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色的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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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季雨水格外多。眼看入秋,大片受災的莊稼和過水的田地讓農民看著既無奈又心疼。收成已無指望,一家老小的生活讓他們擔憂。
有那些原本就欠債、欠租的,這時候更不知如何是好。許多佃戶們的東家此時也在擔心,不過他們是擔心有人以天災為借口拒債拒租。
雙方各有各的心思,暗地裏相互走動商議也就多起來。有地主放出話,說就算有點雨澇,欠債還錢、佃地納租是理所當然,馬虎不得的!
於是引起貧窮階層的關注和議論,甚至開始騷動了。
下吳村在巢湖邊上,居民要麽種水稻,要麽打漁為生。
村裏的地大半是戶曾姓地主所有,現今的當家人是個肥胖的大個子,因他頭腦滾圓所以被稱做曾大球,實際本名叫曾台秀。
曾大球家裏據說和前清的曾國藩同族,在本地很有勢力。
他弟弟曾小球(曾慶秀)在縣裏做建設委員,利用關係花錢讓警察局在本村設個派出所,所長是曾大球的妹夫李長竿子。
這些天李長竿子不斷接到警告,說發現農民們常在夜裏溜出村去,不知是去哪裏參加聚會還是怎麽。
由於各處剿匪失利,赤黨越發厲害,到處鬧事、騷亂的消息不斷,許多地方農民還明確地提出減租的要求.
縣裏特意為此下了一道公文,嚴詞指示防、查赤患,避免其借機蔓延,且要對當地警、自、保、甲實施連坐懲戒雲雲。
這讓他如坐針氈,對收到的任何消息非常重視,保持著高度緊張。
他通過大舅子暗地在佃戶裏安插了眼線,結果得到線報說今晚從合肥來個重要人物要對大家講話,地點在離村七、八裏的棲來寺。
這情報讓他心髒激動地“怦怦”直跳,誰知道是不是個赤黨的大頭目?
他立即派人以送文書為名到鎮上去,要求派出保安隊今晚協助抓捕,同時請曾大球出麵聯絡鳳凰村的保安隊,因為據說該村也有代表參加晚間聚會。
下午,他故意在街上遛達了一圈,然後鑽進村北那片竹林和分頭趕來的警察們集合。
除去所裏留下兩名站崗做樣子的,統共是十一個人。他帶著警察們避開行人,傍晚出發,天黑下來前趕到了鳳凰村。
村裏的保安隊隻有七個人三杆槍,大約赤黨就是相中這裏力量薄弱才在此地開會,他想。
李長竿子可不是個笨蛋,他參加過直奉戰爭,做過排長、連長、帶過兵,這在本縣警察隊伍裏屈指可數。
但隻給他當個小所長一直令他非常不痛快,因此李長竿子憋著勁,惦記著要幹票大買賣好出人頭地,也讓自己那個頤指氣使的大舅子也目瞪口呆一回!
鎮上的保安中隊天黑後姍姍來遲,不過他們有兩個排、一挺機關槍,使圍捕部隊的實力大增強。因為不知道對方人數、有沒有帶武器?
李長竿子建議等對方散會時再動手,由鎮保安中隊在寺廟外圍張個網,出來一個按住一個,本地的保安隊把守通往下吳村的路,防止有人漏網,他自己帶警察們進廟抓人。
不料這個主意立即遭到中隊長的反對,因為他擔心自己拿不到頭功。
李長竿子沒法,和他磨嘰了會兒隻好做出讓步,同意保安中隊的一個班從後牆進院實施圍堵。
這樣萬一人家看前邊出不去轉身從後院逃,那便正好落入他們的掌心。
中隊長想想也不壞,至少自己的弟兄不必參與正麵衝突,於是點頭同意。
棲來寺說是個廟,實際上是由道觀改建而成。
傳說某朝有鳳凰來臨,棲於一棵大梧桐樹上,地方官上報祥瑞,朝廷降旨建了道觀以紀念。
世道變遷,道觀被占用改了佛堂,名字叫做濟世普賢寺,但當地百姓習慣老名字,傳承下來便成了棲來寺。
前清末年寺內已無僧侶,漸漸傾廢。如今隻留下殘牆破宇,在夜色之中凝重地佇立。
隊伍圍上來的時候當地富農陳家的少爺已帶著兩名保安丁在這裏監視了好陣子。
他告訴大家先後有三十多人進去,其中兩個像是城裏人,門口有個望風的,開會的似乎都聚在大雄寶殿,因為扒著牆看到那裏有燭火透出來。
李長竿子帶著警察藏在廟外小樹林,看見有個少年似的身形攏著手蹲在影壁的一側。
埋伏了約一個小時,廟裏有響動,少年連忙站起來,見從裏麵陸陸續續走出些人,這是散會了。
參加的人出來後大多向少年看一眼或點點頭,然後便三三兩兩地散開。
李長竿子數到第二十七個,見沒人跟著往外走了,便示意兩名警察悄悄繞過去,先把那少年撲倒,然後下令:“上!”警察們便衝向大門口。
那個保安班長則帶著七、八名士兵向後牆撲了過去。
剛到韋陀殿,正好有個人走出來,抬頭一哆嗦,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一槍托打在肚子上,立即蹲下去,兩名警察把他拖到一邊捆了,其餘的一擁而入。
大殿的簷下原來還有個守望的人,他見幾條黑影衝進來馬上問:“誰呀?”
“呯!”不知哪個一槍打倒了他,急得李長竿子嗬斥:“誰打槍?不許開槍,會把他們嚇跑的!”
但是已經驚動了。裏麵呼啦關了殿門,有人對外麵開了兩槍,一名警察“哎呀”聲捂著腿跌倒,其餘的不管不顧地“劈劈啪啪”射擊起來,一時火星四濺,似乎倒壓製住了對手。
李長竿子叫:“弟兄們,衝進去!就兩個人,抓住了有重賞!”大家一擁而上撞開沒來得及閂住的殿門,見一個穿長衫的男人倒在供桌旁,胸口有個洞,嘴角淌下血痕,手裏握支轉輪手槍。
“搜!”眾人立即前前後後地翻騰起來,不一會兒有人叫起來:“在這裏呢,出來!”接著就是拉槍栓的聲音。
“莫開槍!”李長竿子拿起盞剛點燃的蠟燭迅速跑過去,見兩名警察正從佛座後麵觀音像供桌下拖出個年輕男子來。
他穿著莊稼人的衣服,但是氣質卻不像個種地的,整齊的頭發,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道。
“做什麽的?”
“什麽也不做,流浪的,在下麵睡覺。”
“睡覺,鬼話吧?哪裏人?”
那人微微揚起頭,似乎在聽外麵時近時遠的槍聲,不慌不忙地回答:“淮北,躲戰亂避到貴地。”
這句就更不像鄉下人說的話,李長竿子知道是條大魚,冷笑了聲說:“那請你跟我們回去甄別,搞清楚了自然放你走。”
“好吧。”他倒也不害怕,任由警察們捆了推出門去。
李長竿子沒走,他讓兩名手下用蠟燭照著把供桌下麵仔仔細細搜了一遍,結果在一塊磚後麵搜出幾頁紙,上麵手寫的題目是“關於推動農村抗租抗稅及視條件發展暴動的指示”,落款是“六合地委”。
李長竿子如獲至寶地出了口氣,心想這趟總算沒有白來。他立即命令一名心腹,帶兩個弟兄把抓到的這人帶回去審問。
讓其餘的人把殿內屍體悄悄藏了,然後押著另外兩個俘虜走出來,正好遇見那個保安班長和手下也推搡著兩個被捆住的農民從後院走來。
“所長料事如神呐,果然這兩個家夥想從後院翻牆出去,被我們抓個正好。”
“過獎、過獎,”李長竿子故作神秘地說:“這兩個留在裏麵沒跟著大撥走肯定是骨幹分子,老兄升遷獲賞指日可待嗬!”一句話說得對方眉開眼笑。
他們和大隊匯合後才知道一共抓了二十四個,其中三人帶傷,另外有兩個反抗被打死的。
李長竿子索性做個好人,把自己捉到的三個活口也交給保安中隊帶回鎮上,他自己則匆匆地趕回派出所審問那條“大魚”去了。
被抓住的人自稱叫黃永祥,沒有任何證件,隻搜出條手帕和一個半銀元,還有若幹毛票在身上。
動刑拷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李長竿子不耐煩,命人將他拉到湖邊綁在棵大樹上執行槍決。
誰想一排空槍響後那人突然崩潰,說自己是合肥來的軍委委員你們不能就這樣隨便地殺了。
李長竿子大喜,親自帶六名警察,荷槍實彈地趕著馬車將此人送到分局裏去請功。
第二天,一輛警車從合肥開來,隨行的還有十名騎兵和六名警察。他們把這個真名叫黃槿的人塞進警車,迅速向城裏揚長而去。
第二天,老鄭就被捕了。
便衣押著黃槿在東門裏的逍遙津等接頭的人,人還不曾等到,卻發現了張熟悉的麵孔。
隊長烏奇恩發現黃槿眼神不對,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個微胖的中年人。
“怎麽,熟人麽?”他盯著黃槿問。
“好、好像是。”黃槿很為難地咕噥。
“什麽叫好像?”烏隊長大為不滿,語氣十分嚴厲。
“是、是,我想起來了,在開會的時候見他來過會場。不過沒接觸過,不知道他身份。”黃槿馬上解釋說,實際上他也隻是見過這人的側臉。
“是你們省委的會議?”烏奇恩扔掉手裏的香煙,命令手下:“跟上去,我看錯不了!”
那個人慢騰騰地走著,看上去是在瞧風景,但後來似乎改了主意,轉身向東大街走。
烏奇恩和他的人就這樣跟著,從東大街跟到中山路,他進了一家食品店,等走出來時手裏多了一個點心盒子。然後又七拐八繞地往南走。
一個人遛馬路,從東走到西,這裏一定有問題。現在烏奇恩基本可以斷定他盯住了條大魚。
眼看著那人走到豐盛西路進了大鴻興旅館。烏隊長立即安排他的人把這座建築看住了,同時從最近的派出所調來七名武裝警察,不動聲色地控製住周圍的弄堂。
負責本片治安的孫警官也氣喘籲籲地跑來。一問,這家掌櫃姓鄭,長相、高矮、胖瘦正是方才那個人。
但左等右等那人不出來,烏奇恩開始有些著急。“你來過這裏嗎?”他問黃槿,黃槿肯定地搖搖頭。烏奇恩更覺得自己吃不準,要是人跑了那今天可就要出笑話羅。
他回轉身下令:“帶上他跟我進去,遇到抵抗要小心,我要活的!”他讓孫警官走在前邊,手下和黃槿等在門外,自己抬腿跟進來。
前台的夥計抬頭一看忙打招呼:“喲孫老爺來啦,稀客、稀客!”
“秦二哥生意好嗎?你家老板在不在?”
“我家老板?”秦二哥忽然注意到孫警官後麵跟進來的這條漢子,忙改口說:“巧了,剛出去送貨,恐怕還得有一會兒才回來呢。”說著臉上掛笑身子往外走。
“胡說,我明明看著他進來,以後就沒出去……”烏奇恩還沒說完就看秦二哥從櫃台後麵抬起手來,他急忙往孫警官身後一躲,槍跟著便響了。
孫警官哼了一下佝僂著倒下去,接著一槍打碎了窗戶上的玻璃。烏奇恩掏出手槍還擊,子彈打在秦二哥的臉上“噗”地開了花。
他叫一聲,外麵的便衣們一擁而入,迅速向後院衝進去。
烏奇恩慢慢走到秦二哥身邊,見他還在痛苦地抽搐,血不斷從嘴巴裏湧出來,不由得心生憐憫,掉過頭去給他補了一槍。
很快老鄭夫婦就被架出來。一名便衣報告:“他們正想燒東西。”
“哼,來得及麽?”烏奇恩輕蔑地一笑,指指地上的死人:“是你的同誌吧?小雜魚還想搞出大動靜!”然後轉向黃槿問:“你認識他麽?”
“我不認識這個人。”鄭天翼斷然地說。
“怎麽會?你們軍委的委員黃先生嘛。不過他已經是我們的朋友了,所以希望你也合作一些。”
“呸,叛徒!”劉英猛地向黃槿啐了口,立即就被烏奇恩反手一巴掌打到。
“別不識抬舉,到時有你的好看!”他憤憤地擺手:“帶走!第二組留下守株待兔,第三組繼續查抄,動作要快!”
他們走出門口的時候警車已經等在門口了,鄭天翼被推上車之前兩眼迅速地向周圍掃視了一圈,忽然發現十幾米外站著臉色蒼白的陳叔仁。
他忽然用手奮力推開身邊的警察,挺著身子大罵起來:“黃槿,你這個叛徒,王八蛋……”
叫聲突然停止,是名警察用槍托在他的肚子上搗了下,然後幾個人七手八腳將他塞進車裏。
“什麽意思?”就在警車“嗚嗚”地開走刹那,烏奇恩突然明白過來,這個赤黨是在給同夥通風報信!
他立即環視周圍,一眼看見仍呆呆地立在那裏的陳叔仁,馬上衝過來攥住他的胳膊。
“幹什麽?放手,你抓錯人了!”一旁的陳擔子立即大叫起來。
“小兔崽子,沒你的事。滾開!”烏奇恩喝道。
“怎麽不關我的事?這是我家少爺!”陳擔子拽著叔仁的另一條胳膊不撒手。
“先生,你是抓錯了。”叔仁平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
“我是霍縣西陳家集,陳家的五少爺陳叔仁,我大哥叫陳壽禮,三哥是四十二師‘淮西營’營長陳仲禮。”
烏奇恩慢慢鬆開手,前兩天報紙上登出了淝河西岸保衛戰的事,淮西營受到前線長官部大洋八千元的獎勵,營長陳仲禮晉升中校等等已經轟動全城。
也是啊,哪有赤黨還帶小跟班的道理?正不知如何抓弄,看見個身影在不遠的弄堂口一閃,他立即喊道:
“有情況,去那邊的弄堂口,抓穿灰布大褂的!”說完丟下叔仁,帶自己的手下衝過去了。
“我們快走!”陳叔仁低聲吩咐。兩個人裝作不巧路過的樣子匆匆離開了現場。
走出兩條街後確認沒有危險,陳擔子與叔仁分手,拔腿趕到南門外包公祠,按叔仁教的向那裏的備用聯絡點報告了黃槿被捕變節及鄭老板夫婦被抓。
接下來幾天內不斷有人被捕,不過省委已經通知尚未破壞的聯絡點和沒受到抓捕幹部、骨幹迅速轉移。損失仍然很大,甚至慘重,這次有三十餘人被捕且第二天就被槍決。花費許多心血建立起來的組織和關係,幾乎全部喪失了。所有逃出虎口的人都對叛變者恨之入骨,上級著手安排鋤奸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