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桐和楊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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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季和去年正相反,雨水少得可憐。從春天開始太陽就總是明晃晃地掛在天上,讓莊稼戶不由地把心提起老高。
人們到處嗅著幹燥空氣裏水分的味道,彼此不安地互相說:“唉,怕是要鬧旱呐!可怎麽好?”
自古就把天災和人禍聯係在一起,百姓們聯想起去年的戰爭,歎息殺戮帶來了太多戾氣,以至於他們無辜地受到了上天的集體懲罰。
各地都醞釀祈雨的活動,連政府居然也開始信這套。有些縣甚至以縣太爺為首,浩浩蕩蕩地組織起可觀的浩大隊伍前往各個龍王廟參拜。
不料傳來消息,說一支人數不多的紅軍趁霍山縣長參加地方活動時發動了暴動,不但捉住縣長大人,還繳了隨行保安民團的槍,洗劫了許多大戶的莊園。
年初蘇家埠一戰皖西掃蕩軍的精銳損失殆盡,中央勢力幾乎止於六安的城垣,周邊左近統都受到不小的震動。
這次事件更令全省官員顏麵掃地,也堅定了政府清剿的決心。山區為核心的各地紛紛成立“鏟共義勇隊”以自保,同時各地保安團也開始集結,在外圍配合政府軍掃蕩。
大戰將即氣氛緊張,物價、糧價再次高騰,壓迫著人們的生活難以喘息。
霍山作為此次戰事的重要基地,早已在大街小巷擠滿了積極剿共的官員和軍人。
本地街道雖然狹窄,但許多人還是為了出人頭地蜂擁而至,都要在這場大博弈中好好表現一把,以便博得上司的嘉許,最好再有個敘功的推薦信之類,那可就令人平步青雲啦!
不過李桐自認他不屬於這類人物。他之所以走在這濕了吧唧、散發著泔水般惡臭的巷子裏完全是因為吃飯的需要。
畢業後雖然努力嚐試要找個工作生活坐下來,但是畢竟不合他的心意,一個心懷天下的人怎能終老於辦公桌前呢?
他終於忍不住去找了那位二表哥,經過懇請謀到了二十六師裏一個營司務長的位置。
“這沒什麽,”二表哥笑嘻嘻地說道:“你別嫌官職小,好歹也是個中尉銜哩。再說此等位置均乃肥缺,沒我的麵子哪能到你手?要好自為之哦。”
“我參軍是想實現抱負,可不為了一己之肥!”李桐凜然道。
二表哥咂舌驚訝:“咦,現如今還有你這樣的真個少見!我告訴你最好現實些,不要總想那些沒有邊際的東西。
哼,等打起仗來你看到血肉橫飛的場麵時自然明白我說的話。要趁活命,先顧自己。
什麽國家、主義都是次要的。老弟,沒有生命,那主義有什麽用?”
李桐默然。二表哥說的似乎是有道理,但他總覺得和自己的信仰在某些地方不對勁。是哪裏呢?
他說不出來,卻也無法反駁,隻得先去上任再說。心想:哼,走著瞧,早晚讓你們看到我的本事。現在嘛……,用他自己的話講:大隱隱於市,先忍耐再說!
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巡遊在街巷裏,和商販們討價還價,滿身銅臭、酒氣、爛菜葉子的味道,令他不禁歎息自己怎麽就自甘墮落了呢?
他回頭看一眼跳著擔子跟在身後的大頭兵老賀,見他正用手扶住擔子一頭停下來瞧一個煙葉販遞上來的枯黃葉子。
“老賀,跟緊哦!”他吆喝道。“哎,好的、好的。”老賀急忙將煙葉放下晃晃悠悠地追上來,討好地說:“那葉子不錯,我正想著是不是營座會喜歡。”
李桐沒說話,他不想理會老賀的瞎操心。逢迎長官人人皆知,不過他並沒這樣的心思,這樣的小人物難道值得嗎?
老賀見他不語,隻好沒趣地不作聲,兩個人一前一後朝豆腐店所在那條街道走來。
忽然李桐看見前邊兩個穿黃衣服的兵押著個穿老棉布長袍、長頭發亂蓬蓬紮叉著的人迎麵走來。
那人很年輕,看上去還是個書生,兩條胳膊卻被繩子捆住背在後邊。
他突然站住腳盯住那個人,“天雲,”他叫了起來:“怎麽是你?這是出了什麽事?”
楊天雲被嚇了一跳,錯愕地仔細看看對方。“咦,李桐啊,你穿這身我都認不出來啦!”他瞪著眼睛上下打量著:“你什麽時候混上這差事了呢?”
李桐沒有回答他,掉過臉來厲聲問那兩個兵:“這老兄犯了什麽事情,為啥捆他?”說著瞄一眼他們胸前保安隊丁的藍灰色布製胸章。
“報告長官,這個人過關卡的時候沒證件,有匪諜的嫌疑。我們排長命令送去進行甄別。”負責押送的士兵回答。
“開什麽玩笑!他是匪諜?就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兒,我看你們排長是喝多了吧?”李桐故意瞪起眼睛來喝道,兩個兵果然嚇得低頭畏縮不敢作聲。
“回去告訴你們排長,這個人是我同窗的老校友,我擔保他不是匪諜!”
“這……,”押送兵尚自猶豫,老賀從後麵走上來每人手裏塞了兩隻紅薯道:“長官都做保了你倆還擔心個啥?拿去填填肚子吧。”
這兩個立即滿臉堆笑,鞠躬作揖地謝道:“既然是長官親熟的人那一定錯不了,我們回去隻說查實無差錯就是,請長官放心。”
李桐嗯嗯啊啊地擺足架子,又叫他倆給楊天雲鬆了綁,這才揮手打發他們回去了。
“老賀,你先去辦貨吧,我和楊先生到前邊吃些茶點。”李桐吩咐道。
“是咯,辦完貨還回來和您碰頭不?”
“不必、不必,你先回去就是。”
老賀巴不得這自由自在,點頭哈腰地應了,挑起擔子一溜煙去也。楊天雲先謝過李桐,又有點擔心地問:“沒什麽妨礙吧?咱們去茶館子不耽誤你公事?”
“有什麽要緊,反正都是些雜務。”李桐不經意地揮揮手。
兩個人轉過街角,挑橋邊茶座的清靜處坐下,點了壺六安瓜片、一碟瓜子和一碟風幹羊肉來吃。
“這地方本來出一種黃芽茶,形似雀舌、嫩綠披毫,香氣清香持久。可惜如今已經不多見了,這樣的小館子指望是沒有。”
聽李桐說著楊天雲微微地笑了,說:“你還是老樣子,說話手舞足蹈地。“
“本性難移麽。”李桐說完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指指身上的軍裝:“你別看這個,那是皮,專給別人瞧的,我還是我,老樣子沒變。”
楊天雲口中嘁嘁有聲:“你瞧,小布爾喬亞的風骨現出來了罷。我又沒說什麽,你敏感幹啥?”說完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一番,帶幾分酸意地挖苦說:
“喲,看出來你李大學長現在風光了,肩膀上還抗著星星哩。”
“唉,你莫要拿我開心喲。”李桐苦笑:“我這不也是為了生計麽,不得已而為之嗬。現在才知道咱們那時太多空談,要想努力成功可不是簡單的。”
說著話題一轉:“天雲,你這是從哪兒來?怎麽落得如此狼狽?
“嘿嘿,”楊天雲歎口氣:“我從山裏來,還用說?”
“那麽,你真是紅軍羅?”李桐吃驚地問。
“你們以為山裏的每個人都是赤色的麽?”楊天雲不滿地瞪他一眼:“我家在楊樹坪,有老宅和百來畝地。四個月前父親去世找人捎信給我,要我回去繼承家業。
你知道我不耐煩農事,便在父親去世後做主賣掉半數土地開了個雜貨店和一個布店。
本想依托它開始經商做生意,誰想鬧起蘇維埃了,人家硬說我家的錢財是‘剝削所得’,店鋪充公,把我關起來改造了一個月。
到後來說大戰將至,不是赤色的分子不能住在蘇維埃的屋簷下,就把我全家趕出來,房屋也被征用。
我隻得把母親寄放到親戚那裏,誰知當晚聽人說赤衛隊抓人名單上有我的名字,嚇得連夜逃了出來。
不敢走大路,隻撿小道。晚上就在坡下蹲著躲躲。好容易到黃泥衝,又被保安團按住,硬說是山裏的探子。
哼,這年頭真不知是該做人還是該做鬼,反正兩麵都難!”
聽他一通苦水李桐不住地咂舌搖頭,拍拍肩安慰他說:“算啦,好歹還留著命在,回合肥去罷,憑你的筆杆子興許還能找碗飯吃,不比在這大山裏受窮鬼的氣強麽?”
“話不是這樣。我家自曾祖公起做篾匠,靠手藝掙出這份家業難道容易麽?怎的就成了‘剝削所得’?
憑人一麵之詞就奪產占屋,這口氣怎能咽得下去!難道就沒有一個公心正直的出來說句話?”
“唉唉,莫激動。你看你臉都通紅羅。”李桐忙道:“這日子不會長久,總要翻過來的。你看如今這裏大軍雲集,”他看看周圍,壓低聲音:
“光本縣周邊就有三個師呢!要不你留下等等,和隊伍一起回去?或者去參加‘還鄉團’?我聽說他們那裏都是你這樣失地奪產人家的子弟,個個都憋著勁要回去尋仇的。”
“算了吧。”楊天雲搖搖頭:“我能幹什麽?殺人咱不會,打人又沒力氣。倒是聽你的先回城裏再做打算,反正老母親還留在家鄉,若是複原了,政府定不會虧待我們的。”
“那是,到時我出麵給他們說說,保管請他們幫你挽回損失就是!”李桐拍著胸脯一臉正義地說。
包起沒吃完的茶點,李桐先帶他去吃了一大碗麻鴨煨麵,然後理發、洗澡、換新衣服。
臨分手贈他三十元的交通票做路費,眼看著楊天雲垂著頭走遠的背影,他忽然感覺到此人身上似乎已顯老態。也是,身心俱疲的人還能如何呢?
李桐回想起當年楊天雲和自己之間民主與獨裁的爭論,不覺好笑。噫,其實民主就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獨裁,世上絕對公平合理的事情是沒有的嗬。
他現在同意這樣的論調了:國民之愚鈍,斷不可取民主之柄輕而授之,防漸大以謀私者也!
正想到這裏,一隊鏟共義勇隊踏著新學的軍步迎麵而來。從這些黧黑的、毫無表情的臉上李桐看到的是堅定和不妥協的態度。
他不由地興奮起來,揮舞著胳膊叫:“嘿,收複匪區,把主人的還給主人,讓秩序快些恢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