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叔仁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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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壽禮聽了不作聲,因為知道紋香為的什麽派他來找自己。他轉身背了手往家走,三牛急忙在後麵跟上。
一路陳老爺也沒說什麽話,三牛了解了他的脾氣,默默地跟著。
陳老爺心裏知道紋香要告訴他的結果,卻不願在仆人們麵前露出匆忙、不安的樣子來,盡量克製著,腳下保持與平常無異的步子。
進門卸了外邊的大褂,這才不慌不忙地轉向紋香,接過她遞過來的濕手巾擦臉,一麵問她:“怎麽樣?”
“唐牛回來有一會兒了,我讓李三牛找您,卻遍地也找不見。”紋香有些埋怨地說。
“我在各處轉轉。”陳壽禮歉意地拍拍她的肩:“讓你著急啦。不過後來怎麽樣?”
“唐牛跟著五爺一直到舒城,後來,街上三轉兩轉就不見人影了,他隻好回來。”
“嗯。”陳老爺伸手撫了撫頭發,心裏納悶,卻想不出來老五跑到舒城去做什麽。他搖搖頭歎口氣,丟下句:
“隻要平安就好,我就是擔心他出事。”說完走進書房坐在藤椅裏,舒服地向後靠著。“哎!走這一大圈還真有些乏了,讓我歇會兒吧。”說完閉上眼睛好像要養神的樣子。
紋香怕秋涼,伸手從架子上取下件衣服輕輕地蓋在他肚子上,然後把茶杯挪到離椅子不遠的地方,自己轉身輕輕地出去了。
壽禮並沒有睡著,他腦子裏正回想叔仁前天夜裏回來時的情景。
他是帶著馬托尼和威廉一起回來的,乘坐新購的小火輪從壽縣溯流而上到鳳凰坡隻花了兩個時辰,讓他第一次親身嚐到了西洋技術的威力。
還沒到西陳家集,他就已經在心裏為兩位洋人選好了新住所—益樂堂,結果這個安排果然讓他們十分感動,這樣的動力使西陳家集的各項建設開展非常迅速。
但立即有人出來反對了,認為讓洋鬼子進來是輕率的,他們的動機令人懷疑。為此他請三太公出麵聚集了左近的鄉紳,向大家說明自己的觀點,指出:
“當年的曾帥也曾使用洋人和長毛作戰,這說明洋人隻要使用得當,他們是完全可以為中國的百姓造福的。”
很快,設立農學院分校的批文拿到了,反對的聲音也逐漸低下去。
直到受雇的民工領到薪水,壽禮設立河運公司並公布了客、貨運輸價格,讓大家都了解到這其中包含的利益後,反對者們自然消失了。
有一天,陳擔子送來一封叔仁的信,裏麵含混地說自己遇到了麻煩,需要離家躲避一時,將在明晚夜裏回來探望,請留好後門等等。
陳壽禮既吃驚又莫名其妙,問了半天陳擔子卻是一問三不知。隻好耐著性子和紋香挨到次日半夜,悄悄去後門上接了,果然叔仁揣著兩手等在那裏。
大家避開耳目回到上房,陳壽禮讓紋香守在樓梯邊,唐牛留在院子裏,兄弟兩個在樓上低聲交談。
“怎麽回事?”壽禮急急地問:“你這是得罪人了,還是欠下債了?”
叔仁“哧”地一笑:“哥你想哪裏去了,我是這樣的麽?”
“那、那為什麽?……”壽禮迷惑不解。
叔仁沒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問:“哥,我放在你這裏的那幾本書看過了麽?覺得怎麽樣?”
陳壽禮恍然大悟,“啊,那些書麽,都看過的。有些地方尚不敢苟同。
比如一言以蔽之地講地主都是靠剝削生活,難道我把地交給沒有田土的佃戶不是給了他們一條生路麽?這樣刻薄地形容似乎太過了些。
不過,很多地方也講得不錯,尤其是對現今國家情勢的分析很透徹。
軍閥混戰、政客貪婪,沒人顧及民生的坎坷和天下的未來,周邊列強乘虛而入乃是預料中的事情。不過,五弟,”他注意地看著叔仁的眼睛:
“要改變這些非你一人之力可為,也非一時可就的。社會積弊甚深,我們大家都知道,但你個人能為此做什麽?個人又怎能與政府抗衡?
我知道山裏有紅軍,可他們人數很少哇。你知道麽,這次戰爭中央調動了許多精銳,幾十萬的兵力。
現在戰爭結束,這些兵正好用來剿共。這個時候你去加入他們,豈不是自投羅網?”
“大哥。”叔仁打斷他,輕輕歎口氣:“咳,我讀了這麽多書,豈不知道這裏頭的厲害?可總要有人來動手改變,總要有人做出犧牲,不然何為‘革命’呢?
看曆朝曆代,每次的革命都是烽火中鳳凰涅磐再造國家,這次也一樣!
我曉得你為我考慮、謀劃許多,也期待許多,但是我覺得這樣的道路才是我要去嚐試的。危險與否、艱難與否,不參加怎麽知道?”
壽禮看著弟弟閃亮的眼睛,心裏被那顆年輕、熱情的心所震動。他不由地想起當年自己差點離家出走的那個夜晚,大約此刻的叔仁也是同樣的熱烈和激動吧?
但如今的壽禮已經不再如過去那樣容易激動了。他沉默片刻,知道弟弟已做出了決定自己很難阻止。
即使把人留在家裏,也留不住他的心,他想。可壽禮終究沒看出來,在叔仁的激動與熱切背後,還有顆希望與另一位女子早日重逢的,戀火衝騰的心。
“我們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我們是一個團體,為著共同的理想和主義而奮鬥的集體。”叔仁的語速很快,他拉住了大哥的手:
“在這個集體裏都是有著高尚品德的人。他們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奮不顧身、前仆後繼,把自己的青春和學識都奉獻出去,甚至鮮血和生命。
大哥,我和這些人在一起做事是有意義的,比我照顧好家庭、土地更有意義!我願意和他們一起戰鬥,而他們終於接納了我。
大哥,你說,這個時候我還能退縮,辜負了這值得珍惜的信任嗎?”說完,他把老鄭夫婦和他們犧牲的經過講給兄長聽。
“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呐。”壽禮歎息著:“我們每天麵對的就是這田園的風光,滿足於眼下的生活,竟不知外邊另有番天地!那麽,你下好決心羅?”
叔仁認真並且用力地點點頭。
“那我就不阻攔啦。”壽禮這樣說,叔仁的臉上立刻煥發出光彩。“你自己的路還是自己決定。”他接著說:
“不過在你即將踏上這條路之前,我希望你認真地思索後再決定,不要不顧一切、想當然地行為。
再有,你現在不是單身,有沒有想過紅菱和即將出世的孩子?她還眼巴巴地盼著你回來呢,難道丟棄人家呀?”
“這個我想過,但是我即將從事的事業很困難、也很危險,恐怕很難顧及她。說實在的大哥,我這次回來也是想看眼紅菱。
這一走不知何時還能再見,也不知道能否書信往來。一切隻有拜托大哥費心!”叔仁有幾分動情地說。
“唉,真是個傻子!”陳壽禮搖搖頭。他們雖是兄弟,但年齡上幾乎可以做父子。
他望著自己的弟弟忽然覺得“不知何時再見”的話有些令人心痛,不由地站起來走到牆邊,又忽地回過身來,斬釘截鐵地說:
“做大事不能有這樣多兒女情長,否則三心二意肯定誤事。我看,既然你悄悄回來,那麽還是悄悄地走。
趁天不亮,莫讓別人看到。對外我們就說你去廣州學做生意,三年五載回不來。免得驚動些不該驚動的人。
你也知道老二是自私的,你三哥又是官軍,誰知道會出啥樣事體?不讓任何人知道的為好。
我讓唐牛帶你走,避開大路,這一帶他很熟悉。你離開後改名換姓,也不要露出底細。”
他說完抬頭籲了口氣:“這樣,將來你想回來時也有個退步。好歹還有個家!”
叔仁感動地點頭應著,聽他又說:“你名下的財產、土地都可放心,收益依舊入賬,足夠他們母子花銷,紅菱和孩子我當然替你照顧。
哦,告訴你,紋香不久要收房做你的新嫂子啦。她和紅菱本就是好姐妹,所以你盡可放心!”
陳叔仁愕然。“大哥不是剛剛在壽縣納妾嗎?怎麽……?”
“書呆子!”他嗬嗬笑起來:“男子漢娶妻納妾是正常的,多一、兩個有什麽要緊?隻要養得起就行唄。父親不也是這樣麽?”
看來大哥是真地要沿著前人的足跡走下去了,想到這裏叔仁苦笑一下。
“你別拿你們那套主義來看我。”好像看出他心思似的,壽禮指點著道:“就算我是個土豪,可算不得‘劣紳’吧?
辦學堂、引技術、減租減息,將來我還要請先生們教佃戶最新的耕種方法,要辦養飼養場、養蜂場。
我還請威廉幫我從荷蘭國買奶牛哩,據說南京、上海的洋場都流行喝牛奶,那東西好賣得很!“他興致勃勃。
叔仁笑了:“大哥也有自己的理想和事業嗬?吳先生也說你是位進步紳士呢。哦,他是我的引路人。就是他批準我回來探親的。”
“是這樣?”壽禮第一次聽他提到自己的同誌。“那麽,這個吳先生是你的上司?”
“是領導。”
“嗯,能這樣評價我的一定也是位有眼光的人!”壽禮很高興:“我的弟弟和這樣的人一起共事,多少讓人放心呐。”
聽他這麽說叔仁十分高興,拉住他低低地告訴說:“明天你就讓陳擔子回六安去,吳先生要收他做徒弟。”
“做徒弟?”陳壽禮驚訝地看著他:“這家夥居然好福氣啊!好吧,正巧我打算在六安置辦一個家呢,就讓他在那邊給我找合適的地方,你看如何?”
“這最好!”叔仁一拍膝蓋:“再托吳先生給找位管家就更妙了。”
“哼哼,你打什麽主意我知道。不過這個管家我想還是派個人過去做,比如五福的女婿郭二林就不錯,讓他帶小草兒住到那裏去吧。
以後要常通過六安做生意,請個帳房先生倒是真的有必要。”
“那也行嗬!”
陳壽禮看了弟弟一眼,埋怨道:“你嗬,我本來多希望你能到六安去主持局麵呢!”他咂了一下嘴,想想說:
“雖然知道很辛苦,但不能留你。今晚就走,來,我帶你去看看紅菱,然後讓唐牛送你。他如今也領了個治安員的差事,到處走動方便,不會有太多的麻煩。”
他先讓紋香把唐牛叫上來,低低地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然後領著叔仁下樓往紅菱現住的西院來,到了門口讓紋香守著,自己和叔仁走進去,在牆角往正房那裏瞧。
隻見昏黃的燈光映著個女人的側影在窗紗上,竟是紅菱還沒睡。陳壽禮湊在他耳根悄悄說:“小英兒說她天天弄到這麽晚,早了便睡不著,爬起來做小孩子衣服。唉!”
叔仁覺得有兩行淚水沿著鼻翼在流,抬手用袖子抹了一下。忽聽裏麵那人說話:“小英、小英,你醒醒。我好像聽見院子裏有動靜,不會是他回來了吧?”
隻見影子一閃,房門半開了,裏麵的人朝院子張望著,這邊兩個人忙向黑地裏退了退。“您想五爺了吧?這麽黑的天,連月亮也沒有,哪有‘他’呀?”
小英兒關上門,在屋裏勸道:“都後半夜了,也該歇啦。您肚子裏孩子可受不了呢。”
紅菱歎口氣:“唉,我總覺得他這兩天要回來。這個冤家,不知現在和誰困在一處呢。”
英兒的聲音“噗哧”一笑:“您又瞎想了,咱們五爺哪裏是這樣的?到該回來的時候自然回來了,這會兒想也是白想。好啦,快躺下吧,別勞神太過,他在外麵知道了,那才擔心呢!”
說著話把燈吹了,聽裏麵又歎息了幾聲,漸漸地沒了動靜。
叔仁很想走到窗前去,卻被他大哥拉住了。“見了麵你還能脫身麽?”他說。
叔仁隻好跟在後麵回來,在書房裏提筆給紅菱留了一封信,請兄長轉交。這時唐牛斜挎個包袱出現在門口。“都準備好了?”壽禮問。
“是。”
“那就走吧。你自己多保重!”
兄弟倆緊緊地擁抱了一會兒,叔仁猛地放開,扭頭大步衝出房間。唐牛看眼老爺,立即跟了上去。
壽禮獨自在房裏站著,一聲不響。直到紋香重新出現在他身邊,輕聲說:“五爺走了。”說完,用纖長的手指撫摸著他手臂上被淚水打濕的一片。
她並不了解今晚的事情,但從兄弟倆的行為和神色上看,定是有了什麽大的變故,且這事極機密、不可讓任何人知曉的。
她就這樣和陳老爺相互依著站在那裏,半天功夫忽聽他自言自語地冒出一句:“哎呀,忘記囑咐一句。這哥倆要是在戰場上遇到了,那可如何是好?”
紋香感覺自己的手微微地哆嗦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