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仲禮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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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兵事件使得叔仁暫時沒走成,幫著大哥忙和了兩天,不料身上卻漸漸燙起來了,很快支撐不住病倒在床。
老三在家裏裝貓冬的那幾天,他也幾乎都在床榻上。病好了,又走不成啦,原因就是他和紅菱的這檔事。
這婚事實在來得不是時候,也很蹊蹺,事情發生在他剛下定決心準備上路的前一天。
這天早上起來叔仁隻喝了一碗粥,不知怎的便心跳頭暈,渾身燥熱。
想許是病沒好利落,他向讓擔子去告假,沒有陪同老太太去小通寺進香,正想要不找四姐再抓些藥來吃?
這時紅菱來喂藥,他就中了邪似的,瞧著她清亮的眼睛喘不上氣,一下子拉進懷裏。
再後來的情形記不太清了,隻記得紅菱就那麽軟綿綿地在自己身下發抖,兜肚掀到臉上,露出粉色的胸脯……。
他說不出這是怎麽回事,也不明白,後來站在大哥麵前也不知道自己都怎麽說的。大哥聽完以後歎口氣開口說:
“你要娶她就不可再後悔,也不能因她的身份將來嫌棄。要是你倆都願意,那盡快把喜事辦了吧。”這個回答出意外地簡單,沒有憤怒,沒有責備,卻令他羞愧不已。
婚禮是夏收結束的第三天舉行的,一切如常,接新、行禮、入洞房。
周家橋請來的黃秀才出任司儀的角色,趙氏滿意地喝了媳婦茶,壽禮則以家長的身份接受了他倆的叩拜,並在他們每人手心放了一枚簇新的銀元,說過些祝福的吉祥話。
接下來的幾天一晃就過去了,小兩口整日廝混在一起,用擔子的話講是“粘在一起了,分也分不開”。
這幾天大哥總出門,聽說和三太公約定新米會時說分家的事情,對他恐怕已無暇顧及。二哥不知在忙什麽沒了蹤影。
三哥自得了那匹小黑以後就把心思放在了馬兒身上。
小學校剛蓋好東廂,顧興安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課授徒,幼弟季同高高興興背了周姨太做的新書包,拉起比他大幾歲的侄子洪安一起去上課了。
老太太和姨太太相約去附近的庵廟上香、施舍,據說發願要去十幾處、布施百位僧尼。
所以整個院子都靜悄悄地,除了下人們偶爾的走動外見不到一個人,這讓叔仁覺得不自在。
躺在床上午睡時,他想起自己的同學們,想起他們夜裏一起上街刷油漆,在集市上把傳陳悄悄放進人家的菜籃裏,想起來那些不知謎底的爭論。
唉,也許雲莆的劇社已經上演了第一出戲目,自己當初還答應人家要演個鄉紳的角色呢!不知道李桐和楊天雲兩個對第三黨的話題爭論得怎麽樣了,會有什麽結論嗎?
他想著想著,忽然眼前冒出個影子,不,是雙眼睛,一雙含著笑意和好奇的眼睛,沒有菱兒的大,睫毛也沒有那麽長,但很靈活的杏核眼,躲躲閃閃地穿過別人的肩膀看自己。
唉,這雙眼睛不知道怎麽樣了,肯定沒有嫁人,但是自己卻忽然成了有家室的人,是一個皮膚雪白、會撒嬌的、細腰女孩子的“丈夫”了,呃,也許該叫“男人”?
他翻個身,看著自己的“女人”,她正睡得香甜,頭枕在右手上,抿著柔軟的嘴唇,臉蛋粉裏透白,像小孩子一般,身體隨著呼吸在微微起伏。
“唉,要是她睡在這裏,會怎麽樣呢?”他開始想象起來,心情一陣激動和煩躁。
“不、不,那怎麽行,我是已經成家的人啦!”叔仁為這些邪惡不淨的念頭感到害怕和氣惱,於是決定起來,穿上衣服出去走走。
陽光已經不像午後那樣火熱了,溫暖中帶著幾分濕氣。他漫無目標,信步而行,手裏折了根柳枝隨意抽打著。什麽也沒想,也不知該想些什麽。
就這樣沿坡走下去,來到河邊,衝著一如往常的寬闊河麵無聊地發呆,半天才重新回到大路上。望著遠處的煙樹,心想:“要是就這麽走下去呢,再不回去了怎樣?”
腳下便一步步邁出去,漸漸地越走越快,終於撒腿跑起來。
他感覺到遠處有什麽東西吸引著自己,神秘地召喚著這顆渴望擺脫現狀的心,不住地告訴自己:
“走,到更遠處去,尋找更廣闊的天地,要求更多的自由和新式的生活,現在的一切不是你想要的!我不能隻屬於一個人、一個家甚至一座村莊!
這顆年輕的心需要的可比你們誇耀、羨慕和滿足的,更多、更大、更……”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自己簡直要飛起來。“啊呀,老天,是不是我瘋了?”
叔仁猛地拉住一株小柳樹,迫使自己停下來。他喘息著、咳嗽,不斷把多餘的口涎吐在地上。
他不想被過路的人看見這副樣子,走下路肩來到一塊收割過的稻田邊,彎著腰站了站,猜想自己背後定被汗水浸透了。
往周圍看看,見有塊倒伏的斷碑隱在坡前的李子樹下,於是走過去將大褂脫了鋪在草地上晾著。
自己在石頭上坐下,掏出手帕擦臉上、頭發裏的汗水,眯起眼睛想看清自己在什麽地方。
微風從灌木的頭頂拂過,用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弄,安慰垂頭喪氣的草莖和野花。
四周靜悄悄地沒個人走動,空氣中唯一的動靜便是饑渴的昆蟲,不斷在煩躁地摩擦它們的翅膀,發出刺耳的聲音。
“我這是怎麽了?”叔仁覺得很好笑,算算自己竟一氣跑出這麽遠。
那雙含笑、好奇的眼睛又出現在他麵前,讓他想起在周老師家讀書會上第一次遇到她的情形,他還記得兩個人握手來著。
那隻小手那樣軟綿綿地,像要化在手心裏,讓他記住一輩子似的。叔仁輕輕地歎口氣,想:“我要是回去見到她,該如何說呢?”
忽又記得那天晚上抽簽,居然如願地抽到和她做對子,真是上天有眼呐。
當警察的哨音在身後遠去時,黑夜裏她的呼吸離自己那麽近,“那時候我還發誓,如果她被捉住了我決不自己走掉,一定回去陪她坐牢哩。”
想到這裏叔仁微微地笑了,他還記得這個帶著花意的名字:蘇櫻,“唉,要是睡在床上的那個人是她……?”他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忽然一陣清脆的笑聲遠遠傳過來,叔仁被打斷了思路吃一驚。他貓腰站起四下瞧瞧,並沒有一個人,原來那是從自己後麵傳過來的。
他悄悄走上坡,探頭張望了一下,發現右手路邊的蒿草從旁蹲著個人,看樣子年齡不大,正朝下麵的河岸看什麽。
“這人怎麽像是陳擔子呀?”叔仁信實了那確是自己的小夥計,便想瞧他搞什麽鬼。
於是躡手躡腳地過去,越過他後腦勺看,卻什麽也瞧不到,隻好低聲叫:“擔子,你看什麽呢?”
陳擔子正興致勃勃處,猛聽後麵有人說話,嚇得一縮脖子,回頭卻是自家五爺,登時放心下來。
伸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招手讓叔仁靠近些,貼著他耳邊輕聲道:“五爺,這下邊,”用手指指:“有好戲呐!”
說完捂著嘴樂,自己退出些,讓他靠近去。叔仁半信半疑地看他做神做鬼的樣子,湊近去夠著頭仔細瞧。
原來這從蒿草下麵是個被洪水衝刷出來的崖壁,下麵凹進去些,如一個天然的屋簷。
不遠處沙灘上開著一片西瓜地,主人圖方便就近在這裏用些葦席、篾簾搭了個看瓜棚子。開始叔仁覺得失望,心想破棚子有什麽可看?
但是仔細透過篾片間隙瞧卻嚇了一跳,原來是一男一女在那板床上抱著,男的認出是唐牛,寬厚的肩膀遮住了女孩兒大半,叔仁立即明白那是陶柳兒。
他覺得臉紅心跳,還是忍不住接著瞧。兩個人正在親嘴,唐牛的右手在胸脯上揉搓著,使柳兒發出輕微的呻吟,一隻手拉著他的手腕,似乎想要製止他。
叔仁想了想,回頭瞪了陳擔子一眼,突然咳嗽一聲。
唬得底下溫柔鄉裏的小兩口兒頓時跳起來,“誰呀?”唐牛叫道。陳擔子沒想到這手,也吃了一驚,忙拉起叔仁撒腿就跑。
兩個人跑出好遠,叔仁甩開陳擔子的手,回頭看看已經跑過來幾個彎子,人家肯定是看不到了,這才招呼陳擔子站腳。
想想今天是怎麽了,跑著來,又跑回去,比在學校開運動會還忙,禁不住哈哈大笑。陳擔子不知就裏,隻覺得有趣,也跟著“嘿嘿”地笑起來。
“五爺,您剛才太急了,幹嘛這麽快打斷他們?我還想瞧瞧後頭有什麽好玩的呢!”
“好玩?”叔仁在他腦門上點了一指頭:“那很好瞧麽?小東西學什麽不好,學壞到蠻快的!”
“這怎麽是學壞呢?”陳擔子不明白,捂著額角分辨道:“我又沒幹啥對不起他們的事情。”
叔仁搖搖頭,知道和他說不清楚,便問:“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我是因為唐牛哥來的。”陳擔子便抹汗便回答:“他跑到咱屋裏說有封信是給你的,硬塞給我,說自己還有別的事情,匆匆忙忙就跑了。我……”
“他來送信,什麽信?”叔仁急忙打斷他問。
“哦,是這個。”陳擔子從兜裏掏出來,潮乎乎地遞過去。叔仁忙接了來撕開看裏麵,卻是兩張洋簽紙,用水筆密密地寫了三、四頁。
他在那裏一頭看著,擔子還在後頭得意地絮絮叨叨,說:“我看唐牛走得鬼祟,覺得肯定有啥事,就悄悄跟了他到渡口,陶老大沒在,他拉起柳兒姐就跑。
我心想莫不是這唐牛哥要綁票?就跟他看究竟。誰知到這瓜棚裏,不由分說他就把柳兒給抱到床上去了,我……”
“沒想到這幾天出了這麽多事情!”叔仁自言自語一句,一麵把沒看完的信匆匆塞回去,一麵回頭叫道:“咱們得趕緊回去!”
“啊?哦。”興致勃勃的擔子從眉飛色舞中醒悟過來,跟在叔仁後麵走了幾步忽然叫住他,問:“咦,五爺你不會是就這樣子出來的吧?”
叔仁一愣,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才想起大褂還在那斷碑旁的草地上鋪著呢。“我去拿!”擔子自告奮勇。“哎,你要讓唐牛撞見問起來怎麽辦?”
“放心吧,他們吃你一嚇,這會子早跑遠了!”
叔仁低頭想想,搖頭苦笑:“這是怎麽說,我自己胡思亂想了半天,竟演了出棒打鴛鴦!”
想起那兩個人情熱時節的光景來,又歎息道:“我雖有個殷實的家業撐著,卻也不曾有這樣的自由自在嗬!”等不得擔子回來,他自己一個人先晃晃地沿著回去的路走了。
快進村時陳擔子才喘著追上來,把大褂給他依舊穿了。這時天色正漸漸暗下去,熱氣消散的林間開始彌漫起薄薄的霧氣。
人們三三兩兩地從地裏收工回來,牽著自家的牲畜,有人唱起隨意的小曲、說說笑笑,倒有幾分熱鬧。
叔仁饒有興趣地聽他們互相開著玩笑,發現前邊走著老佃戶顧立秋,他讓小兒子顧年年扶著左臂,右手裏拄根扁擔。
叔仁趕上幾步,叫:“立秋叔,今年的糧食都收完了吧,收成可好呀?”
“呦,是五爺嗬。”立秋叔聽見聲音慢慢轉過頭來,汙濁的眼睛動了一動,認出叔仁來,趕忙拱拱手。
叔仁忙製止道:“哎,你老以後別這麽著,早都民國了,隨意就好。”
“那可不成,不管什麽時候,這尊卑有禮不能忘啊!”
顧立秋是顧興安的堂叔,當年也是讀過私塾考過功名的。
隻可惜幾試未中就天下改元了,從此《詩書》皆無用,隻好從陳家佃了五畝地居家務農,言行上卻依舊保持著讀書人的本色。
叔仁知道他脾氣,隻好笑笑,又聽他往下說:“今年還好,雨水時正,除去繳納田租、留作種子以外還夠家裏混到秋收的。”
叔仁點點頭,這時一邊的年年笑嘻嘻地問:“五爺,都說您娶媳婦了,這娶媳婦是個啥滋味,很好玩麽?”
立秋伸手給他一記骨榔子,喝到:“咄,大人說話什麽時候要你來插嘴?”扭轉臉來不好意思地向叔仁抱歉:“這孩子腦袋不好使,您別介意。”
“算啦、算啦。”叔仁暗自歎息。顧立秋總共兩個兒子,老大早年被北洋軍招了兵,至今沒下落,好容易晚年得子有了年年,卻是個頭腦不大清楚的。
“立秋叔這輩子也夠倒黴運的了。”他暗自想,一麵對立秋道:
“您要是有什麽難處就找我大哥,或者讓興安帶個話也成。我知道您臉皮薄不願求人,不過不能讓嬸嬸和年年遭罪呀!”
說罷,因惦記著要回去把那封信看完,也沒聽老人口裏不住的千恩萬謝,叫上擔子,急匆匆地往家去了。
剛進院子,對麵撞見二哥仲文倒背兩手低頭走過來,看見他時立刻叫了聲:“五弟,你上哪兒去啦?我正找你呐。”
叔仁沒辦法站住腳,有點不耐煩地問:“什麽事?要是不打緊的回頭再說吧,我現在忙著呢。”
“看你說的,沒事情我能找你嗎?”仲文沒理會叔仁的口氣,扯著他往廊子下麵走,叔仁撤回手來不滿地跺腳道:
“二哥,你別拉拉扯扯地,有什麽話就說唄,在自家院子裏還用得著這樣神秘?”
“你不識好歹!”仲文不滿地瞪他一眼:“我告訴你,和紅菱成婚的事還是我在媽麵前替你求說的呐,你可別不領情。”
叔仁心裏咬咬牙,無奈地歎口氣:“好、好,那你說,我聽著呐。”
“哎,這才像兄弟呢。”仲文湊近些輕聲道:“大哥和三太公商量那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分家麽?知道呀。”叔仁點點頭。
“你沒問問他,結果是些啥主張?”
“我說二哥,他是這個家的主持,自然要他來操心。至於具體辦法,到時候會召集咱們說明白的,你急什麽?”
“嘖,你和老三怎麽都這麽不上心呢?”叔仁有點著急:“他們在一起嘀嘀咕咕誰知道說啥,許對你我兄弟不利也未可知,哪能這麽信他?
再說,到現在老大也不告訴咱們爹究竟留下多少東西,那益樂堂看守得像個紫禁城一樣。
我說老五,咱們可是一個媽帶大的,你得幫著點哥哥。我不是早就囑咐過麽?既然老大和你關係不錯,找個機會套套底,要不咱們吃虧都不知道呀!”
“二哥,”叔仁打斷他:“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沒這個必要。第一,大哥這個人會瞞著咱們耍滑頭麽?我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
第二,我對分家這事本來就不感興趣,都是你攛掇著媽和姨娘嚷出來的。誰願意分誰分,反正你們別拉我下水攪這場清靜,我過兩天還是回學校去。
眼看要畢業了,你不能讓我為幾個錢拿張肄業證書吧?”他一抬手製止了仲文的反駁,說:
“二哥,我真的有急事,得趕緊走了,有話咱們明天說罷。我也勸你一句,男子漢大丈夫,需放手時則放手,整天圍著遺產二字打主意像什麽?
別自己婆婆媽媽地,搞得大家都心煩,那有什麽好處呢?”說完轉身就走。
仲文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氣得怔了半天,一口吐沫啐在地上,恨恨地罵:“嘿,翅膀硬了是不?
這是教訓誰呢,我倒成豬八戒了?真是!果然不是一個娘難有一條心,不開眼的種子,死不上磨盤!”
又跌腳:“嘿!可惜了一塊天鵝肉,倒便宜了他。早知如此,我何必費那樣的勁?”氣呼呼地轉了幾圈,無可奈何,隻得背手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