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娃大搜益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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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過得說慢也快,七月初八很快就到了。
    這天一大早陳家大院門口就圍了許多人來看熱鬧,比此前學校上梁還吸引人。
    仲禮早就吩咐幾名胳膊上套個藍布箍的自衛隊員背著漢陽造警戒起來,無關的人誰也不讓進。
    這幫人基本上都是本地無業的漢子,雖然槍裏沒子彈,卻還是吆五喝六地十分神氣。那架勢好像眾人不是來瞧熱鬧,倒是來看他們威風的一般。
    “去、去,站遠點!”一名隊員上前揮手喝到。
    “咦,這不是梁二嗎,怎麽今天沒試手氣去,到在這裏做起門神啦?” 站在人群邊上的秦大叔揣著手、背著草藥簍子笑嗬嗬地問。
    “今日沒得空,這一天就有半塊大洋的賞錢,可比在場子裏準頭好多了!”梁二很得意。
    “哎,梁二,你把那胸脯子再挺高些,再威風點,興許二老爺心情好,一眼相中賞你個丫頭做彩頭呢?”不知是哪個在人堆裏高聲譏諷著,引起圍觀人們的哄堂大笑。
    “嘿,是哪個王八養的開這種玩笑,有種的站出來?老子一槍穿了你!”
    梁二翻著眼皮,露出一顆暴虎牙,惡狠狠地從肩上摘下槍來朝前邊的人肚子上虛晃了一下,嚇得那人連忙後退,卻又踩了後麵人的腳麵,那人也往後一跳,又踩到其他的人。
    立時就有好幾個聲音喊:“不要擠、哎呦,我的娘,踩到腳啦!”
    梁二和幾個隊員哈哈地笑起來,正在這個時候小四子背著個皮盒子仰頭走出來。“嘿嘿,這裏真熱鬧啊,我說你們幾個不好好站崗,在這裏瞎吵吵啥?”
    梁二趕緊收回槍站好,陪笑說:“王副官,沒啥,我和他們開玩笑呐。你怎麽出來了?”
    小四子本姓王,自從被陳家保釋出來脫了苦海,便賭咒發誓要重新做人。
    自衛隊成立後仲禮讓他做教頭,給了一個副官的名頭,每月比別人多一個大洋的餉,又許他將來置地成家,著實地下功夫收降了這小子。
    他也算個義氣人,替仲禮做事從不惜力的。看看這麽多圍觀的人,他點點頭:“差不多就行了,都是鄉親,可別鬧出事來。仔細那槍不是好耍的,弄壞了可是四十皮鞭喲!”
    說完轉身就走,梁二在後頭嬉皮笑臉:“王副官不給他們訓話麽?”
    “訓屁話呀?”王四白了他一眼:“我就是來查個崗。你瞧你們一個個站成什麽樣子?等會兒縣長大人來了白給我丟人,又不是沒教過的?”
    “我們這都是半路出家、臨時抱佛腳的,哪裏像你老生來就是背盒子槍的呢?”另一名隊員小意巴結地笑著說。
    “那倒也是,”王四晃晃腦袋:“小爺十二歲當兵吃糧,你們要到這地步,差得還遠呐!”說完一揚頭,背著兩手進去了。
    盒子後麵露出的槍把手上綴了幾根皮條子,遠看去好像他的尾巴,在屁股那裏晃蕩著,沒察覺梁二在他背影上悄悄啐了一口。
    陳家男男女女都聚在益樂堂外,從這向裏望去,可見彎曲的石子路通向一麵白色雲牆。
    暗色的竹林掩映下,依稀牆上開扇對開的木門,正上方有個眉子,端端正正地墨書著益樂兩個字。
    門前站著四名家丁,還有兩條漢子小臂上裹著牛皮護臂,一身短打扮。
    黑紅的國字臉挎把大鐵刀,另一個瘦些,背對大家與那挎刀的小聲商量著什麽,雙手抱杆一人高箍銅頭的棍子。
    使刀的是武師盧虎,用棍的是他師弟劉五文。老太爺最後的三年就在這門後的院落中度過,他去世後便由這二位各帶家丁輪值把守。
    門前四堆人,各家都備了一、兩個空箱子及較大的藤筐等,準備用來裝取出的東西。
    劉先生掏出懷表來看看,已經將近九點,三太公早坐在了證人席上,還有個位置空著,是給縣長大人備的。
    小孩子們好像過節一樣激動和興奮,跑著、跳著,隻沒有穿尋常的節日衣服。相反地,兩個女孩子身前、背後都可笑並且明顯地地臨時縫補了幾個大大的口袋。
    因為仲文聽說不讓用家夥,所以特地叫王氏做的。可小姑娘們十分不喜。
    妹妹雲綺正皺著眉毛、扭動著,粘在奶媽身子上訴苦,她覺得這衣服實在太難看,像街口討飯的花子一樣讓她在眾人麵前羞愧不已。
    奶媽也沒別的法子,隻有摟著頭,捧著她軟嘟嘟的小臉蛋,微笑地安慰她:“不要緊的乖乖,稍微忍忍,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了……”
    九點整,一輛黑漆明亮的雙轅馬車從街道另一頭出現。車窗兩側各站名挎盒子槍的警察,後頭還跟著四個騎單車的。
    一名警察跳下車,到門口大聲對老朱道:“孫縣長到,還不快點給你家老爺通報?”嚇得老朱屁滾尿流竄進去。
    很快陳壽禮跑了出來,朝一個從馬車上走下來,穿藍灰色製服的青年官吏連連拱手,笑道:“縣長先生遠道驅馳,一路辛苦,我代表本村及陳氏闔門恭迎大駕!”
    “讓齋先生,好久不見。你我早已熟識,何必執禮如此呢?”孫縣長打量大門和被驅趕到馬車後麵的村民,笑笑招手,然後親熱地稱呼著壽禮的字。
    孫必仁剛調任本縣,原來的吳縣長雖然從前清就執掌縣印,人稱“不倒翁”,但終於在不久前的政局中站錯了隊,被掃地出門了。
    孫必仁原是江蘇的教員,後來投身北伐,去年做某縣宣傳部長有較好的政績,加之原上司的大力保薦,終於超升到這淮西小城做了一地父母官。
    他滿三十歲,蘇北鹽城人,麵皮微黑,中等個,出身於小米商家庭,自認是個務實但並不很聰明的人,有幾分膽小謹慎,有時也看風使舵。
    陳家的邀請遞到他手裏時,孫縣長思索了很久。
    本來他不太願意走這渾水,生怕剛到任便被人懷疑結交豪強、收受賄賂等等,但陳家雖然偏居一隅,卻是本縣數得著的大戶,有實力。
    他上任後忙著支援剿匪供給糧草,還要號召擴大自衛武裝,防止赤化,這樣的人家正是他的堅強後盾,所以推敲了一番後還是決定來幫個忙,也算為自己鞏固印把子。
    他在原地站了,仔細地看看幾個家丁的裝備,點頭誇句:“不錯,堪稱我縣自衛武裝之楷模呀!”
    然後才慢慢地邁步上台階,心想昨晚還好在周家橋住下,這一路坐得腿都有些麻木。
    陳壽禮向他一一介紹自己的弟弟和子侄輩,請縣長和三太公見了,安坐入位,自己也命人抬張板凳來,在旁邊坐下。孫必仁就著手裏茶杯呷了一口放下,笑道:
    “讓齋兄這一大家人真是興旺,叫我羨慕嗬!鄙人單身赴任,既不能盡孝又無家庭樂趣,想來還不如也隱歸鄉裏,做個無憂慮的田舍翁多好!”
    “縣長說笑!您是父母官,怎能棄鄉裏而圖安逸呢?”陳壽禮揮揮手,示意讓爭睹縣大人尊貌的圍觀人等退後,表示歉意說:“鄉下人沒見過官家,請您多包涵。”
    “沒關係,孫必仁抽出一把紙扇,”啪”地抖開了,翹起腿來滿不在乎地大聲說:“反正本縣在這兒要待一天呢,大家要是想看不妨走近些。”
    他這麽一說,那些丫頭老媽、佃戶、長工們倒不敢往前了,隻遠遠怯生生地瞧,後頭還有個子矮看不見的,便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張著嘴巴在人群中間賣呆。
    孫縣長問了幾句時令、收成之類的話題,轉而說到今天的主題上來,問明了事先擬訂的規矩後笑著說:
    “有趣得很!我也幫人家處理過幾樁分家案子,倒沒見過這樣做的。總歸是讓齋兄家庭和睦、兄敦弟誼,彼此尊重的結果。老兄雖不是書香門第,卻頗有大家之風!”
    陳壽禮聽他說自己不是讀書人家出身心裏沉了沉,但總算還是句誇讚的話,便笑臉謙遜道:“哪裏有這麽好?都是您的溢美之詞,真要如此也就沒分家這等事羅。”
    “哎~,老兄此言差矣。分家之數在所難免,人口繁殖到一定程度可不就要走到這個結果?
    要不,這滿村陳姓都擠在這個院子裏,隻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呢!”孫縣長的話說得周圍人都笑了。
    見縣長和族長都點了頭,陳壽禮對劉先生示意:“開始吧!”
    劉先生揣著手含笑走到門洞下麵,清了清嗓子讓大家安靜下來,不緊不慢地開口說:
    “今天,咱們請孫縣長和本族族長陳學恭老先生做見證,在這裏分發老太爺留下的浮財。
    像上次老爺在新米會上說過的,東西由各家孩子進去取,誰拿到的就歸誰。不過任何事都要有個規矩,我們也立了幾條,以免大家誤會和混亂。”
    他說著從袖子裏抽出張紙來,手撫著眼鏡宣讀:
    “第一,代表各家的子侄輩,包括六爺,隻許取物,不得損毀房屋本體;
    第二,東西拿到手就成為主人,別人不得搶奪,有分不清歸屬的,交孫縣長當麵裁決;
    第三,屋中物品盡在對象之列,但在獲取途中不得毀損,否則作價賠償;
    第四,不得使用筐、箱等器物裝盛搬運,隻許單身、徒手進行;
    第五,所獲財物要拿到院門外集中登記後裝箱,然後交各家領回;
    第六,限一個半時辰,逾時未能帶出院門的必須放回原處,由長房登記、接收!大家可都聽明白了?”
    眼前這四堆人都叫喚起來:“知道了、知道了,快開始吧,都等不及啦!”
    劉先生笑著回頭朝盧虎他們一揮手:“開門,解封!”壽禮起身,從腰裏解下鑰匙遞給盧虎,大家盯著他到門前“格楞”一聲脆響開了鎖,接著院門向兩邊一分。
    劉五文先帶著兩個家丁進去戒備,然後盧虎從紮帶上摘下各屋的鑰匙遞給師弟,讓他進去把所有門都打開,兩個家丁分別守著裏、外院。
    劉五文出來給盧虎一個手勢,盧虎大聲說:“東家,門都開了,請六爺和各位少爺、小姐們進來吧!”
    陳壽禮拱手:“還是請縣長發令吧。”
    “嗨,這又不是打衝鋒,還要吹號不成?”孫必仁嘴上說著,卻從懷裏掏出塊銅殼子懷表來,笑吟吟地看一眼躍躍欲試的孩子們,說:“大家聽我叫‘開始’,就往裏麵跑,好不好?”
    “好啊!”孩子們答道。
    但是孫縣長卻故意沒有立即叫,而是看著表等了等。“跑”字剛出口,孩子們便已經風一般衝進益樂堂。
    各家大人們在後頭急得大喊:“別跑,當心摔著!”
    “記住了,不要瓷器,拿袁大頭!”
    “照顧好妹妹,不要碰著!”
    孩子們期盼已久的遊戲總算開場了,個個隻顧往前鑽,哪裏還聽得到?
    仲禮在人堆裏哈哈大笑:“好兒郎們,快跑呀,晚了就拿不到銀子啦!”眾人聽了一愣,忍不住都笑,王氏暗下裏擰了他一把,罵:“沒腦子!就一個兒子,哪來的‘們’呐?”
    洪升以前是常出入這座院子的,門道他很熟悉。在他看來這裏是全家、也是全村最漂亮、精致的地方。
    它是個內、外一組的套院結構。外院不大,以一間南屋為主,右側接著間小小的耳房;
    中庭兩側連廊、對麵雲牆環繞,緊貼牆角栽種著幾杆疏朗的翠竹和兩棵不大的梅樹;
    庭院中間放著四座寬口陶缸,裏麵荷花開得正好,碧綠的團葉下麵隱約可見著一尾尾遊動的鯉魚。
    爺爺活著的時候常在這裏走動、曬太陽、喂魚兒消遣。
    孩子們進來就有人往南屋裏鑽,以為這就是益樂堂。洪慶伸手拉開個抽屜就看見十幾枚銀元正躺在裏頭,樂得大叫起來,忙著往兜裏放,引得季同和洪安也跑進來亂翻。
    洪升在門口探頭看了,喊:“後邊還有呢,比這裏地方大得多,不要停啊!”說完領著兩個小姑娘朝東跑,小哥仨一聽,停住手互相看了眼,立即慌慌張張地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