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疏散前的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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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以血還血。用同誌的生命做代價使自己苟活的人,必定要受到嚴厲的懲罰!”老吳在叔仁等幾名誌願參加行動的青年麵前有力地揮動著拳頭,憤怒地說。
幾天後,烏奇恩帶了四名便衣和四名武裝警察準備把黃槿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當他們同黃槿一起走出“四平旅社”的大門,冷不防對麵的屋頂上擲下一枚土炸彈。
在轟響的餘音中周圍的幾個打扮成人力車夫、小販和學生的年輕人迅速圍過來,把還能動的人一陣亂槍打死,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次鋤奸僅有一名便衣僥幸活下來,使本以為可以彈冠相慶的人們大吃一驚,才知道原來赤匪還有不少,絕非抓住一、兩個變節者或槍殺幾十條命就能夠全部解決的。
但是鋤奸行動也給地下工作的繼續帶來了更多困難。
氣急敗壞的警察廳宣布全城戒嚴,所有城門都加了一倍的崗,街道上不僅武裝警察大量增加,還從肥東、肥西調來了第七保安區的兩個大隊,從壽縣調來正規軍一個營。
一時合肥城氣氛緊張,門市冷落許多。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忙,警車經常拉著鳴笛呼嘯而過,不時有巡邏的軍人穿著灰色或黃色的軍衣在街巷上列隊行進。
眼見得要在城市裏發動進一步武裝鬥爭是不可能的了。老吳他們決定把一批骨幹分子送到大別山徐海東的隊伍裏,以避免可能遭受進一步損失。
經研究,叔仁也在撤退名單之列。
叔仁接到指示的時候心情卻有幾分不安。
他剛收到大哥寄來的一封長信,大約是由於天氣不好消息隔絕太久,壽禮竟嘮嘮叨叨地寫了兩千餘字。
從信的內容他得知壽禮因今年夏季洪澇的緣故,打算把租子削減兩成半或者三成,放債的利息普遍減四成,並打算勸說族裏、村裏的地主們響應。
他有他的說法:“地是活的,人是會死的。地主收上來的米靠佃戶們勞作種出來,死人不會下地種莊稼,在大災之年該讓農戶有個緩頭,更何況還有戰事呢?”
他這番意思是不能做殺雞取卵的事情,倒讓叔仁想起臨別前的那次對話,不禁微微一笑。
在陳家的協助下軍糧總算全數發出,好在天氣轉晴、大水也漸漸退去,剩餘的數目終於可以平安交割給軍隊。
清盤下來陳家已從軍隊獲得了一萬一千元現金收益,大大緩解了家裏的資金壓力。
即使如此,壽禮仍然很謹慎,他說自己打算把一些傭人裁掉或者分配去做其它活計,幾個年齡大的丫頭也讓夫人張羅給找個人家嫁了,既省些人手,也不誤人家青春。
能做的事大家盡量自己動手將就,家裏不用這麽多人,可以節約不少。
高塘陳家也得到了數千元收入,幾年來第一次給夥計們發了紅包,上下喜氣洋洋。更讓人高興的是,陳述元在四姐的調理、治療下,身體漸漸有所恢複。
因此陳家太太把敬姑娘看作救難觀世音一般,留在自己隔壁的廂房裏住到現在。每天好茶好飯地供奉,還派了個夥計專替她做抓藥跑腿的差事。
接下來大哥很興奮地告訴他自己買了艘小火輪,這下可以在淮河上直航並將貨物運出銷售了。
這個消息叔仁已經從季同那裏聽說,不過令他驚奇的是接下來壽禮告訴他請來威廉辦實驗農場以及為馬托尼建禮拜堂和請他做學校教員的事。
“如此一來,吾村乃佛、道、耶穌三教合一之地矣!”壽禮不無得意地寫道:
“我還為學校請來一位出色的美術教員,此君很有寫生作畫的天賦,係興安的同年,名叫許方嚴。
因提倡中西合璧的畫風而不為他人所容,辭職居家賣畫為生。吾特聘他做美藝教員,乃使人才不致浪費爾。”
末了倒也沒忘記告訴他自己已告求師太,讓一清還俗,如今她住在壽縣新購的宅子裏,將擇吉日正式納妾等。
一連串的沒想到使叔仁感到驚訝和感慨,讓他眼花繚亂。大哥的開放和寬容遠超出他的想象。
叔仁甚至有點羨慕兄長能放手於事業,在這亂世趟出條存身立世的路來。他很明顯地覺得大哥比前幾個月快樂,是諸事隨順,還是姻緣之喜的原因?
六弟季同考取了縣立中學,馬上要去報到。
大哥信裏還語氣諷刺地提到二哥仲文自磨坊那事後越發不耐煩照料家裏的事,自己跑到安慶、南京、上海去找發財之道,他這一走村裏卻消停了許多。
仲禮在失蹤一個月後終於有了下落,他們在踏上接應船隻的時候遭到聯軍攻擊,死了不少人。仲禮在左肩被打穿,另一顆子彈擦過後腦勺造成腦震蕩。
小四子托著昏迷中的仲禮拚死遊到對岸,送進後方醫院,如今正在壽縣郊外某處養傷等等。
“視吾兄弟,除老二不爭氣外,各有所長……。汝即已結業,吾意送汝去安慶某製造公司習學機械……。如此,則吾家農、工、文、武皆全矣!”
對給他準備好的這條路,之前大哥就幾次提到。壽禮特別希望有個弟弟能通曉西洋物理工程或機械學科。
但他隻單方麵、樂觀地設想,並不真的了解自己兄弟的誌向。
“據李長官杜星所講,自秋季反攻以來政府軍所向披靡。且今日有報,豫軍因劉大帥出麵嚴斥,決定脫離戰事,接受政府改編。
故北軍實力愈下,戰爭停息已可望見矣!此後當是平和、統一之天下,民生複蘇指日可待……。”
對大哥信中的樂觀態度,叔仁卻不敢苟同。
壽禮出於良好的願望,以為幫助政府軍打敗了軍閥就能換來平安生活,所以不遺餘力地滿足李杜星的要求,但他沒看到湧動的暗流。
那些不願繼續做奴隸的人和同情他們的人們聯合起來,正試圖打碎舊的世界,希翼創造更美好、平等、自由的社會。
叔仁正是抱著這樣的理想加入到他們當中的。雖然他和大哥間有過關於貧富、階級的對話,但他能明顯感到兩人立場與見解有很大不同。
得知老鄭夫婦在獄中受到殘酷折磨後,未加審判就被秘密殺害的消息,叔仁很受震動。
他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大哥對其抱有希望與期待的政府做出如此惡毒的事,想起劉英嫂子做的扁豆燜麵令他痛心、落淚,也因此抱定了戰鬥和抗爭的念頭。
信裏還告訴他紅菱懷孕後一直堅持幫紋香料理家務,晚間燈下給沒出世的孩子做衣衫、襖鞋等等。
剛剛激烈起來的情懷一下子又被拋向了家鄉,那種牽掛不住輕輕地敲打著他的心。
自從知道紅菱有了身子,叔仁就惦記著要回去看看,但總也沒能成行。
他倆雖然相處日短,但畢竟那是自己的骨肉、愛人,不由得不時常思念。
可是現在去大別山的指示讓他無法取舍,叔仁隻好拿著信去找吳先生,請他拿個主意。
吳駿兩天前從合肥來六安暫避,比叔仁隻晚了一天。在鄭天翼家認識叔仁後就經常關心他的思想。
這個青年家裏雖有土豪和地主武裝的背景,但他的判斷陳家這幾個兄弟多數比較單純,有較好的開明心理。
他原打算讓叔仁在城裏利用自己的身份長期工作,但上次在老鄭被捕的現場他與特務發生遭遇。
為防不測,他還是堅持讓叔仁暫時離開,以其他身份進入蘇區參加直接的戰鬥和鬥爭,在實際中鍛煉、提高。
當叔仁拿著信來找他的時候,吳駿平靜地看完全部內容,微笑著看看坐在對麵的陳叔仁問:“你自己什麽打算呢?”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到底怎麽做才來找你商量的。”叔仁著急地用手緊緊抓著腿上的大褂前裾:
“我大哥還不知道這事,不曉得他聽說了會是怎麽個態度。我想去山區,可又放不下媳婦那邊。唉,我真是沒用,一個大男人竟這麽瞻前顧後地猶豫不決!”
“人之常情。”吳駿把信還給他:“革命者也有家、有家庭,對嗎?我們是有七情六欲的,不是廟裏的和尚、教堂的神甫。
我看你上山前回去瞧瞧吧,你覺得怎樣?你大哥會關住你不讓出來麽?”
叔仁認真地想想,搖搖頭:“我覺得不會。咱們的書他都拿去看了,也並沒有當洪水猛獸似地大驚小怪。
要是不容忍,他早就關住我了,還能再放我回來上學?”說完將當初關於貧、富的對話給他略複述了一番。
吳駿仔細聽他講完點點頭,把身子往前靠靠,認真地和他說:“我注意到你大大哥信裏的很多細節。他與別人不同,是一個有思考的、進步的人物。
作為大土地所有者,重視知識和教育本身就是開明的表現,如果積極引進西方文化和技術更是不可多得。
另外,他能夠主動地為佃戶考慮減租減息固然是出於緩解矛盾的目的,但有這樣的決心、勇氣去實踐卻是不多的。
像他這樣的人或者可以做我們的朋友,但急不得,要慢慢做他的工作。如果把他爭取過來,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
我想,你這次回去,不僅是要看媳婦、安頓好家裏,而且最好能為我們進一步和他接觸,甚至在三河原地區發展做些鋪墊。
比如他對我們的態度、對紅軍的態度、對我們的主張有何看法等等都很重要。”他說到這裏緩了一緩:
“在家的時間不要長,最好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行動要迅速。記住,我們的同誌都會在江店匯合,地點和暗號是……。”
他是一個以冷靜著稱的革命者,即使在通緝逃亡的時候也能夠平心靜氣、臨危不亂。要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顯然是性格與長期經驗積累的雙重結果。
在其他同誌的眼裏,也許叔仁根本不值得如此重視,甚至可能會懷疑他的忠誠和意誌。
吳駿非但沒這樣做,反而更加積極地施展引導,因為他真心希望叔仁能夠認清自己的階級並站到紅色的陣營中來。
對於他的家庭背景吳駿也在頭腦中做了清醒的分析。三河原地處偏僻但物產豐富,那裏鬥爭並不尖銳。
雖然紅色政權還沒有把觸角延伸到那裏去,吳駿依然打算布下這顆棋子,並期待將來有良好的收獲。這也是他鼓勵叔仁回家探望的重要原因。
叔仁聽完他的話一一答應了,心裏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吳先生,陳擔子怎麽辦?我不能帶著他一起去蘇區嗬。”他忽然想起這個問題,忙問。
“你是說你的那個小跟班?”吳駿眼前浮現出那個身量不高、忠心機靈的孩子,想起他給自己送過兩回消息,便微笑了,說:
“這孩子才十五歲吧?還小點,不過蠻會辦事情的。你把他留給我吧,讓他學點有用的東西,將來興許是個戰鬥的好手。”
他倆又密談了一會兒,吳駿為叔仁仔細推敲了各個細節和各種可能,直到確信不存在問題才送他出來。
在門口握了手互相說:“江店見!”然後開門,叔仁迅速地消失在裏弄的另一端。
當天晚上叔仁寫好給大哥的信件交到擔子手裏,讓他用最快的速度並親自交到壽禮手中。
他沒和陳擔子挑明即將分別的話,隻讓他回來後先去找吳先生,叫他對吳先生要像對自己一樣,陳擔子很懂事地答應了,說:
“少爺讓我怎麽做我都有數,少爺要去做什麽擔子心裏也明白!”
叔仁嚇了一跳,警惕地問他:“你知道些什麽?怎麽知道的?”
擔子“嘿嘿”一笑:“咱們幹嘛匆匆忙忙從合肥到這裏來,住下又不讓把行李打開?少爺,我早知道你們做的事情,也知道你們都是好人,在幫老百姓著想。
鄭家嬸嬸給我講過,我都明白。他倆死得太慘了,我想幫你們一起去報仇,可吳先生說我太小沒叫我參加。”
“原來這樣啊!”叔仁驚訝地看著他,忽然覺得不能再把他當孩子看待了。“那這些事情可不能說出去給別人聽!”
“放心吧,我懂紀律,就是爛在心裏也不會亂講。”
“嘿喲,還知道‘紀律’哪?”叔仁越發地驚奇了。他拍拍擔子的胳膊,心裏其實有點舍不得這個從小到大的朋友。
“擔子,以前你是我的小跟班,可現在不一樣啦明白不?現在咱們也算是同誌呢!以後咱們就兄弟相稱,把老爺、少爺的都忘掉吧。”
陳擔子眼睛濕潤了,使勁點點頭:“大哥,咱們以後還能再見麵麽?”
“能!”叔仁聽到這個新稱呼明朗地笑了:“吳先生說了,要教你學點本事。等你學成以後就可以來找我。”
臨走前叔仁拉住擔子,認真地說:“記住,人家要是問起我來,你就說到上海學做生意去了。
另外你也別叫什麽擔子、擔子的了,我給你起個大名,叫做陳叔明吧。從我的名字裏取一個字,然後加上光明的明。
為了安全,我以後也不再叫陳叔仁了,吳先生給改個名字叫鄭仁,鄭先生的鄭。萬一遇到,你可別搞錯!”
“嗯,我記住了!”陳叔明把信在褡褳裏放好,將草笠往頭上一扣,回頭又看了叔仁一眼就跳進清晨的霧氣裏去。
他要趕在城門開啟的時候從南門出城,經過窯崗渡口趕往新店,然後在那裏租輛大車回西陳家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