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生牛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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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安旅屬於地方部隊,不能當主力用。
    到前線頭一晚,離駐地不遠的三十七師挨了許多發炮彈,也有若幹打偏的落在了二連附近,讓新兵們倍受驚嚇,卻也給了老兵許多拿他們開心取樂的機會。
    陳仲禮也在這晚明白了並不是每次爆炸都要躲到桌子下麵去,他從李雄那裏學會了聽聲音辨別炮彈種類、距離和方向,漸漸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們被配給主力做預備隊,開始繞著師部所在的小村子挖備用戰壕。前沿一旦被突破,按上峰的意思保安旅必須在這裏掩護,直到主力安全地撤到二線陣地。
    不過一連幾天陣地並沒被攻破。陳三爺和他的兵們隻是坐在壕溝裏看著前麵連天的戰火,聽著不斷的槍炮聲度日,了無情趣。
    倒不時地有傷兵被抬下來,瘸著的、抬著的、被人背著的,連綿不絕。有的能哼哼幾聲,大多沒精打采地從防區旁經過。
    兩個人抬著一副樹枝和棕繩綁成的擔架磕磕絆絆走過來,從弟兄們麵前過去的時候,忽然那躺著的人手臂無力地垂下來,血順著破爛的袖筒沿著手背和指尖,一滴滴不斷砸向下麵的泥土,將一朵黃色的野花染紅了。
    “嘿,嘿,這幫傻東西還走呐?停下吧,他已經死啦!”梁二指著那擔架叫著。
    一個兵在後頭拉拉他的上衣:“班副,別喊他。人家願意抬,也興許是親人或者同鄉什麽的,不好丟下?”
    “放屁,人死了還抬什麽,早點入土為安才是正經。他兩個這時候回去,興許還能再救下個能活的。”一班的班長熊大眼在眾人後邊不緊不慢地卷著煙炮說。
    這家夥原來是二十九師的,也是這次李雄從眾多潰兵中發現的“人才”。
    那兩個抬擔架的不知是不是聽到了眾人的議論,又往前走了幾步之後便放下,他們走到一起,低頭看那死人,好像相互商量什麽。
    梁二一夥爬出戰壕向他們聚過去,也伸了脖子去看,有人低聲問:“這是什麽人,你們一起的麽?”
    “可不是,”其中一個沙啞著回答:“剛還和我們開玩笑,說能打死他的子彈沒有造出來,跟著就倒了。我們還以為他還在玩笑,他總愛耍,這下子可老實,再也耍不得嘍。”
    熊大眼撥開眾人走進來,把煙用牙齒叼住,伸手掀開死者的衣襟看了一眼又給他闔上,慢慢地說:
    “機槍子彈,洞穿傷。本來不該死的,可惜稍稍靠上了這麽一點,把動脈打斷了。這情形就是有軍醫在場也救不過來,血早流幹了。”他歎口氣:“看樣還小哩,沒成家吧?”
    “家裏有一個養媳婦。”
    大眼啐了一口:“害人的東西!”他憤憤地說:“有媳婦在家等,還他娘不老實把頭塞到褲子裏去臥著,出來顯擺個甚呀?逞能是不?真行!”
    說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往自己防炮洞裏貓著去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時無話。“梁班副,咱幫忙把他埋了吧?”一個兵小聲說。
    梁二點點頭,歎口氣:“都是吃糧的,弟兄們搭把手。就那片小樹林邊就好,去三、四個人吧。”那兩個抬擔架的也想跟去,梁二拉住說:
    “放心,弟兄們會辦好的,等埋好了你們再過去,先上我們那兒休息休息,喝口水、抽支煙。”
    餘下的人回到陣地上,大家拿出些吃喝來款待兩位正規軍的弟兄,聽他們說北方的聯軍如何凶狠,炮火猛,人數也多等等,聽得每個人心裏涼颼颼地。
    幾個膽小的臉就有些發白,坐在一邊的大眼忽然“嗤”了一聲,說:“這個話看怎麽說,我就不信他們不是肉長的,還真能刀槍不入?”
    “您還別較真,我聽說呀,他們正調建國軍過來呢,那些人可正是喝過符水、貼著畫符的,瞪著眼都打不死呢!”一個兵反駁說。
    “放屁,這種陣勢老子看得多了!”大眼不耐煩地一揮手:“在江西、湖南都見識過。結果呢?還不照樣一個窟窿一汪血?那些都是騙人的!”
    “立正!”不知哪個喊了一聲,眾人急忙跳起身站好。隻見陳仲禮和李雄一前一後沿著交通壕走過來。
    “呦,這多人幹啥呢?是有好吃的還是怎麽?”陳仲禮笑嘻嘻地掃了一圈,把眼光落在那兩張陌生的臉上。
    “你倆是我的兵麽?怎麽像剛從千軍萬馬裏殺出來似的?”他問,梁二趕緊湊在他耳邊,把情形說了個大概。
    陳仲禮“哼”了聲,拍拍他們肩膀卻對著自己的兵說:“有情有義是真漢子!弟兄們都記住,這樣的兵才是好兵。
    哪天我要挨上一槍,也希望你們大家能這麽對我嗬。王四,賞每人賞五塊中央票。”說著扭頭又看他們倆:“叫什麽,哪裏人啊?”
    “報告長官,”啞嗓子回答:“機炮連迫擊炮射手盧天和,江南常州人。他是我的副手蘇二毛,那個被打死的,是我的彈藥手叫張小貴,我們三個是同鄉。”
    “會打炮的?”陳仲禮眼皮一跳:“巧了,我倒是有一門,可沒人會使,扔在馬車上生鏽呐。”他說著湊近些,低聲道:
    “過來跟我幹,餉銀高、吃得好,你瞧他們幾個養得多好,個個紅光滿麵地……。”
    “連座,你不會想挖人家牆角吧?人家正規軍的弟兄憑啥子跟我們混哩?”李雄在他身後嘰咕。
    陳仲禮回頭瞪了他一眼:“李矮子,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不是啞巴!”李雄樂嗬嗬地把眼珠子轉往別處,裝作沒聽見。
    盧天和把兩腳一並:“長官看得起,理當效命。隻是,我們隊伍就在那邊,低頭不見抬頭見,把弟兄們丟下,不太好。”
    “是呀、是呀,”蘇二毛忙點頭:“不過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們守不住了,或者隊伍垮了,長官如果還能收留,那就感恩不盡啦。是不?”他用肘部撞了盧天和一下。
    “對、對。”盧天和忙附和道。
    “好啊,咱們一言為定。你們要願意來幫我,咱抽出一個班,你倆是正、副班長!”
    “是、是,一言為定!”
    陳仲禮回頭又囑咐大眼和梁二要把墳修好,擺兩、三樣供品,然後給兩位炮兵帶上些幹糧送他們回去。
    這才揮揮王四用水牛皮給他擰的新馬鞭子,帶著李雄等繼續巡視去了。一路走口裏還說著:
    “閑的,都是閑的。光知道抱槍睡覺,睡不著就看傷兵,這有傷士氣。他們不是沒事做麽,給我在陣地後麵三十步遠再挖一道戰壕,然後把兩條壕溝前後打通!
    吃好的喝好的就得做事,不做正經事咱豈不花了冤枉錢?當老子大頭麽?娘的……!”
    這事過後的第三天,北方聯軍發動了大攻勢。槍炮聲連續不斷地打了一整天,雲彩都被彌漫在陣地上空的硝煙給遮在身後,顯得整個世界好像都回到了混沌未開的時代。
    營長的傳令兵於四猴子匆匆來到陣地上,不由分說拉起陳仲禮就走,直他扯到旅部才鬆手。進門一看,滿滿地人都在低頭看地圖。
    陳仲禮除了營長的背影誰也沒認出來,不過既有上峰在他還是喊了報告。營長回頭一看是他立即和旁邊的胖子嘰咕句什麽,那人抬起頭來問:“是他麽?”
    “是。”侯營長回答。
    一個中等個的男子立即快步走到陳三爺麵前,上下打量:“就這個連長?看上去蠻有膽子的。”
    陳仲禮心裏糊塗,琢磨是不是前兩天撬人的事被告發,或者那倆炮兵自己嘴巴不嚴給說透了?總之有點打鼓,又不知怎麽回答,隻得不錯眼珠地站著,心想就算以靜製動吧。
    “胡旅長,你保安旅的部下要都這麽精神就好了,也不至於挑個預備隊還費這大力氣!”
    陳仲禮大氣不出地聽著這家夥訓斥,想這是個什麽角色?連我們旅長都罵,看來是大官,不過年紀倒輕。
    “師座說得是,保安旅麽,本來就是要維護地方治安的,要用來兩軍對陣著實難了些。”那個胖胖的胡旅長鞠躬哈腰地陪笑著說。
    陳仲禮眉毛皺起來了,想你這老小子說什麽鬼話,大約是不想上陣尿褲子了吧?怕死你在這兒戳著,為啥不回家床上抱姨太太呢?自己怕死,也別把這幾千弟兄都熊了啊?
    師座踱了幾步,回轉身來咬著牙床說了句:“沒別的法子了,就是根草我也要借來用用,好歹熬到明天下午那兩個調走的營歸了建才好!”
    說完招手讓陳仲禮走進地圖,問他:“以前打過仗麽?會看地圖麽?”
    “報告師座,沒打過仗,地圖倒是和別人學了點。”
    師座眉毛擰成一個疙瘩:“你不會連槍都沒放過吧?”
    “槍倒是常打,準頭也還可以。”
    師座歎口氣,揮揮手,他沒功夫管那麽多了。“老弟,你看這條戰線。我們一直守在這裏,擋著敵人南下的要道。
    上峰要求我們不能讓他們衝過去,否則淮河防線就垮了,你明白麽?
    現在的問題是你陣地前邊守衛的那個營今天遭受了非常大的損失,我們前沿陣地相繼失守,兵員減少到可怕的程度。
    無論如何他們都扛不住明天早上的進攻了,可我現在手裏除去你們以外沒有可用的預備隊,而很多人說貴旅的戰鬥力讓我難以信任!”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胖旅長,深吸一口氣,轉向陳仲禮,用右手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胸口的軍服口袋:“據說你是全旅最精銳的部隊,真的麽?”說完看著陳仲禮的眼睛。
    這麽一會兒功夫仲禮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他立即就明白大約是姓侯的把他供出來的,這小子眼裏有種躲閃,或者笑意。他咬咬牙:
    “報告師座,是否精銳恐怕得打完仗各位上峰自己判斷。卑職隻管領命作戰,打分不是我該幹的事情。不過嘛,我們連要是擋不住,您找其它人來也一樣!”
    “嗬,有意思。”師長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開始覺得這個芝麻大的小連長有點合自己的胃口了。
    問過陳仲禮的姓名、籍貫,以前的職業和家世後,他咬咬牙回到最初的話題:“陳連長,我要你今晚就和四營換防,替他們守到明天中午。你能辦到麽?”
    一瞬間屋裏靜下來。陳仲禮咽了口吐沫,心裏想著這可就把弟兄們的命拋出去啦,嘴裏說出來的卻是另一套:
    “我覺得沒問題,可我們淨是步槍,子彈也少,還有幹糧也快吃得差不多啦,弟兄們如今隻能半飽……這、皇帝還不遣饑餓兵呢,對吧?”
    師座笑了:“這個沒有問題。軍需官,給他六千發子彈、十箱手榴彈。每位弟兄給三天的口糧。至於武器嘛,叫四營換防時就地交接三挺機關槍。”
    “您讓我們接替一個營的防務,那,戰線太長了,平均下來五米之內有一個人,過於單薄。”陳仲禮絞盡腦汁地回憶平時李雄說的那些東西:
    “要守住防線還得有人,可不可以讓我從本營裏挑出一百個來帶上?當然要他自願才行。另外讓四營把他們的營屬迫擊炮也留下吧,我還希望給每門炮補充兩箱炮彈……“
    仲禮嘮嘮叨叨地說著,旁邊的營長一個勁地朝他擠眉弄眼,本人卻裝沒看見一樣。
    師長臉有點紅,但畢竟宰相肚裏能撐船。他走了幾步回身把手一揮:“我答應你,都答應!不過你要是沒守住可怎麽辦?”
    “任憑師座處置!”仲禮立即挺直身體回答。聲音很大,唬得全屋人身上一震。
    從旅部出來,陳仲禮已經成了師長親自指揮,這份牛氣可沒的說。
    回到陣地他就拉上李雄和黃富民分頭去各連挑人,指定要那些有力氣、膽子大、不服軟的人物,雖然被塞進來部分人家早打算踢出來的刺頭,他二話不說包圓了。
    說是挑一百人,實際上攏共找來一百二十條漢子,包括六連的連副許大虎和三連的一個排長叫黃清水。
    就在這天傍晚,陳仲禮帶著三百多好漢悄悄接管了四營的陣地。“老弟,這裏就交給你們啦,我算盡力嘍!”四營長扶著吊在胸前的胳膊苦笑。
    “你們還剩多少人?”陳仲禮問。
    “傷員一百四,能走的連這個數都沒有啦。”
    “答應配給我們的迫擊炮呢?”
    “炸壞一門,另一門還能用。炮排還有七個弟兄,剩下十幾發炮彈。留下的勃朗寧機槍也在他們那裏,還剩兩千發彈藥。”
    陳仲禮很遺憾少了一門炮,但還是抱拳謝過營長,吩咐人送他們下去,傳令整修工事,然後把排長以上軍官召到個背風遮亮的掩蔽部裏。
    “我大話說出去了,咱也上來了,可怎麽個守法,想和弟兄們商量下。”陳仲禮叼著根草棍說完,伸手在地上堆出幾個土包包,用那根棍在昏黃的風燈光影下劃拉著說:
    “這是咱的防線,這是四營長告訴我的敵人防線,這邊兩個陣地本來是我們的,可現在讓人家給占去了。估計明早人家會撲上來,得提前做好準備。”
    他撓撓頭,想不出指揮官還該說些啥,扭臉問:“矮子,你有啥話好講沒?”
    “大主意你拿,我隻給個參謀噻。”李雄拍拍裹腿上的土,站起身撥開前麵的人走到臨時沙盤前蹲下,伸出兩個手指說:
    “我隻講兩個事情。一是咱們現在人手不少、新兵蠻多,且各連來的都有,我建議哩重新分配、編組,連長、我、黃胖子和大虎各負責一攤,大家分工明確才好做事。
    再就是我剛才趁天還沒有暗看了下地形,那兩個丟掉的陣地太要命了。
    右邊的二號,是主陣地的屏障,沒有它我們就暴露在人家眼前羅;
    左邊三號小高地更糟,有一條路可以直接通到我們側後翼去,非常危險,我們隻好分兵,這樣就牽製了不小的力量;
    所以我的意見,一定要重視這兩個陣地,否則麻煩會很大地!”他這番話引起大家的議論。
    這時有個人在角落裏說:“李連副說得對。我們本來守了好幾天都沒啥事,可昨天一早對麵突然換了打法,由一味強攻改成先後對兩個掩護陣地主攻,對主陣地他隻是佯攻。
    說實話,我們營長就是個倔,非堅持他自己的主張。結果兩個陣地失守後顧此失彼,人家一下子就推到跟前來了,就因為這個隊伍差點沒垮,吃虧很不小!”
    “哎,是哪位說話呀?我怎麽好像沒見過呢?”陳仲禮向暗處招手:“來來,湊近些,到燈下邊來。”
    隻見一張胡子拉碴臉上黑黢黢的臉出現在二排長孫德有和黃清水兩個人中間,呲著白牙笑了笑,聲音嗡嗡地說:
    “長官咱們還沒機會認識,我是配屬給您的迫擊炮副排長,大家都叫我孫小炮。”
    “啥,小炮?”孫德有回身伸手摸摸他的身量,一口四川話說:“你這身子板,哪裏會是條小炮筒喲!”眾人哄笑起來。
    “他們都這麽叫,我也沒法。”孫小炮好脾氣地“嘿嘿”一笑。
    “還不是因為使的是迫擊炮?哎,我說,我們也有一門,就是沒人會使,也不知道好的壞的,你要不要待會兒和我去看看?”黃軍需問他。
    孫小炮一聽來了精神:“真的,哎呀媽呀,太好咧!正尋思著一門炮不過癮呢,散會我跟您走。”
    “我說小炮,”陳仲禮陳呼他外號,又引起一陣笑聲:“別笑,說正經的呢。那倆陣地你上去過麽?”
    “最初為校正上去過,不過那會兒還有樹有草,現如今隻剩石頭和泥巴了。不過有人熟悉嗬。”
    “哦,是誰?”
    “原先守那三號陣地的一個班長叫郭如同,他一個班都撂那兒了自己覺著沒臉回去,現在在我那兒呢。”
    陳仲禮一拍大腿說:“好,妥了!”
    “什麽就‘妥了’,你這一驚一乍的?”離他最近的黃軍需臉上的肉明顯哆嗦了下。
    陳仲禮拍拍李雄肩膀:“你說得有道理,現在大家聽我的,咱們來說說怎麽排兵布陣,還有今晚的行動。”一時間周圍變得十分安靜。
    看著燈光下一張張期待的臉和信任的目光,而就在這一刻,陳仲禮覺得他真的要做名指揮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