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布爾喬亞燜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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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又是你那套論調。”楊天雲掉過頭去:“我怎麽聽怎麽覺得裏邊還是有獨裁的臭味!”
    他用食指把眼鏡往上推了推,拿起自己的稿子來一拍:“各位,防止獨裁最好的辦法就是多黨製度。一個政黨隻有一個聲音,也隻會發出一種動作。
    這確實是很統一、很整齊、很好看的,但這是目前的中國所需要的嗎?不是!”他把頭忽然一甩,做出種毅然的表情來提高嗓門道:
    “某些人無不獨裁的覺悟,百姓混沌易被利用。
    在這樣的情形麵前,為了防止發生獨裁的現象,多黨製就成為必然。
    巴黎公社後尚且出了個陛下拿破侖,何況我愚鈍之中國乎?”
    他憤然地將手向兩邊一擴,密集在圈子周圍的人群急忙朝後躲閃,但還是有人被碰到了,發出“啊呀”一聲。
    楊天雲扭臉看看,卻不知道是誰,隻簡陳地說了聲:“抱歉!”,然後氣呼呼地坐下去。
    李桐聽了這番話不急也不惱,笑嘻嘻地把茶杯給他遞到跟前,說:“口渴了吧,請自由先生喝點水再演講好不好?”
    “不喝!”楊天雲把臉一扭,做出副不受嗟來之水的樣子。
    “別這個樣子嘛。你說我讚成獨裁我不接受,你說人民愚鈍我更不接受!
    看來你從本質上還是沒看清楚,我中華三千年文明多麽燦爛輝煌,這難道是群愚民所能辦到的麽?你也忒小看國民的素質了!”
    “少轉移話題!”楊天雲側眼看著他詭異地笑笑:“哦,我明白了,你是故意把題目轉到這上邊,好吸引大家對我群起而攻之,用心何其歹毒啊!”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爭啦!怎麽每回都像罐子裏的蟋蟀一樣,見麵就掐,難道不能心平氣和地討論嗎?”
    叔仁一看,說話的人他認識,是去年畢業的劉思敏,中等的個子,不知學誰的榜樣留了部還不太密的絡腮胡。
    叔仁覺得有趣,因為實際上他這個人並不是外表這樣凶巴巴地,相反卻總以當校刊的編輯為自豪,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隻是替報館、書局做些校對的事混口飯吃而已。
    隻聽他說:“不管政黨還是獨裁,總之,哪個把國家領導好了就行,不要叫老百姓吃了上頓沒下頓。
    哎,說實在話,我聽來聽去,你兩個都是在替別人爭,一點也沒有真正地關心下民生疾苦的意思。說明白點就是兩個吃飽的布爾喬亞,在替人擔憂那些天上的屁事!”
    “哎,這可不對。”楊天雲立即反駁道:“古人還說‘匹夫有責’呢,國家大事怎麽與我無關,而且又給扣頂布爾喬亞帽子。我看你這個帽子大王總是不改!”
    “唉,他說你是布爾喬亞那是因為把自己比作布爾什維克。” 李桐一臉認真地拍拍劉思敏的肩膀:
    “你可以到山裏去找紅軍,問他們要不要你這樣的,真的,也許人家看你是個知識分子,給你個官職也未可知。”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劉思敏漲紅了臉:“你們以為我不敢麽?有本事一起去,看誰比誰差點!”
    李桐“嘁”了一聲:“算了吧你,充什麽好漢?人家造反那是要打打殺殺地,像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去白吃飯?誰要才怪!”
    “喂、喂,不要人身攻擊好不好?”楊天雲趕緊出來抹和:“怎麽說著就說到這上頭去了?倒攪了大家的和氣。”
    “各位同學,這報紙是誰拿來的?”一直坐在床邊看報紙沒抬頭的黃鵬忽然開口問。
    “唔,大約是李桐罷。”楊天雲伸頭瞧一眼回答。
    “可以借我帶回去仔細看看麽?”
    “當然,一份報紙而已。”李桐大大咧咧地揮揮手。
    黃鵬是早兩屆畢業的,據說不願意在自家的成衣鋪裏麵做現成的大櫃,找到一家碾米廠,靠著能看懂機械圖的本領做檢修工。
    他在幾人當中算是老大哥,又有這樣一段傳奇,所以大家都比較敬重他。他笑著把報紙小心地疊好放進口袋裏,對大家說:
    “剛才你們爭論的時候我發現報上有個豆腐幹新聞,說政府很快有大舉措,各地的軍隊已經向山區集結了。”
    “怎麽,真要開戰?”楊天雲吃驚地問,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肯定要打一仗。”李桐叉著腰,另一隻手做了個往下按的動作,說:“紅軍鬧得越歡就越是容易引起政府的重視,圍剿行動遲早會來。
    我二表哥在廖師長手下當團參謀,聽他說師要擴成軍,團要改成旅,把周圍的幾路雜牌子統統收編過來,目的就是為進剿做準備!
    瞧厲害不?這回可不是派幾個人去維持下治安那麽簡單,真要見血呢!”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打?”黃鵬看一眼叔仁身邊的陌生人,繼續問:“知道的話,咱也好提前做個準備。我可告訴你們,這仗打起來糧食肯定大漲,不早下手會吃虧的!”
    叔仁聽了這個話心裏一動,嘴巴張了張卻沒說什麽。還是劉思敏先歎口氣,說:“又要打,這才安生幾天?咱們畢業就遇上這樣的事,工作肯定更難找羅!”
    “怕什麽?”楊天雲梗著脖子:“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溝,我就不信咱有知識的人還會給餓死。大不了去上海、南京,哪裏不能掙出個飯錢?”
    “還是要背井離鄉呦。”
    “你怕了?”
    “這有啥可怕的?我隻是……”
    他兩個正說著,門一開劉英嫂子端著一大盆麵條走進來,叫:“書呆子們,別拌嘴了,誰去把蒜汁拿過來!”
    “哈哈,有嫂子做的好東西吃了!”李桐跳起來,用手在劉思敏肩上拍了一巴掌,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它日命如何?
    老劉就是思慮太多、左右受阻,而今開口便是吃飯問題,一心的抱怨。先別想那些個,把肚子填飽是正經!”說著動起蒲扇般的雙手“稀裏嘩啦”一陣響早將桌子騰空了。
    黃鵬笑著讚歎說:“李桐雖然文章不如人,手下卻是極爽快利落的。”
    “尤其吃飯時如此!”李桐自己補充引來大家一陣笑聲。
    不一會兒功夫,每個人手裏都捧上了麵吃著。劉英嫂子是河北人,做這個簡直一絕。楊天雲嘴裏稱讚不已,那邊李桐早開始劃拉第二碗了。
    邊吃邊嗚嗚咽咽地說著:“它日我若潦倒窮極的時候,能有碗這樣的麵吃一定是最大的幸福!”
    吃完飯,李桐便吵吵著要回去,楊天雲跟他合租一間屋,也隻好起身告辭。
    劉思敏看看陳叔仁和黃鵬,見他們都沒有走的意思,就留了下來,和黃鵬找出棋盤下五子,叔仁和陌生人在旁觀戰。
    沒多一會兒,旅館老板鄭天翼推門進來,後頭閃進個穿白布上衣的女學生,進門先看見叔仁,就叫起來:“你們還在,讓你們久等啦,真不好意思!”
    劉思敏的眼睛一亮,叔仁卻頓時局促起來,一時不知該做什麽好,順手拉張椅子過來,說:“蘇櫻、鄭老板,你們來啦,快請坐!”
    鄭老板一愣,馬上微笑著問他:“就一把椅子,你這是讓我們倆誰坐?” 蘇櫻哈哈大笑,趕緊製止了手忙腳亂要再找椅子的陳叔仁,看著他一臉的窘相覺得十分有趣。
    陌生人走過來和鄭老板握了手,也笑著說:“你的這位小兄弟很真實,也很善良,確實如你所說。蠻有趣的!”
    鄭天翼先請大家都坐好,然後指著陌生人說:“你們還不認識他吧?他姓吳,”說著掃了眾人一眼,輕聲介紹:“他是從山裏來的!”
    劉思敏茫然地瞧瞧別人,似乎還沒明白是什麽意思。陳叔仁覺得心裏一哆嗦,心跳得很快,他偷偷看了眼吳先生,似乎不像個會殺人的樣子,這才稍稍鎮定了些
    。黃鵬站起身,臉上滿是亮堂堂的光彩,和吳先生握了手,坐下說:“我已猜到了,隻是沒好直接問。”
    “那你現在有什麽想問的嗎?”吳先生微笑地地望著他。
    黃鵬看看鄭老板鼓勵的眼光,湊近些問:“先生這次進省城,是為了大進攻做準備?”
    “不!”吳先生很幹脆,同時還搖搖頭:“剛才李桐說的你們也都聽見了。這幾天我在城裏觀察,軍人確實沒見到增加,反而比平時減少了。
    這正說明白軍那邊有可能已經進入戰備狀態,對人員出入軍營采取了限製,也可能增加了訓練等等。
    但更可能和目前的時局有關,不一定就是針對紅軍而來。以目前紅軍的實力,應該還沒到需要動用數萬大軍圍攻的地步。
    我和鄭老板交換過意見,都覺得說什麽‘圍剿’實際可能是個煙幕。
    不過目前敵軍正強化實力,調動也頻繁,在沒有摸清對方下一步行動安排前,我們最好是以靜製動,絕不可以自己往石頭上碰!”
    黃鵬聽了顯得有些泄氣:“我們那裏的工友都在議論紅軍是不是要打進來呢,可聽上去你們好像沒這個打算呀?”
    “現在隊伍還非常弱。”吳先生用手比劃著:“雖然淮西已經組織過幾次暴動,但效果都不太好。
    我們既缺乏經驗,也沒有堅強的隊伍,同時對幾座縣城的攻打都失敗了,反而令對手更警覺。
    在省城搞暴動很不現實,隻能讓我們的力量白白遭受損失,那種無謂的犧牲對事業能有多大貢獻?
    淮北已經遍地是我們同誌的鮮血了,這樣的道路不能再走第二次!”
    叔仁聽著這些話不由得心跳,這可是大白天公開地談論造反啊!他抬起頭看看頻頻點頭的黃鵬和表情緊張的劉思敏,心裏驚訝:
    “難道他們早都知情了麽?”但嘴上卻沒這樣講:“吳先生說得是,沒把握的事情寧可不做。也許應該做,但前提不具備就不會有成功的基礎。
    生命是寶貴的,死去的人不可能複活。與其送上門去,不如暫且忍耐等候機會、條件成熟了再說。”
    “正是這個道理!”吳先生用很讚許的眼光看著叔仁:“你說得很淺顯,但非常重要!其實這個話我們大家都懂,真正做到可不是件容易事。
    要知道我們下這個決心,也經曆了一番痛苦和鬥爭哩。”
    接下來吳先生詢問了各人的近況。
    從他們的談話中叔仁隱約地了解到,黃鵬和自己心裏一直惦記的這位小女生蘇櫻肯定都已經是他們“組織”裏的人了,但是似乎劉思敏和自己一樣還屬於“進步學生”一類。
    不過從叔仁方才發言之後,他明顯感到吳先生對他親近了許多,這讓叔仁很滿意、也有幾分高興。
    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穩重些,並不輕易說話,同時時刻感受著蘇櫻對自己注視的目光,偶爾和她相對一笑。
    吳先生是個認真但不乏風趣的人,他總能在關鍵的事情上一點中的,同時輔以一些形象的比喻、說明,顯得非常生動、易懂。
    叔仁從他的話裏大致了解到他以前應該在紡織廠、鐵路和碼頭做過工,有著比較豐富的生活閱曆。
    他不禁想是什麽使得這個中等個、留著整齊中分的人如此熱衷於這樣危險而且可能會要命的職業,刺激、金錢還是權力?這引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
    其實陳叔仁的本心並不是對這些主義、製度有多麽的關注或者有多少興趣,他之所以願意來這裏參加甚至主動提供一些幫助,完全是由於那雙令人難以拒絕的、美麗的眼睛。
    每每看到它含笑、明亮的光芒,叔仁就覺得自己也被它照亮了般,簡直像是魔法一樣,讓他如癡如醉地跟著,無論是到哪裏去!
    蘇櫻被對麵男孩看得臉上有些窘了,開始躲閃他熱辣辣的眼睛,盡量集中精力不再去注意他。
    她雖然大概地聽叔仁講過一些家庭情況,但卻一直覺得這是個有理想、聰明而且要求進步的小夥子,和別的追求她、說盡甜美辭藻的男學生是不太一樣的,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把叔仁介紹給了鄭老板認識。
    鄭天翼他們同意考察這個小老弟,盡管知道他有個在自衛團裏當中隊長的二哥。
    根據各方麵的情況看,他本人品質不錯,而且家裏在地方上的口碑也還好,並沒有太多稱霸鄉裏、魚肉百姓的罪過。
    “小陳,我叫你做的蠟版呢?”鄭老板問。
    “哦,我帶來了。”叔仁忙起身走到書架那裏,伸手從架子上取下包袱,拿到桌子上小心地打開,露出裏麵一個放字畫的小錦盒。
    取出一幅卷軸卻並沒打開,伸手一拔,軸的一端原來是個塞子,裏麵是空心膛。叔仁用手輕敲另端,一小卷被仔細卷起的蠟紙便從裏麵滑出來。
    “哎,這個辦法不錯,很巧啊!你怎麽想出來的?”蘇櫻驚喜地叫出聲起來。
    “我爺爺是個木匠,小時候跟他學過幾手。”叔仁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你家是做木工出身的嗬?”鄭老板說完看了吳先生一眼。吳先生微微點頭,拿起一張仔細瞧著,抬頭用讚許的目光對叔仁喝彩說:“好漂亮的字,你以前練過這個?”
    “沒有,隻練過仿字。不過我先用一張練習來著,好歹找了些竅門,不然怕就這麽做了被你們笑話。”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起來。吳先生連連點頭:
    “不錯、不錯,心細、認真、有方法、有知識,是個好的。”他轉向鄭老板:“老板的眼光果然很好,這個徒弟你收下吧!”
    “這哪裏是我的眼光?”鄭天翼“嘿嘿”一笑指著蘇櫻說:“真正的伯樂在這兒呐!”
    幾個人都笑了,兩個年輕人都紅了臉不說話,叔仁的心裏卻很甜。在這時刻忽然低頭看見腳上那雙沾滿泥巴的鞋子,有種別樣的滋味湧上來,把興奮與高興衝淡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