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車夫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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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早些,春節(國民政府剛頒布法令,改舊曆新年為公曆春節)剛過,大地已經暖意融融。
    許多地方草皮出現返青,枝頭淡淡的綠芽若隱若現,似乎拚命要快點鑽出來看這個世界,一點也不在乎倒春寒的危險。
    陳叔仁臂彎裏夾個布包袱,踩著融化的雪水走在街道上。被無數次踏過後,雪水和泥巴混在一起,髒兮兮地,被踩到後向四處濺開。
    腳上那雙紅菱新做的棉鞋到處是泥點,叔仁卻不在意,依舊興衝衝地不時蹦跳著前行,盡力躲開路上的水麵和泥澤。
    一輛人力車從前邊的拐角處竄出來,車夫大聲叫喊著:“快躲開、讓路!”,兩側行人紛紛躲避,隻有大搖大擺的警察沒當回事,結果綁腿丄立即多了幾個泥點。
    他破口大罵:“兔崽子,跑恁快幹啥?急著撞死去啊?”
    車夫直跑到叔仁眼前的藥鋪才停下,穩穩地放車,順手將塊白毛巾搭在右肩上。
    一位老太太手按在毛巾上,扶著他的肩頭走下車,摸出兩、三個錢遞過去,說:“小夥子腿腳是不壞,謝謝啦!”
    “謝謝老人家,找大夫是大事情麽,還能誤了?要不要我在這裏等您?”車夫殷勤地問道。
    老太太正想回答,那警察已衝過來,“砰”地一腳踹在車輪子上,氣勢洶洶地吼:“好啊,老子說話你裝聽不見是吧?跟我走一趟!”
    車夫嚇了一跳,低頭一看,趕快作揖打躬地賠不是:“警察先生,對不起、對不起!您看這位老人家急著要來請大夫,所以跑得太快了些……。”
    “少廢話!”警察把手裏的棒子在車棚上敲了下:“我現在告你妨害交通、擾亂秩序,車子扣下,交罰款來贖吧!”
    “這、這沒道理呀,我又沒有撞到人!”
    老太太也覺得有些過不去,開口說:“勞駕,他是好心幫我,就不要責罰了吧?又不是什麽大錯。”
    旁邊圍觀的人們也有議論:“不就是濺上幾個泥點麽,何至於扣車?”
    “是啊,人家還要靠這個吃飯呐!”
    “去、去,幹什麽,想造反呢?”警察轉身一瞧人越來越多,立刻警惕起來:“都散開,少管閑事!”
    車夫看眾人替他說話,趁機陪笑道:“老總,您看這圍觀的人太多了也不好,再說也沒造成什麽大損失。我給您賠罪,求老總海量,放了我這次?”
    “嗯,小子,人多了我就得放你嗬?挺會看風水嘛?人多了又怎麽樣,赤黨才喜歡人多呢,你不會是個赤化的吧?”
    “啊呀,老總,我就隻求您放我一次,這怎麽和赤色說到一起去了?”車夫哭笑不得。
    “哼!”警察見他害怕,立即得意起來:“那要看你老實不老實。交過罰款車子你可以拿走。”
    “那您看,交多少?”車夫滿心想要盡快脫身,隻得試探著問。
    警察繞著人力車走了一圈,伸出個手指來:“這車還挺新,就……十塊大洋吧!”
    “啊,十塊!”車夫喊了一聲:“我把車送給您,重新買輛好了。老總,我哪有這麽多錢拿來交啊?”
    “他一個窮車夫,難道去偷、搶不成?”,“就是啊,要這麽多,難道打劫麽?”人們紛紛議論。
    警察有些緊張,立即喝道:“不許議論,不許胡說!”一麵轉回身來點著車夫叫:“好啊,你還聚眾鬧事,我懷疑你是赤黨!跟我走,到所裏咱們再算賬!”
    “算了、算了,”那老太太走上前:“你們都是年輕人,聽我老人家一句勸,都撩開手罷!”
    “嘿,你說算了就算了?”警察不依不饒:“這條街上到底他媽聽誰的?別廢話,快走!”
    車夫急了,把氈帽拿在手裏往地下一摔:“憑什麽?我又沒做違法的事情,左一個右一個的大帽子,還‘赤化分子’?這不是要逼人麽?”
    “逼你怎麽樣,還怕你反了不成?”警察上前要揪車夫的衣服,不料看熱鬧的一擁而上,扯的扯、抱的抱,你說我勸搞得他動彈不得。
    叔仁見狀上前拉了車夫一把,說:“還不走?”車夫這才明白過來,急忙拖起車子來,叔仁在後麵推著,撒腿就走。
    跑出好遠去聽到後邊急促的哨音,車夫忙對叔仁說:“老弟,快上車!”
    “那怎麽行,你自己跑吧!”
    “我哪能丟下你自己溜走?沒事,我腿腳快、有力氣!”車夫把叔仁車過來推到座位上,說聲:“坐好嘍!”便飛快地穿進小巷子裏去了。
    車子拐了七、八個彎,聽見叔仁在後邊喊他,車夫這才漸漸放慢腳步,找個僻靜角落停下,還特意在巷子口張望了下。
    “他追不上來啦!”叔仁笑著說:“老天,憑你的腿腳要想追上,除非他賽過戴宗了!”
    車夫見周圍安靜便放下心來,“嘿嘿”地笑著用手拍拍心口:“您還說這個,都快嚇死我了。多虧各位幫忙,不然今天這個事不知怎麽了結哩!
    這幫該死的東西,仗勢欺人,有本事上山裏找人家紅黨凶去,拿我們耍什麽哩!”
    “快別說了,”叔仁笑道:“讓別人聽見又要說你像赤化分子啦。”
    “要這麽下去人人都會給逼到山上去,不是做土匪就是做赤匪。”車夫憤憤地說。
    “土匪和赤匪有什麽區別麽?”叔仁掏出手帕來擦著額角問。
    “那可不一樣。”車夫坐在踏板上用衣角抹著汗,看看巷子兩頭沒人,悄悄地說:“不瞞您說,我家就在桐柏山,什麽土匪、官軍、紅軍都見識過。
    土匪嘛,遇到了就得剝層皮,老百姓叫做‘沒道理’,意思是和他們千萬別認真較勁,能活命就不錯;
    官軍呢,叫個‘不講理’,打仗賣命的都是橫主,哪有功夫和你廢話,再多說一句槍托子就砸過來了;
    至於紅軍麽,倒是有主張講道理的,隻是殺人殺太多了,有錢的聽說他們要來都沒命地跑路,像我這樣子的倒用不著,人家不碰。”
    “那,哪個更好呢?”
    “我選的話當然還是要紅軍羅。不過,”他上下看一眼叔仁:“學生哥,你家裏大約也是有錢的吧?還是躲開些好!”
    “我也不能算個有錢的,”叔仁笑笑:“父母都不在了,如今二哥、三哥分家出去過,大哥供著我們小兄弟倆,還有個姐姐。”
    “哦,這樣,也是不容易的呀!”車夫點點頭,又說:“哎,你這是去哪兒?我送你!”
    “不用、不用,”叔仁趕緊擺手:“你還是忙自己生意吧,我自己走幾步就到了。”
    “小兄弟,咱倆有緣,你今天幫了我,無論如何我也得回報你一次嘛!”叔仁還想推讓,車夫不由分說按住他,拉起車子就走。
    叔仁盛情難卻,隻好告訴他:“到豐盛西路,大鴻興旅館。”車夫答應一聲穩穩地快跑起來。
    一路上通過斷斷續續的交談,叔仁了解到他原來姓舒,大名一個“龍”字,是桐柏山裏五姓村的,今年二十六歲。
    家裏因交不出租糧不但被奪了佃,而且還給收了房子去抵債。沒有了生活的基礎,他隻好帶父母和兩個弟弟遷到肥西投靠親戚,後來又經人介紹來到省城做車夫。
    “如今大弟弟在豆腐店裏學徒,二弟給人家腳行打小工,倒都能勉強生活。隻可惜爹娘沒熬到這天,那年鬧春疫的時候先後死了。
    唉,我有時會去看看弟弟們,好歹餓不死就有活著的盼頭嗬!”車夫舒龍一邊奔跑,一邊和叔仁感慨地說。
    叔仁皺起眉毛來,覺得氣憤和羞愧:“真沒想到,你們那裏的東家怎麽這麽凶,竟一點地步也不留麽?我大哥是不會的,他對佃戶們都很好,從不做這樣霸道的事情。”
    “倒也不是每一個東家都會這樣壞。”舒龍咂一下嘴巴,用脖子上已經發灰的麻布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說:
    “誰讓咱倒黴呢?要論起來那老鬼還是我遠房的親戚呐,一點情麵也不講隻認得錢!我們村裏給他起個號,叫做銅板老爺。”
    “怎麽講?”
    “他呀,喊人幫工每天隻給一個錢,幹的什麽活卻不管。家裏有高興事情出去打酒也隻許打一個銅板,多了不給。”
    “原來是個吝嗇的。”叔仁聽明白了,卻又奇怪:“既然知道他這樣為人,怎麽偏還給他做佃戶?”
    “那又能怎辦?他家地最多,是我們那裏的大戶啊!”
    豐盛西路確實並不遠,穿過三、四個路口就到了,大鴻興旅館在它東南角的一座三層灰色小樓裏,樓下租給了公司和餐廳,樓上兩層作為客房使用。
    陳叔仁從車上下來,先謝了舒龍,接著便要給他錢,被他推開了。“這是做什麽,說好我報答你,怎能收錢呢?”見叔仁覺得不好意思,忙轉開話題囑咐他說:
    “以後有什麽需要讓力行車行的弟兄們給我大龍帶話,或者去寶泉局後街二十七號,我在那兒租的房子,房東許大爺的閨女是嫁到我們村的,對我還算照應……。”
    和大龍分手後,叔仁走進旅館的大門。他向四周看了看,櫃台後麵夥計秦二哥正和一位客人說話,微笑著衝他點頭,用手指指後麵。
    叔仁快步穿過後門,經過走廊來到個種滿藤蘿的小院落,女主人正坐在蔭地裏摘豆角,見他來了笑著說:“怎麽才來?人都到齊了,就缺你呢。”
    “劉英嫂子這是要招待我們吃燜麵麽?看來中午有口福哩。”叔仁眉開眼笑,劉英是旅館鄭老板的媳婦,她做這個的手藝可是大家最稱讚的。
    “嘁,還不是李桐那個大肚皮饞這個麽,”劉英用手背抹了一下鬢角,抬頭撇撇嘴說:
    “你們這起子秀才嗬整天忿這個罵那個,真不知是能當飯吃呢,還是可以把這天下改個樣子給俺看看?可怪的我們家那位居然稀罕你們這樣的。要不然,我才不費這個勁!”
    叔仁有點尷尬,不過他知道這女人是個厲害嘴豆腐心,也沒分辨,徑直朝門口走去。
    “哼,要我說呀楊兄這篇文章實在有點狗屁不通。就這麽點事,你就直說唄,拐來繞去的什麽意思,哪個老百姓看得明白?”
    屋裏一個很闊亮的嗓子大聲地說著,聽上去保養得很好,而且底氣很足。叔仁回頭看眼劉英,想她方才形容李桐是大肚皮,不禁笑了笑,沒聲響地推門進來。
    屋裏的人都圍著看桌上的幾頁文章,隻有一個人轉過頭來看他,認真地點點頭,叔仁也回應了,卻並不認得對方。
    他把手裏的布包放在靠牆的書架上,一麵伸手在爐邊去烤火,一麵悄悄地問這獨自坐在一旁戴黑邊眼鏡的長頭發男人:“這是在看什麽呢?”
    “我也是後來的,不大清楚。”那人打量著他小聲回答:
    “好像是那個瘦子,叫做楊天雲的,寫了篇什麽《論布爾喬亞政黨在中國存在之必要性》的大作,各位正在拜讀呢。”他停了停忽然微笑問:“你是陳叔仁吧?今年的畢業生?”
    叔仁一愣:“咦,你認識我,我可不記得你呀?”
    “狗屁不通、狗屁不通!這樣的東西也可以稱得上文章?真要把我們校友的臉麵丟盡了!”李桐在靠窗的地方大聲地說,像要盡力宣布手裏這幾頁紙的死刑。
    他聲音令正洋洋得意的楊天雲很不舒服,做為原作者他甚至感到憤怒,又帶著幾分不屑,指著發難者對大家說:
    “你看、你看,剛才還說要謙虛地、客觀地閱讀,這麽快就原形畢露了吧!
    你這人就是狂傲,把別人說的、寫的、做的統統當一文不值。你倒是講講,有什麽道理就擺出來大家討論嘛!”
    “我說不通就是不通!”李桐一點也不服輸,他冷笑著掌心向上地攤開右手掌,胖胖的手指頭每根都好像胡蘿卜樣向前紮煞著:
    “當前影響民生最大的問題是什麽?不是有沒有政黨自由,更不是美利堅那樣多黨輪政的製度,而是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軍閥和土匪!
    這些勢力從根本上阻擋著政務的實施與政府機構的效率!不鏟除這些割據、動亂的緣由,空談政黨建設是完全錯誤和本末倒置的。
    當然,我並不否認政黨存在的必要性,但就目前來說,政府最大、唯一的目標是實現真正的政體統一,而不是強調自由與民主,並為此特意再許可諸位多造幾個政黨出來。
    須知多黨體製,會像軍事割據一樣把我們的政府搞得體無完膚,沒有一致的意見,一致的精神,就不可能有一致的行動!
    中國現在缺乏的就是個團結、統一的整體,無論是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