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老爺借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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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這從何說起?”紋香一向溫柔細膩,這樣淩厲的口氣令陳壽禮吃驚,忙用胳膊支起身子來捧住她的臉問:
    “乖乖,哪個今天惹你了麽,怎麽這樣講話,好像是有所指呢?”
    “老爺聽出有所指最好,省得我費口舌。”紋香歎口氣坐在床邊,看看門外無人才悄聲告訴他說:
    “您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嚼舌根的,不過這事體實在堵心得慌,不說才要憋出人命哩。”
    陳壽禮見她說得認真,忙翻身坐起來,認真望著她的眼道:“不妨,你且說說是怎麽回事,我自有判斷。”
    紋香抿抿嘴像是在下決心,然後問:“老爺可記得朱泰老婆麽?”
    “朱泰家的?那年新米會時打玉櫻的可是她,細脖子水腰、愛描眼黛,腕子上一對銀鐲子的,對不?
    這個人很挑眼,凡事喜歡出頭的,怎麽會不記得?
    分家時我本以為她兩口子會跟著老二走,沒想他們卻異口同聲地願意留下。如今不是還在後麵大廚房裏管事麽,她怎的招惹了你?”
    “哼,她倒沒惹我,是紋香不小心踩到一泡狗屎惡心了自己。”見他不明白紋香便解釋道:
    “早上老爺和二爺在屋裏說話的時候我並沒在屋裏,大約您以為我躲出去了,其實我是在少爺屋裏看他做功課。
    後來聽你們說話,想待會兒口渴了要茶水時那屋裏卻沒熱的了,於是便到廚房去叫些來,誰知走到後麵一看竟沒人。
    心裏奇怪著,就聽見堆稻草的柴房裏麵有動靜。我悄悄過去把著門縫看,原來是蔡忠那小東西。朱泰家的赤條條地倒在草堆裏,兩個正做那事情……!”
    紋香說不下去了,哆嗦著嘴唇抹眼睛,好容易才緩過來,繼續道:“我想,那朱泰家的比小蔡大十歲不止,居然兩個敢晴天白日地幹偷人勾當。
    老爺,咱們家可不能留這種角色。還好是我倒黴撞到,要是少爺們看了可怎麽好!
    傳出去人也不講是底下人做得如何,反會說是咱家門不幹淨,對麽?所以我覺得該和您說說,這可不當小事呢!”
    陳壽禮臉色陰沉。他心裏同意紋香,也滿意她的立場。其實在他心裏一直疑惑朱泰兩口子出人意料留下的舉動,懷疑是老二特地安排如此。
    不過眼前這個機會倒可以讓他趁機去掉這對眼中釘。他反複琢磨,朱泰原是姨太太嫁過來時隨同的小跟班,他老婆是太太陪嫁來的丫頭。
    按理沒有死留在自己身邊的必要。如果說是老二安插在這院子裏的,那麽目的是什麽呢?監視、通風報信還是……?不管怎麽回事,這一對男女斷不能留下!
    但既要處分,就必須有一個妥善而恰當的借口。這件事看來隻有紋香發現,若以此說話隻怕她死不認賬、甚至反咬一口,鬧不好紋香麵上也不好。
    正沉吟間,忽然洪升的聲音從窗外傳進來:“爸爸,我回來啦!”
    “啊呀,看少爺這一身汗是到哪裏耍去了,不會又偷著騎馬來吧?”一個尖嗓音的女人接口說道。
    屋裏兩個人對視一眼,陳老爺把手向下按按,自己快步走到門口問:“是朱泰家的吧,你男人可在?”
    “驚動老爺啦,不好意思。”朱泰家的似乎有些忸怩或者尷尬,忙迎前幾步回話道:“他帶人去修苫米倉的屋頂啦,要傍晚才收工哩。老爺有事找他?”
    “你先進去找紋香要些水喝。”陳壽禮故意沒理睬她卻和兒子打招呼,等他進屋才點點頭說:
    “嗬,是呀,讓他來一趟我有吩咐。咦,你不是在廚房裏管事麽,怎麽跑到前麵來了?”
    “哦,我……我是來向老孫家的要點藥,中午像是吃壞了肚子,難過得很。”朱泰家的反應還算敏捷。
    “那你順便叫孫嬤嬤過來給少爺換身幹淨衣服罷。”陳壽禮說完也不管對方應答與否,顧自扭頭回到屋裏,卻直奔裏屋坐下,這才叫洪升進來回話。
    聽洪升說安全送走蘇先生他很滿意,臉上微微泛出笑意。但是聽到說在村口遇到陳仲文的情形,他立刻警惕起來,眉頭皺緊地心裏嘀咕道:
    “真糟糕,當初不該叫他看到蘇先生才是。很明顯老二是帶著他手下去追人卻沒能追到。”
    “他們帶著槍麽?”他問洪升。
    “我看見蔡忠背著槍,二叔倒不曾。”
    陳壽禮點點頭。這時紋香領著孫嬤嬤出現在門口,陳老爺站起身拍拍兒子肩膀,微笑地誇獎說:
    “這差事辦得不錯,你可真是長大了!以後做事也要像今天才好,那麽我就可以逐漸放手交你些擔子了。好,你跟嬤嬤出去換衣服罷。”
    他很少這樣當麵誇子女的,洪升答應著臉上非常興奮,卻努力控製自己不顯出太多得意的表情來。陳壽禮抬頭叫過孫嬤嬤來道:
    “孫嬤嬤,你是家裏的老人了,連我也敬你。不過這些天來我觀察家裏總有些歪斜的風氣,恐怕把年輕人給帶壞了,所以我想請你做個女管家,怎麽樣?”
    孫嬤嬤意外之間吃了一驚,急忙擺手道:“啊呀呀,這個怎麽使得?我一個槽頭的老婆隻怕做不來,憑空給老爺添煩惱!”
    “你若會給我添煩惱打量我還能托付你麽?”陳壽禮搖手道:“莫托詞了,就這樣罷。明早便集中家裏所有的人宣布,院子裏的事情就歸你打理。
    不過你要先定幾條規矩。第一是大廚房、洗衣和左、右院裏使喚的人,沒有吩咐不許進上房來串動。
    二是現在家裏用的人比以前大大減少,個人都有自己管的事情,在當值時間裏不得隨意離開管片地方,貽誤差事的要嚴厲責罰。你聽明白了?
    那麽具體罰則你下去思想清楚寫出來回話。我知道你不會寫字,玉櫻那丫頭還在洗衣房麽?叫她上來幫你好啦。”
    他說一句孫嬤嬤應一聲,末了進言道:“老爺,玉櫻那孩子自從上次的事後發到洗衣房一直挺老實,您這次開恩可真是仁慈嗬。不如把月錢也給她恢複了罷?”
    “我也並沒說她不好,前次錯不在她。那都是為了應付老二的脾氣不得已才這樣發落的。
    過不多久洪慶會被接到這裏來,就交給她帶好了。至於月錢麽,先恢複以前的例再說。”
    聽他說著兩個女人臉上喜、疑不定,既為玉櫻高興,又不明白為什麽突然決定要把洪慶從陳林氏身邊接走,兩個人互相瞧一眼卻誰也沒再多問。
    孫嬤嬤替玉櫻道過謝,然後領著洪安出去換衣裳。
    陳壽禮不作聲地沉默一會兒,紋香給他沏上杯新茶後站在旁邊。他忽然醒過來似地對紋香笑道:
    “你坐罷,以後不用這麽站規矩似地,畢竟和以前不同了嘛。”一句話說得她滿臉通紅,嗔怪地盯了一眼。
    正要說話,孫嬤嬤領了玉櫻進來道謝。
    陳老爺點點頭,仔細打量玉櫻,見她出落得比以前更苗條,小臂以下有些發胭紅色的痕跡,用兩手不住遮掩著,令人看了頗起憐惜之意。
    他覺得自己不便多說,隻勉勵幾句便叫她退下,回頭吩咐孫嬤嬤:
    “那手上是冷水浸的吧?沒想到為件小事讓她受這麽大罪!
    找藥房開些膏子給她抹抹,好歹也是到前邊來做事,假如來客見到還以為我們待下人多刻薄哩。”孫嬤嬤連聲應著出去。
    才安靜些唐牛又來了,說了一大堆河東各處的收成,還有些聽來看到的災民流離情形,弄得陳壽禮直皺眉頭。
    “有這樣嚴重?看來旱情加上蝗災河南、淮北今秋是要吃大苦頭了。去年中原一場大戰死了那麽多人,上天不怒才怪!卻不曉得政府怎麽救濟,不要釀成大亂子才好。”
    “是嗬,”唐牛附和道:“我在外麵到處都聽人講紅軍和蘇維埃的事情,人心浮動得很。大家都沒指望眼下的收成,好多人家怕要外出逃荒呢。
    官府隻在縣裏設立粥棚,少數大戶雖然也開了義棚,可依我看僧多粥少管不了多少用!
    那些紅軍趁機在流民當中招募壯丁,經常敲豪紳、摸厘局和警察的哨卡,甚至於搞軍隊的埋伏,似乎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不過沿河這一帶目前還算平安,據說潁川附近有股紅軍的遊擊隊,鬧得才凶!”
    “劉文集今年的收成怎樣?你方才說他們那裏沒有遭災是不是?”
    聽他突然提問唐牛楞了一下,忙答道:“那裏臨水、潮濕且地勢又低,所以倒沒有什麽大礙。
    隻是……,村裏幾個大戶說就算大災年頭可租子一粒也少不得,死咬著不肯放手,難為得佃戶們成天吵吵,連帶咱們的佃戶也很不安。
    好像還有人在鼓動抗租。因為我隻停留了兩晚,具體的內情沒來得及細訪,所以不大清楚。”
    陳壽禮聽罷微笑,對紋香說:“唐牛也曆練得不錯了,你看現在回話多麽明白。”
    話音剛落,忽然聽到朱泰的聲音在外麵問:“老爺在休息麽?聽我家裏的說您找我有事?”
    “唔,進來吧。”陳壽禮端起茶杯來低頭吃茶。
    朱泰弓著腰走進屋,這是他在趙家做跟班時養成的習慣,卻顯得人十分猥瑣,陳壽禮因此也甚不喜他。
    此人尖尖的下巴,有一對珠子般亂轉的小眼睛,兩撇稀疏的鼠須。
    戴著一頂瑪瑙攢頂的瓜皮帽,身上是藍色寧綢蝠紋長衫,外麵套件緄邊馬甲,黝黑的麵頰,形象恰似鍾馗嫁妹裏的開路小鬼。
    陳壽禮得父親的傳承養成生活淡泊的習慣,四季都是布衣布褂打扮。所以見他這樣一身穿戴已自皺起眉頭,心裏老大的不悅。
    “朱泰,我有事要你去辦。”
    “請老爺吩咐。”
    “今天唐牛從對岸回來,說起劉文集的莊子上很有些令人擔心的情形。
    倒不是講收成方麵,而是有人煽動抗租影響了咱們佃戶的情緒,如果不及時製止,怕就釀成一場亂子,所以我打算讓你去瞧瞧。
    沒事便罷,有事你隨時可以在那邊照應。之前家裏是因為缺人手把你叫回來,現在又讓你回去,倒像我們反複無常似的。
    不如你把老婆、孩子也帶去,定下心來幫我管好那邊。如何?”
    “老爺的話我照做就是,不過她們就算了吧,礙手礙腳地。”朱泰苦著臉央求,一麵轉動眼珠心裏盤算這趟能夠撈足多少好處。
    陳壽禮笑了:“你是怕沒了她那份月錢吧?我早替你想過。
    瞧,眼看收租的日子將近,哪家佃戶都會有一份孝敬,這本身就是很不得了的一大塊,她那幾個月錢算什麽,你還怕這個莊戶頭做虧了不成?
    我問過了,劉文集今年收成實際不錯。你過去以後先見見本地幾位鄉紳,打聽一下他們各家的主意然後盡快報過來,咱們好訂下今年的例。
    老朱嗬,讓你帶家裏過去不為別的,既能讓你心無牽掛,而且我也圖家裏人少清淨些。你可不要多想哦。”
    朱泰張張嘴巴,卻反駁不得,隻好垂頭喪氣地答應了退下去。唐牛看他出門了,急忙走近些輕聲問:
    “東家,當初就因為這小子在劉文集仗勢欺人太過才讓他回來的,如今這個情勢卻要放他仍去做莊戶頭,這是為什麽?
    隻怕他好事不成倒弄得更收不了場呐。剛才我就想說,可紋香姐在後頭拉我袖子沒讓。這件事您還是再琢磨琢磨吧?”
    “看你牛脾氣又來了不是?”紋香嗔怪道:“老爺自有他的考慮,難道要你提醒?”
    “唔,這倒是。”唐牛不好意思起來。
    壽禮站起身拍拍他結實的肩膀,說:“別擔心,他再折騰還能翻幾個跟頭來?先不管怎樣,我眼不見為淨了再說!”
    唐牛不明白這番話裏的意思,看看紋香似乎也沒有要給他解釋的樣子,隻好不得要領地撫摸著後腦勺。壽禮踱了幾步,轉過身來問唐牛:“你在外麵見到的兵很多嗎?”
    “多極了,不但有保安兵、警察、義勇隊的團丁,還有政府的軍隊。聽說好多隊伍源源不斷從淮北、蘇北往西來。老百姓都說要打大仗了!”
    聽唐牛這樣講陳壽禮越發沉默。在他心裏有許許多多的擔憂,弟弟們的生死、鄉親們的糧食、今年的收成、肯定增長的各種捐賦、不斷洶湧的民心等等。
    他一會兒想蘇先生的事,應及早采購並安排他回山裏去以避免風險;一會兒想如何利用洋人保護自己的村莊免去戰火的危險;
    一會兒又想起病榻上病入膏肓、氣息奄奄的陳林氏。
    心裏不得清淨,也無法清淨!
    從“清淨”二字上頭忽地想起已經有好一陣沒去看玉清了,也不知她現在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