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爺陳叔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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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春堂實際是東跨院裏的小花園,麵積不大,朝南的小廳,西側帶間廂房,連廊通著小廚房和雜物間。
各色石子鋪成的花徑隻有約不足兩尺寬,曲曲彎彎地環繞著小池塘,南牆下是一片竹子和芭蕉。
池水從西北角進來,經過一座石板橋流進池塘,再由東南竹林內穿出院子。
池水不深,邊上用不太齊整的石塊粗粗地堆放在一起構成塘沿,在月光下反射著青色的光。
借著晴朗月色,可以看出蘆葦叢旁盛開著幾朵搖擺的荷花,荷葉下麵冒出些氣泡來,是下麵的魚兒在探頭探腦。
即使現在是晚間,也看得出整個院落雖然不是精雕細琢,但在樸素中透出幾分自然、清新,是個休養身心的好地方。
仲文卻沒心思欣賞這月下荷塘的景致。趙氏兩年前曾為這新修的小院子爭得不可開交。雖然她被老太爺扶正,因身份最終獲得了勝利,但仲文覺得有點得不償失。
臨終前半年開始老太爺就宿留在益樂堂,並沒和陳趙氏住,這樣一來她和姨太太陳周氏都遠離了機密,以至於到她倆都沒法子搞清家裏的底子到底多厚!
心中無數,講話也就不硬氣,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根據。雖然大哥同意分家,但難保他把東西藏著掖著,自己肯定吃虧!
二爺突然感覺不妙。他覺得老大答應的這麽痛快很反常,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於是急著來見母親,想和太太聊聊,請她給拿個主意。
陳趙氏正臥在躺椅上和五爺叔仁說話。她雖被人稱作“太太”,實際今年才四十出頭。因保養得好,看上去竟比實際年齡小五、六歲。
叔仁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這麽多年看著長大總有些感情,隻不明白這孩子怎麽搞的,就是塌不下心在家,總像外麵有什麽牽著他的魂一樣。
她手放在頭下麵枕著側躺,眯起眼來看老五,似乎覺得模樣變了些,歎口氣道:“在家這些日子也不好好養身體,怎麽看著反瘦了?”
說完叫自己的丫頭:“菱兒看是不是,還是我年紀大眼花了?”紅菱聽了便湊近些仔細瞅瞅,抿嘴兒一笑回答:
“太太眼神是好,我竟沒瞧出來,真的是比剛回來時瘦了,想是五爺在家每天讀書狠了?”她在這房中最受信用,說話率直。
太太搖搖頭:“這孩子,一點兒不會照顧自己。要不你再安生休養幾天?”
叔仁心裏猶豫了下說:“在家裏閑著沒多少事做。我習慣了天天上學的日子,這閑下來反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想和母親說聲,明日就回去,學校夥伴多也更熱鬧。”
“唔,倒也是。”太太點點頭:“你個書生,農活幫不上,家務輪不著,周圍要麽是丫頭、要麽是跟班。
也許還是回學校更好,總這麽泡著,有句話怎麽說,‘溫飽思淫欲’對吧?我還怕你和你二哥學些沒用的本事呢!”說得叔仁和紅菱兩個都有點不自在起來。
“喲,母親這是說兒子壞話呢吧?我怎麽耳朵眼癢癢呐!”仲文一腳剛跨進房間就聽見最後這句,順手撿了起來。
“嘁,誰愛嘀咕你,不都是你自己做出來的?”陳趙氏見他進來,便做出不高興的樣子。
“您不喜歡看見我,那這‘分家’大事我隻好找媳婦商量羅!”二爺說著,故意做出要走的架勢,叔仁把眉毛緊緊地皺了皺。
太太忙叫:“你給我回來!”仲文笑嘻嘻地折回裏屋,瞥見原來叔仁在,忙收斂些,做出玩笑模樣說:“著急了吧?看來這兩個字真如太上老君的符咒一樣靈驗呢。”
說著走到眼前,暗暗用眼角把紅菱瞅了眼。
“你別打岔。”趙氏招手,紅菱來扶她起身,二爺也擺著幫忙的架勢,暗地裏手指碰了碰紅菱的胸脯子,嚇得她縮護著退後兩步。二爺若無其事,叔仁咬牙別過臉去。
“你說‘分家’的事,什麽意思?”趙氏坐定後盯著兒子問。
“我和大哥剛談過,他同意分家啦!”陳仲文神秘兮兮地說,抬頭看眼叔仁:
“老五,你聽著點,這裏頭可有你一份呢,別忙著回去。你要是不在場,將來別後悔怪我沒照顧你!”
“我不要!”叔仁看不上他那副貪圖的樣子,把頭向後一仰說:“我年輕、學了知識,靠自己的手養自己,使不著這些……。”
“你倒蠻有誌氣,好事啊!”仲文撇了撇嘴:“這麽說我們都是笨蛋麽?哼。”他走到叔仁身邊,用手點著他訓斥:
“少不懂事,有知識是書呆子!你以為二哥我財迷,是個鄉下土地佬?你忘了我也留過洋,好歹在日本國混過三、五載!
如今這世道不是個有本領就能混飯吃的,沒權、沒錢、沒靠山誰搭理你呐?頂多讓你做個馬前卒罷咧,你還得對著人家千恩萬謝。咳!”
他拍拍叔仁後肩:“老五,不是二哥我責怪你,年輕人有熱情、有抱負,但也最容易給人家做墊腳石。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著股血性把自己給葬送了哩。
看看前年在安慶城裏,鬧事的學生給殺了多少?都挺在路邊上啦!
現實些,幫哥哥把分家的事情料理妥當,拿你該得的那份,日後吃穿不愁,咱媽也就放心了,莫管旁的。
生活安妥了,讀完書找個差事、成個家,給媽生幾個孫輩抱著!人生在世這就是最好、最美的結局。說實在的,托祖宗的福,這院子外頭的人眼紅還沒份呢!”
“有什麽稀罕,我不要你們幾個豈不好多分一些?”
“嘿,你說什麽呐?”仲文推了他弟弟一把:“怎麽不醒嗬?你想不要就不要,那咱這屋的不虧了嘛!
告訴你,我剛才和大哥說了,這院子裏的每分錢都得按咱們兄弟的人頭分,五個人一個不少,誰也不能委屈了!……”
“他同意了?”太太好容易得空,急忙插進來問。
“他原話是說‘這屋裏的每塊大洋,咱們每個兄弟都有份’。媽,我倆意思請三太公來主持,孫縣長做裁決,當麵辦誰也翻不得賬!”
“嗯,老大若真地同意那可是好極了!”太太微笑著說:
“都擺在明麵來當麵分清楚,老大不能藏著掖著,也不得偏向,西邊那房沒法仗著娘家的勢力打劫,這可好!
原先我讓你去出麵請三太公,意思就是怕那屋的叫老三去請,再抬出周萬財那老鬼來給她坐鎮,可就壓咱們一頭啦!
老大想拉縣長仲裁也好,三下聚頭誰也不虧,最好各讓一步,皆大歡喜、平平安安地把事情辦了。”說著話轉念又一想,問兒子:“孫縣長那邊誰去請?”
“大哥說他去。”仲文答道。
“這就是了,肯定他想了這麽些天也清楚了。他免不了這一刀,無計可施,倒不如幹脆些,這是老大明白的地方。我估計八成他已經給孫縣長墊過話了。”
太太覺得自己對陳壽禮的心思已經看得很清楚,不禁得意地笑起來。轉過身去讓紅菱:
“別站樁了,我們說點家務,你回房歇著吧。老二吃過晚飯沒有?叫廚房趕緊做些東西送過來。”紅菱巴不得走,忙應一聲踩著碎步出去。
叔仁也起身道:“母親和二哥商量著,我先回房了。”
太太擺擺手:“你既對這個不感興趣就去罷,反正有哥哥們拿主意。我的意思,你還是等幾天待這事定了再走。畢竟是全家的大事,你缺席也不好……。”
叔仁胡亂應承幾句便急急地轉身出去。太太望著他背影“哧”地一笑:“這老五,跟沒魂似的!”
“媽,您還笑呐,沒看出來這小東西心思早跟著紅菱飛了嗎?”仲文在旁邊詭秘地樂著。
“呸,還有臉說人家?你這一下午鬧騰得我不得安寧,我還沒和你算賬呢!”太太說著伸手在兒子身上虛打了一下,見他想要分辨立刻說:
“別和我說你光困覺來著,以為我在這院子裏什麽都不曉得?為什麽紅錦連做了一天,她替誰的班?”
“我剛在大哥那裏被訓了一頓,怎麽到您這兒又是這些?那我還是走罷!”仲文故作不高興地站起身,被太太喝住了。
“我才不要管你的破事,不過提醒你,當媽的最清楚兒子,你莫在我麵前裝!”太太語氣嚴厲地說完,話題重又轉到分家上來,問:
“你既和老大說清了,幹嘛還頂著月亮跑我屋裏頭來?”
“心裏有點不踏實,所以來找您商量商量。”
“哦,什麽地方讓你不放心?”
“總覺得……大哥變得太快了,而且……我不太樂意孫縣長出麵,有必要搞這麽大一個場麵嗎?再者我還是擔心,這家底咱們不清楚,分得明細與否哪個曉得?咱們沒數呀,搞不好就吃虧了呢?”
太太聽完他的話先自己低頭想了想,說:“你擔心也不是沒道理。我先問你,這件事咱們和西院約著,要等老三回來後一起去說的,怎麽今日就呼喇提起來了呢,誰先提的?”
“大哥羅!”仲文一臉的委屈:“您兒子哪裏有這麽笨呢?我倆先還聊別的,說著說著,不知怎麽他就拐到這上頭來了。”
說完他瞄眼母親,前頭壽禮教訓他的那段,被直接一筆帶過。
陳趙氏沒注意兒子的小動作,依舊沿著她自己的思路:“咱讓蔡忠回家給他爹透口風,這消息該是蔡五福傳到老大耳朵裏去的。”
“那蔡五福肯定不和咱們一條心了,我原還指望從他嘴裏淘些消息呢。”仲文有點失望地想起了自己那個純銀的煙絲盒子,覺得當初按母親意思辦的這事得不償失了。
太太瞪了他一眼,說:“你怎麽老是這麽患得患失?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再說,我原也沒指望花點小恩惠就讓他靠過來,畢竟那邊是長房,人家看不著眼前的好處憑啥順咱娘倆的肩膀?
隻要你多給蔡忠甜頭,讓他娘常吹著枕邊風就可以了。五福是家裏的老人,哪裏是簡陳能收買的,要繞著彎子套他的心!”
說著太太深深地歎了口氣:“唉,兒啊!隻你是我肚子裏出來的,媽可全指望你呐。你呀,往後眼光要長著點才好,我可怕你鬥不過那幾個兄弟呢!”
“您也太……!”仲文鼓著嘴巴不高興。
“不是這個話,媽是替你著想。你屋裏的也是個不爭氣的,成天就知道多愁善感地裝少奶奶樣,由著你胡來,哪兒會在這上頭幫你?……。”
太太本還想說她“就會生姑娘”,可怕太刺激兒子又咽了回去,改口說:“這麽著,你把先前的情景學說給我聽聽。”
仲文隻好將和大哥在屋裏議分家那段又複述了一番。
太太就著他的話翻江倒海地琢磨了半天,沒覺察出有甚樣名堂來,又怕他巴巴地跑來心裏失望,便斟酌著拿了個“中平”的方子,說:
“依我看呐,你現在對老大的路數知道得太少,所以心裏沒底。倒不如分開兩邊走!繼續探他的底,不管通過誰,五福也好,你五弟也可以;
還有咱們繼續推西院的,讓她出頭去鬧,看他們交手後你大哥的反應。咱們寧可站在旁邊打太平手,不要讓族裏覺著是我們要占什麽便宜。這叫做靜中有動……。”
“哎,媽,您出了個好主意呀!”仲文眼睛一亮。他原本覺得老五成天吵著走有點煩,心想他實在想走就放回省城去,反正不要吃虧後怪自己就行。
剛才太太點醒了他:“對呀,五弟和大哥一直不錯,在我麵前不講的話興許會和他說呢?”他立即在叔仁身上打定了主意。
叔仁是年青文化人胚子,沒心眼不防人、最老實不過的。雖然他隱隱覺得做為兄長的良心不安,“不過……,誰讓這小子糊塗呢!”
仲文琢磨著“嘿嘿”一笑,湊到母親耳朵邊上輕輕嘀咕了一番。
太太聽完看了兒子一眼,點點頭:“行,有不傻的時候,主意打到你兄弟身上去,還要我搭上個丫頭!”
“瞧,我又說錯了是不是?您忘了,大哥還和我是兄弟呐!這麽做對叔仁、菱兒兩個又沒壞處,正對了老五的心嘛!
也免了您成天提防著,幹脆把事情挑開,五弟就此收心,總比把魂丟在外頭強。
丫頭好說,等銀子到手我賠您兩個就是。也算他幫您分憂,盡了些孝心。您放心,一切我來安排,保管妥當!”
太太聽他紅口白牙地一頓胡弄轉嗔為喜,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下子,說:“可也是,紅菱今年交十八了,老在房裏遲早出事情,倒不如先緊著咱們娃享用著。
她比老五大一歲,也好替我操些心。我不管你怎麽折騰,頭一件別驚動出事情來,第二件要仔細不能漏了。人神不知地,我自然論功行賞!”
“得令啊!”仲文賣弄一句,他在母親這裏拿了主意又得了蜜,喜滋滋地放心許多。
又說幾句閑話,因惦記著自己屋裏的各人不知道如何了,便告辭出來回自己房去。
邊走邊想怎麽的還得把三弟推到前邊去打頭陣,又想要如何拌住老五,自己盯菱兒很久了,割愛給他卻多個幫手,隻可惜便宜給了這臭小子!
陳二爺想著紅菱的身段和說話時的舉手投足、一靜一媚,多少有幾分不甘心,不由得歎口氣,安慰自己:
“算啦,大丈夫當忍則忍,何必為一紅顏而失大體?再說來日方長,又豈在朝朝暮暮……?”
胡思亂想著,抬頭看見好一輪皎月高掛在天上,似乎那嫦娥也近在咫尺似的,卻冷不防黑地裏和人撞個正著,唬得仲文顫身大叫道:“哎喲,有鬼呀!”
“老爺莫慌、莫慌,”那人忙道:“我是蔡忠呀。紅菱姐吩咐小廚房的把飯菜給安排到書房了,太太請您去那邊用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