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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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鄭老板家裏出來,叔仁和蘇櫻並肩走著。他倆身高幾乎差了一頭,蘇櫻在他麵前顯得小巧玲瓏,兩個人像一對小兄妹似地很自然。
    但是陳叔仁的心情並不平靜,他還在回想著剛才的情景。看來吳先生對叔仁是很滿意的。
    劉思敏和黃鵬先後離開,鄭老板依舊到前邊照顧生意去了,蘇櫻在院子裏陪劉英嫂子聊天。
    屋裏隻剩下他倆的時候,吳先生先是仔細了解了叔仁的家庭情況和背景,然後含笑問他:“和我們在一起怕不怕?”
    “不怕。”叔仁搖搖頭:“你們都是好人,心裏放的是那些普通百姓。再說黃大哥他們也是你們一夥的,我有什麽好怕?”
    吳先生“噗哧”笑了:“嗬,還‘一夥的’,我們可不是山上的大王。”
    “啊,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叔仁忙搖手。
    “我明白,尤其是蘇櫻也在這‘一夥’裏麵,對吧?”吳先生很直接,說得叔仁臉紅了,他笑著碰碰這個大男孩的胳膊:
    “別介意老弟,我隻是想提醒你,不要因為感情參加我們,那不是我們所需要的。”
    “呃,總不會你們不許男女戀愛吧?”叔仁小聲問。
    “那倒不是。”吳先生把頭往後一仰,用手在桌麵上拍拍,接著說:
    “我們的行動來源於思想,而這思想又是以主義做基礎的,沒有主義思想就成了斷線的風箏,你懂不懂?想想看風箏會怎麽樣?”他用期待的眼神望對方。
    “飛走了。”
    “對,對的!”他又在桌麵上敲了一下:“它隨風飄走,漫無目的,風會把它送到偏僻、陰暗的地方甚至水塘裏,它就落在那裏永無出頭之日。
    而我們這一群則不同,我們不僅僅是有理想的人,而且主義引導、指導著我們的行動,讓自己為勞苦大眾乃至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我們因此獲得方向、掌握方法,取得必然成功的鑰匙。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能夠自信紅旗可以遍布每一座城鎮、鄉村的原因。”
    叔仁點點頭,接著他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之和你們在一起時都會很開心、很滿足。
    我不是說李桐和楊天雲不好,他倆也是很好的同學,但是我發現和他們在一起隻看到問題,卻總也得不到答案。
    不像你們,你們總能夠告訴我什麽是正確的,應當怎樣做才對。
    每次我和老鄭談話都好像一種享受,心裏特別輕鬆和安寧,因為我懂了、明白了,也許就因為這個才覺得開心?”
    “老鄭隻是隊伍中千百個成員裏的一分子,但你可以從他、我、黃鵬、蘇櫻的身上看到一種代表性。”吳先生肯定地說:
    “我聽鄭老板講,你希望加入我們對麽?”叔仁點點頭。“為什麽?”他問。
    “因為我想成為你們這樣的人。”
    “這很好,但還不夠。”
    “怎麽?”叔仁皺起眉頭來:“是不是因為我家有很多田,還是因為我三哥是自衛隊的頭頭?”
    “那倒不是。”吳先生笑笑解釋:“要加入組織需要經過長時期的考察,隻有真正接受了主義,願意為民眾犧牲奉獻的人,組織才會接納。
    不過,既然你有這樣的意願,我們可以把你視同自己的同誌,在你經受住考驗後,我們會積極討論吸收你的。
    至於你的家庭,不要把它當作負擔。我們有許多同誌來自封建的或者資產者的家庭。
    當然,你要做好家裏的工作,在不暴露自己、保守秘密的情況下,盡量利用自己家庭關係為我們的事業做貢獻,也要努力影響你的兄長們,讓他們盡量向工農民眾靠攏。”
    在送他出來的時候,吳先生又對他說:“李桐和楊天雲是很可愛的年輕人,但他們選擇的道路和你不一樣,這一點要注意。
    我們之間的談話不要透露,自己的傾向不要暴露。成立這個‘自言社’我們要利用它為組織工作,之所以吸收各種傾向的人進來,是為了用灰色調做掩護。
    不要受其它思想的影響,更不能反受其用!”吳先生從自己的手包裏拿出一本書,封皮上寫著《西廂記》,把它遞給叔仁,說:
    “後半部分是很關鍵的,回去好好讀讀,以後你就知道為什麽其他人找不出答案了。”
    “先生,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參加你們的行動麽?”叔仁接過書,小心地貼身放好。
    “你不是已經在參加了嗎?”吳先生笑笑說:“當然,將來也許可以更多的機會。那會是我們需要大量同誌拿起武器,共同向反動的一夥開火的時候!……”
    “喂,想什麽呢?”蘇櫻用柔軟的小肩膀碰碰他,把叔仁嚇了一跳。
    “呃,我,我在想吳先生,他以前肯定吃過很多苦頭吧?”
    “為什麽,你怕他嗎?”
    “哪裏,他人挺不錯的。我隻是不知道他怎麽會喜歡做這些。”
    蘇櫻聽了他的話放慢腳步思考一下,又很快追上他,挽住他的胳膊,並不理會叔仁驚慌的眼神緩緩地輕聲說道:
    “他原本在廣州跟孫逸仙先生,後來跟著軍隊北伐。到了江西境內政府開始清黨,他僥幸逃走,但是愛人卻在湖南長沙被槍斃了。
    你說他是否吃過苦,我覺得根本不用考慮這個問題。一個人讓原先的戰友追殺,死裏逃生又失去愛人的感覺是我們都不曾體會的、刻骨的痛苦。
    世上有那麽多的事情我們還沒有體會過,而他們雖然隻年長幾年,卻已經是親身經曆者了。”
    “是這樣?”叔仁非常吃驚:“還好我沒有當麵問他,不然多尷尬呢?這些是他告訴你的嗎?真沒有想到還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咱們生活在城市裏,哪兒知道外麵的天地?”蘇櫻抬頭側臉瞧著他,半開玩笑地說:
    “尤其是你這樣的少爺,從小不愁吃穿,上學還有跟班,能看得見幾多普通人家的苦難呢?”
    “你又拿擔子說我!”叔仁哭笑不得地抗議:“那能怪我麽,生下來就這個樣子,再說擔子是他自己死活要跟我來的,他怕分家給他分到別人手裏去……。”
    “所以還是你發了善心是麽?”蘇櫻批評地看看他:“你呀,就是不會為別人想。
    擔子願意跟你當然因為你人好,但是難道他跟了你就有其它活法麽,就能夠換個樣子?
    你和你那些哥哥們還不是一樣,他在別人手裏隻好做奴才,在你手裏也不過是把鎖鏈換成繩子,差不多少!
    因為什麽呢?因為製度、社會沒有變,所以他該是奴才還是奴才。
    不信回去你試試,告訴他不是奴才了,和你是平等的,再瞧他真的敢和你平起平坐不?”
    “唉,你說話老是這麽厲害,好像刀子似的直捅到人心裏。”叔仁苦笑著用手指指胸口。
    “那是因為我說得有道理、中肯,一下子點到痛處,所以你才會覺得痛。
    不過,也正因為你還覺得痛,所以才有救、有希望,若是個麻木、無動於衷的我早不搭理你了!”蘇櫻將小嘴撅著,挑戰地看著他。
    “看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姐似的,咱倆到底誰年長嗬?”陳叔仁故意做出副從上往下瞧的樣子來逗她,蘇櫻伸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捶了一拳。
    “雖說你比我大,可不見得比我見的多呢。”她說著,瞟了眼叔仁,看他很注意地聽並沒有生氣的樣子,便接著往下說道:
    “我爸爸是個銀行的職員,掙的錢要拿來養活我和兩個弟弟,還要給我們學費。媽媽幫人家洗衣、做飯頂房子的租金。
    每到月底家裏特別緊張,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吃不上飯了。
    我媽每次數錢都數很長時間,總是歎氣,其實有幾個銅板連我都知道,她根本不用數那麽久……。”
    在一個小巷口她忽然扯了扯叔仁的袖子,轉身向巷子裏走去,叔仁一時沒明白她想幹什麽,不過還是立即就跟上來。
    兩個人在無人的石板路上走了幾分鍾,蘇櫻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陳叔仁也停下了,抬頭看看,發現這是一個拐彎處,兩側都是高大的石質風火牆,聽不到街麵上嘈雜的人聲,也沒有別人來往。
    這時蘇櫻用那雙亮閃閃的眼睛望著他,開口說:“是我向吳先生介紹了你的情況,他希望和你單獨談一次,所以我們安排在今天這個機會。
    但是我知道你最初並不是完全為了我們的信仰來加入的,這全因為我的緣故。”
    叔仁臉紅了,他很想說“不是這樣的”,卻怎麽也無法開口,而實際上他在心裏承認,就是那麽回事情。他嘴唇動了動,但沒敢說出來。
    蘇櫻歪著頭抿嘴看他,很認真地告訴說:“我明白你的心思,雖然你看我們兩個的家庭有多大的差異。
    開始時我猜也許你隻是因為希望接近我,不過後來看你的思想、行動我漸漸覺得你和那些富人的子弟又不大一樣。
    你比他們更有同情心和責任感,你沒有太多高高在上和自以為是的毛病,這些都是很好的,但並不說明你就完美了。
    鄭老板要我告訴你,要看清楚自己身上的缺點,不斷修剪那些枝葉,你才能夠成為參天的大樹。我想你成為一棵大樹,”她盯住叔仁吃驚的目光,問他:“你自己怎麽想呢?”
    “我?當然!”叔仁慌忙答道。
    蘇櫻莞爾一笑,繼續說:“多和普通民眾接觸吧,看看並且關心一下勞動階層的生活和他們的需要。也許他們的確無知、愚昧或者其它什麽,但這並不是他們的錯。
    就像吳先生說的,這些階層裏的民眾可能不懂得知識,也沒有技術,更不知道高雅為何物。
    但這是統治階層對他們的壓製和他們自身條件不具備造成的,不能因此就忽略他們,畢竟這是占全人民絕大多數的一部分。”
    “唔,很有道理!”叔仁琢磨著這句話,同意地點頭,說:“比如沒法子讓子女上學,多是因為供不起的緣故。
    況且讓孩子到地裏幹活對家裏幫助會更大,所以農民對送他們上學是比較消極的。”
    “沒錯,在農村大約吃飽肚子是第一位的罷。這個事情還沒解決,農民哪裏有心思想上學堂讀書,或者穿講究、體麵的衣服之類不著邊際的事呢?”
    “所以我們那裏最容易鬧事的時候就是青黃不接的季節,常發生搶米、抗佃的事,因為吃飯第一嗬!”叔仁高興起來,好像發現了答案:
    “我現在才明白,大哥建學堂、接濟村裏孩子上學是件多了不起的事了,這就叫做普惠民生啊!”
    “可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像你大哥那樣比較有良心的財主呢?”
    叔仁搖搖頭:“當然沒那麽多,否則還說稀奇?辦學校勸大家募捐時,可著實費了不少力氣。
    我二哥和他是異母同胞的兄弟,那就完全不一樣。他對下麵的佃戶可凶,派的租也比分家前的規矩高了不少。”
    “財主自然要為自己的錢袋考慮,這叫階級性麽。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沒有佃戶的苦,哪有你們的生活?
    我記得你說過大哥還經常下田裏去,但是二哥他們就不樂意這樣做了。
    人一旦習慣於靠從他人身上剝削,自然就有了惰性,不成寄生蟲才怪!你難道願意自己,或者自己的後代成為這種人麽?
    我知道你不願意,所以才會有掙紮和追尋,希望能夠有一條新的出路。其實這路就在你自己腳下,隻看你走或不走。”蘇櫻停了一下接著勸他說:
    “有機會回去時,我建議你到各家佃戶去轉轉,和他們推心置腹地談談。
    要真正成為我們中的一分子,應當先了解他們的生活,這樣你就會明白事業的意義,因為我們是為他們奮鬥的。”
    “嗯,我知道了。畢業後我打算先回家裏住一段,那時我會按你說的去做,同時也想好好思考一下我今後的路。”叔仁說完抬起頭來望著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得似乎太近了。
    這小巷子很深而且安靜,沒有人走動。兩個年輕人麵對麵地站得很近,彼此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好一陣子大家都沒再說話,隻覺得時間在一點點地過去,高牆投射下來的影子在隨著變化自己的角度。
    當陰影完全遮住他倆的頭頂的時候,叔仁終於想到自己該說什麽,他想告訴蘇櫻實情,可又如何表達心裏的感受呢,她聽了會有什麽反應呢?
    想起剛才蘇櫻指出自己的目的是為了接近她的話,叔仁不禁又猶豫起來。
    蘇櫻卻不知道這時他在想什麽,但姑娘家的心思是細膩的,不能說感覺不到。
    但是她也明白,正如老鄭說的那樣,一個人的進步或者改變要靠自己,隻有自己才能做自己的主人,一切外來的幫助、開導說到底都隻是輔助性的嗬。
    想到這裏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仰起臉來看著叔仁笑笑,說:“該說的都說啦,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親自走才行。
    有什麽事情就和鄭老板商量,千萬不要自己決定,更不能驕傲、逞能!”
    “瞧你,像教訓個小孩子似的。”叔仁笑起來:“我都這麽大了……”
    “不是小孩子,是大孩子!”蘇櫻調皮的眼神一閃,全然沒有了方才的嚴肅。
    快走回街道上的時候,叔仁扯了扯她的袖子,疑惑地問:“我怎麽覺得你在和我告別呢?你要去哪裏,讓我一起走行嗎?”
    “不行!”蘇櫻斬釘截鐵地回答,一麵掃看著周圍的情況,輕聲說:“這是組織上的安排,我本來都不該告訴你的,但是想我忽然走了怕你誤會,所以……。”
    她站住腳,微笑著轉身對叔仁說:“不要胡思亂想,繼續走你自己的路,我們還會見麵的。即使我不在這裏,你也該明白怎麽做了。
    我放心你,你一定要放心我。人不在也沒有關係,至少我在你的心裏呢,對不對?”
    那一刹那的柔情幾乎將叔仁融化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騰飛起來,那樣興奮、那麽自信。麵對嬌巧、可愛的姑娘,親耳聽到她這樣直白的表達,真令他高興得簡直不知所措,就好像是……洞房那晚般的感覺!
    “那,我不在你身邊,自己要注意身體,還要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
    兩個人沿著街道走去。人流從身邊經過,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但對於他們而言這個世界裏隻有兩個人,那就是他們自己。
    春天的太陽一邊向西踱步,一邊回頭微笑著看這對甜蜜的小人兒。叔仁的指尖碰碰姑娘小巧、柔軟的掌心,她敏感地哆嗦下,慢慢地抑製住心跳。
    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手指已經輕輕地勾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