲,這麽就生氣啦?別惱,你不說我也不拿你當外人看。來講講你們姐妹們都怎麽說老二的?”
“下人背後說主子麽,我可不幹。”紋香眼睛還是瞧著別處:“不過院裏的姐妹們見到二爺都繞著走的……”
“為啥,他又不是老虎?”
“怕被他黏住唄。他呀,碰到誰都像粘牙的麥糖,不得點便宜不罷休,先前不像個少爺,現在不像個老爺,沒點兒做主子的樣!”
“怎麽講?”
“就剛才您說他的,那院裏分去的丫頭、還有夫人陪嫁來的、後買進來的,沒幾個不落到他手裏。就是前幾天紅錦來我屋裏哭,說在給老太爺戴熱孝的日子裏……。”
她忽然看到壽禮臉色沉暗,趕緊停住改口道:“如今連他身邊那個小蔡都學壞了。”
“不孝的東西!”壽禮繃著臉皮咬牙說。
紋香一著急忙說:“是我多嘴,說主子們的事情幹什麽?該打!”說著伸手要給自己一個嘴巴,卻被壽禮一把捉了腕子,說:“誒!他作孽,不關你事。”
又冷笑道:“哼,好一個陳家的子孫,如此這般做作、還打家產的主意,看將來如何報應!”
“老爺當真要分家?”紋香驚訝地問。
“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是麵和心不合了,硬拉著有什麽意思?”壽禮站了起來,走到門邊,透過簾子看一朵淡淡的雲拂過皎月,嘴裏喃喃說道:
“老蔡說得對,隻要土地還在,這裏的主人就還是陳家!”
送走叔仁轉回來的唐牛見老爺這情景不知在瞧什麽?便也抬頭向天上望去,忽然指著大叫:“咦,有流星呀。老爺,快許個願,據說很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