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講道理的哥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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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叔仁起來便叫跟自己的小廝陳擔子:“把屋裏的東西收拾收拾,桌子上那些個書什麽的原地夾上個紙條放回架子上去,等我下次回來接著看……。”
“五爺是要走麽?”陳擔子仰著頭眼巴巴地問,這孩子才十四歲,因為沒有得到足夠的營養,身材卻比大他兩、三歲的主人矮了足足一頭。
“我現在去大哥那兒。”叔仁猶豫了一下:“也許,過中飯就走。”說著邁腿要出門。
陳擔子在後麵甕聲甕氣地說:“您要是走,能不能帶上我呀?”叔仁一聽又踅了回來,看著他奇怪地問:“好端端地,這為什麽,難道家裏不好麽?”
“你一個人在省城也要人伺候,擔子跟著肯定用得著。”
叔仁“噗哧”:“我在城裏讀書,不是做少爺。上學堂不能帶跟班,你去了又不能替我讀書?”
“縫個扣子、買個東西什麽的總有吧?”
叔仁見他說得認真懇切更覺奇怪,幹脆重新坐在椅子上,問他:“到底為什麽要跟我走,是二哥欺負你嗎?”
陳擔子扭捏了陣子,拗不過便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呀。現在大家都議論,說各位老爺們要分家……。”
叔仁一怔,沒想到這事已經傳開了,居然下人們也知道,不禁沉了臉,說:“分不分家是我們弟兄的事情,和你等有什麽相幹?”
“當然有關係羅!”擔子突然大聲回答,把叔仁給嚇了一跳:
“老太爺讓我來跟五爺你的,可沒讓我跟老太太或者二老爺,我隻認得你一個,分我給別人哪個屋裏我都不去的,就是老爺發話了我也不幹!”
叔仁眨眨眼睛突然樂了,伸手開玩笑地拍拍擔子的葫蘆腦袋說:“哎,還真沒看出來你這家夥還蠻忠心呢!”
擔子急了,一巴掌擋開他的手叫著:“五爺別鬧,我說的是真話呐!”
叔仁覺得不好意思,畢竟他隻比擔子大三歲,以前小兄弟倆總嘻嘻哈哈地不分彼此,從沒想過什麽主、仆的區別,今天突然間正經起來,讓他有點不適應。
“嗯,這個……,”叔仁抓了抓腦後,拍拍擔子的肩膀鄭重其事地保證:
“你放心吧,我去和大哥問帶你走行不行。反正我在校寮裏住膩了,正想換個地方。咱們出去租房子,更加自由快活!”
“好啊,好啊!”幾句話說得陳擔子立時高興地跳起來。
這頭安慰好了自己的小朋友,叔仁匆匆囑咐兩句,便趕緊動身往上房來找壽禮。
臨行又回身從書架子後麵抽出幾本小冊子,掂了掂選兩本來拿在手裏,打算送給大哥看看,其中一本的封皮上印著油印的四個字:《每周評論》。
他不知道大哥想聊什麽,但同他說話總好過別人。大哥寬厚、開明,從來不對他挑三說四或者橫加指責,不像二哥那樣自以為是,也不像三哥那麽驕傲。
雖說他兄弟兩個年齡差了不少,但這個家裏叔仁最能和他說到一起,也是自己最信賴的人。
但叔仁趕到上房的時候大哥卻不在,紋香說他一早就上學校工地巡視去了,估摸就快回來,請五爺在廳裏坐等。
叔仁坐了會兒,便走進書房來,意思要把手裏的冊子放下,不料一掃便看見攤在那裏的一張報紙,上邊用炭條筆醒目地圈了兩、三處。
一個是說鄂皖邊境“赤患嚴重,士民紳家多有被害者”;
另一個則用很大的字號標題道:“昨日國民革命軍精銳第五十四師進駐本省保境安民”,右下角的一小塊卻是某某辭去本省長官職務,國民政府任命某某為新的省主席的告知。
叔仁看了鼻子裏輕蔑地響了一聲,對於此類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把戲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換來換去,有哪個把心思花在百姓和政務上的?統統一樣罷了!”
他正想著,身後一個聲音說:“我還以為你在外麵呢,怎麽跑到書房裏來了?”
叔仁回頭一看大哥在門口正朝他笑,忙解釋道:“哦,我給你帶了兩本書,想進來放在桌子上,不想看見這上頭的新聞,所以多貪了幾眼。”
“不妨的,”紋香給打了一盆水,壽禮邊洗手、擦臉邊說:“那個是今早剛送來的,哼,倒都是些‘新聞’。
昨晚老曹在這裏時咱們還說上邊搞不好要動武哩,瞧瞧,這呼啦啦就散架子了,讓政府收拾得一個不剩。笨蛋!
不過不打仗終究是好事情,這麽多年打來打去百姓都怕了,有個強力的政府可以讓民間安心過幾年好日子也不錯,你說對不?
不過這‘赤患’究竟是什麽東西,怎麽年年都說有,而且似乎比以前還厲害了?”
“赤患就是指共產黨,他們的軍隊叫紅軍,所以用個‘赤’字。”
“哦?”壽禮看看叔仁,把麵巾丟給紋香,說:“這麽說所謂‘赤色言論’就是共產黨言論嘍?我知道孫縣長是國民黨。
哎,老五,你在外麵時間久,知道共產黨是做什麽的嗎,和縣長大人那個有啥區別?”說著他走進書房坐下,拿起紫砂茶壺來對著壺嘴吸了一口。
叔仁在他對麵坐了,謹慎斟酌著回答道:
“真人麽沒見過,城裏雖不時貼出槍斃告示來,我也看過幾次熱鬧,不過受刑的人看來看去還是農民樣子居多,許是得罪了人就被當赤匪殺了也未可知。
至於共產黨的主張,道聽途說而已,都是主張平等、農工自決,還有什麽耕者有其田之類。”
陳老爺看著弟弟“噗哧”一笑:“怎麽聽著好像長毛回來了似的?”
“那不同!”叔仁搖搖頭:“長毛造反打著耶穌的旗子,實際上做的是另一套。
共產黨它是有自己主義的,人人都信,心齊就厲害,辦事有方法。據說打仗也厲害,所以到現在政府也滅不了它。”
“以前也沒怎麽聽說過,怎麽就非要和國民政府對著幹呐?”
“原本是一家子。”叔仁笑了,用兩個食指並在一起比劃著:“喏,這原來北伐軍還在廣州那會子他們是這樣,後來打到長江邊了,意見不一樣啦。
北邊的俄國就是共產黨掌權,他們叫蘇維埃政府。這邊受了鼓舞也想搞這麽個蘇維埃,那蔣總司令不幹,又嫌共產黨做事激進就想分家,清除異己。
誰還能呆著等你來殺?於是這邊揭竿而起,兩個就成冤家羅。”
“他們殺官兵倒也罷了,為什麽要危及百姓呢?”
叔仁冷笑一聲:“哥,那報紙上寫的可是‘士民紳家’,沒寫赤貧百姓。”
“殺富濟貧?”壽禮倒吸口冷氣:“那和咱家也是對頭了?這麽說來我昨晚倒真該多買幾條槍才是!”
“也不全是這樣,”叔仁看看他哥繼續說:“聽說他們對劣紳土豪,危害鄉裏的才下手,隻要沒劣跡、沒血債,像你我兄弟這樣的,人家也沒有必要來動。”
他接著說:“最要緊的,共產黨希望消滅社會不公、等級壓迫和掠奪榨取,實現貧富均衡,消弭社會矛盾, 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呀?”
他看大哥微微地點頭,便又說:“三皇五帝至今,為富不仁、社會不公比比皆是,所以才有人鋌而走險,才會有人讚成共產黨。
政府殺這麽多也滅不掉他們,因為到底天下還是窮人多。這根子原本在咱們自己身上,富人的奢侈是用無數人的汗水、勤勞支撐起來的,窮人的命和血難道就不金貴?
哥,咱們雖有先人留下的家產,可不能拿著它造孽。多做善事、好事,才能防禍上身!”他停住,吸了口氣:
“不說別處,就在後麵新集裏,您看有多少人家連遮風避雨的房子都沒有,多少人一年到頭隻兩身薄厚衣服。
如果對這些視而不見,早晚這裏也鬧起來,那時可悔之晚矣!”
“為什麽有人窮有人富?這題目可太大了,若都怨富人盤剝,我覺得也不確切。”壽禮驚訝小五弟竟能說出這麽多條框來,他沉思著,慢慢地說道:
“譬如一個人你給他最好的地或者最好的牲畜,但他不會種地;又或者每天隻曉得在門口曬太陽,那是無論如何也吃不飽肚皮的。
再比如一個人養雞,他隻知道吃肉,自然不如拿了雞蛋去賣錢賺得好。所以一個人窮不能隻怪別人,還要看他自己使多少力、動了什麽樣的腦筋才行。
你剛才說咱們靠祖父輩留下這家產,殊不知裏頭含著多少辛苦和智慧,也不是天上掉下來!
老話說‘守業更難’,就算我們接過萬貫家財,若以為從此可不勞而獲、坐吃山空,多少銀子也有花盡的時候,哪裏指望能保得住世代溫飽?
若因此由富而窮了,像前八家房的蘇大那樣,難道也說是別人盤剝的結果,全然無視他自己遊手好閑、抽大煙麽?
所以嗬,富日子要當窮日子過,有錢的時候不能忘記沒錢的光景,尤其不能以為這好日子是可以不到頭的。
做窮人難,做富人也不易,得謹小慎微,還要防人惦記、算計你。
信不信,沒有人一天到晚琢磨從窮人家裏撈出幾兩油,但是樂意打秋風甚至殺土豬的卻漫山遍野呢!當然,扶貧救困也是應該的。”
聽哥哥把自己比做“土豬”令叔仁不由莞爾,他覺得大哥看事情很透、很明理,又覺得他暗示“分家”的事情,似乎想把話題引到這上頭去,但是他寧願沿著目前的路子走。
他把自己帶來的兩本小冊子推到兄長麵前,說:“昨晚你說想知道些外麵的故事,我拿了兩本書來你看,裏麵講了不少時要新聞,還有精辟的評論,我覺得你會喜歡。”
壽禮拿過來翻著,眼睛不看抬地隨口道:“老五啊,我辦學校的事你讚成麽?我先前也沒問過你。”
“讚成,當然讚成!”叔仁高興地回答:“梁啟超先生說過‘少年強則民族自強’,辦學乃是一大好事,我當然讚成!”
“但是我把一部分土地給做校產了……”
“大哥,”叔仁知道這個話題是避免不了的了,而且也猜到兄長想在他臨走前了解自己的真實想法,隻好下決心說道:
“我對財產無所謂的。我的先生說一個人,隻有他頭腦裏的知識才是最要緊、別人偷不走也奪不去,至於錢財,我難道沒本事自己去掙?”
“好!但你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們誰都不能視而不見。有你該得應得的一份,咱們依法辦事。你雖然想超脫,可眼下也還在苦海裏,暫時上不得岸呐!”
“我沒想超脫。”叔仁苦笑了一下:“昨晚二哥在太太房裏說分家的事情,他極力要我留下幫他料理,拉攏維護得很。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真的很煩,且也不在乎這事,所以想一走了之隨別人怎麽折騰,眼不見心不煩唄。”
“有些事想躲躲不掉!”壽禮笑嗬嗬地把書闔上:
“你以為我不想躲?但有人對此樂衷嗬。他非要把這個家好端端地拆開,我有什麽辦法?隻好隨他們去,但求不要太過分,彼此圓滿就好。”
“大哥極力維護的心思咱倆是一樣的。父親剛去世就鬧分家,旁人看了笑話,我能阻止麽?”
叔仁深深地歎口氣,想起早上陳擔子那一出,忙抬頭問:“這個分家你究竟想怎麽弄?財產再說了,先說下人們跟誰?”
“哪屋的還歸哪屋吧,怎麽了?”壽禮沒想他突然問這個,有點奇怪。
“擔子說不願離開我。” 叔仁將剛才的情形講了個大概,說:“現在下人們都在私下裏議論,我估計佃戶也知道風聲了。”
“把土地分了你覺得會怎樣?”壽禮問。
“怕有的佃戶會鬧!突然換了主人,比方立約、期限、佃租會不會不中意,心裏也沒底,怎麽會高興?影響收成還在次要,有人逃佃怎麽辦?鬧租又怎麽辦?”
壽禮聽著若有所思,微微地點點頭,說:“是呀!世道不穩,不能光想著自家合適,頭緒繁多,還需謹慎才是!”他念叨著,眼睛裏跳了跳。
“我自己都有不情願處,想必下人和佃戶們也有。”叔仁繼續說:
“二哥的主意我曉得,希圖分家以後我那份讓他把著,他和三哥才是東、西兩院的主人,我和六弟都不過擺設。
分在我名下的其實都歸他使喚,打量下人們算不過這個賬?”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壽禮:“大哥,我能不能和你過?”
陳壽禮愣住了,一下子沒明白過來。
“既然分家族長主持,我想和三太公說,拿我當個數,就該同意本人自己做主表態。我還想住在這個家裏!”
“這個嘛,”壽禮動著腦筋,滿心的主意轉得飛快:“我想想、我想想。”
他迅速思考了一下五弟的建議,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建議,關鍵是得說服族中長老們,並且老太太接受才行得通。
叔仁以為他猶豫,又進一步勸道:“我和六弟都不是太太與姨娘親生的,雖說撫養,沒道理一輩子把我們交她們管著。
莫說下人,我們自己都不同意。不是要分家麽?就咱們兄弟人頭分,分好了我們願意跟誰過、成年前財務交誰打理那得遵從我們自己的選擇。大哥,你看能行不?”
壽禮用手掌撫摸著額頭暗自驚訝:“這個辦法,我怎麽沒想到呢?”如果弟弟們可以自主選擇跟哪位兄長,當然他們那份財產也可以自主委托給別人打理。
也許將來他們會要求轉出去交給別人,可至少眼下叔仁是信任自己的。他趕緊點頭:
“我倒是沒意見,隻是不知道……。你自己也就拿自己的主意,六弟還小,怕不敢違拗姨娘的意思吧?”
“嘁,你也太小看他咧。”叔仁將身子往後一仰:“那小鬼頭心裏有主意著呢,等我去找他說,肯定成!”
壽禮心中高興,嘴上卻歎了口氣。說:“你們能信得過大哥,真是謝謝啦。
就算還和我一起過,話要說明白,咱們利益出息分別造帳,支出明白核銷,誰的用處就從誰名下出,親兄弟明白賬。
每年我給你們定時報一次帳,進出都算說清楚,可行?”
叔仁也很滿意,連連點頭稱好。
正在這時聽見外麵有人吵吵個大嗓門說話,壽禮剛開口要問,見門口光影一閃,跳進個禿腦殼的漢子來正用眼往四下裏尋,忙招呼道:“老鄭,我在這兒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