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梁二的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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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軍終於和紅軍開戰,據說在六安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人員、武器、補給品等連綿不絕地向西運,每條道都被占得滿滿當當。
關卡多如牛毛,行人不斷被攔下接受檢查和搜身,以致大家相互勸告:“沒事別出門吧,外邊不好走嗬!”
軍隊的目的不是為了找老百姓麻煩,關鍵是要將赤區和外界徹底分割,以免紅軍通過些意想不到的通道獲得消息和補給。
當然,這種防範措施在施行過程中會出現些諸如騷擾百姓、軍人不法,甚至有民團、警察們作威作福、趁火打劫的情況,不過將軍們已經司空見慣。
打仗嘛哪有不擾民的,丘八又怎可能幹淨得好像洗過的蓮藕呢?自古官兵剿匪就同禍害鄉裏伴隨勾連,因此將軍們認為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但這麽做顯然不合陳三爺口味,仲禮前後幾次來信都痛罵這種行為。出於對鄉土的保護,他甚至拒絕過上級的一些過分要求。
“據說是要避免房屋被紅軍利用所以必須焚毀,收奪糧食也借口堅壁清野,但另一麵弟看到的卻是村民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絕望之餘揭竿而起,甘為赤黨之前鋒。
如此流弊不絕而敵亦源源不絕,軍隊疲於應對、四麵皆戰,如何對紅軍專力相向?上級非但不聞且聽任行事,甚者從中漁利以飽己囊。
仲禮實不解,難與共事,頗生隱遁之意,幾欲去職。無奈部下芸芸,當仔細思量而後行。”他在信中寫道。
和中原大戰時一樣,仲禮仍派梁二護送部下傷員來三河原養傷,少數輕傷的被安排在鳳凰坡休養。
從傷兵和梁二口中,壽禮得知政府軍和紅軍的戰鬥異常艱難,雙方傷亡都很大。
不過中央的部隊到底突破了防線,力量不支的紅軍開始在少量掩護的支持下向西、南兩個方向緩緩退卻。
“他們的武器不行,彈藥也少,甚至有的赤衛隊連槍也沒有,揮著刀片和我們拚命。”梁二坐在門檻上一手捧碗涼水、一手抓著張熏肉卷餅,撕咬啃嚼間嗚咽著說道:
“紅軍機槍太少,沒幾門炮。挖的戰壕也不行,剛好蹲在裏麵,根本擋不住炮彈,一炸就爛。
不過這幫人蠻勇敢,特別是麵對麵拚的時候。嗯,一般這時候我們就不行了。”
“這些人可是的,沒武器、缺吃少穿地造什麽反呢?”紋香擔心地看看壽禮,知道梁二的話在他心裏正翻騰得不是滋味。
“哪個瘋了才喜歡造反。”梁二直著脖子叫:“俗話說‘逼上梁山’,不是沒路可走他們幹這樣提頭舍命的事做啥?
抓到的紅軍都是缺胳膊斷腿的,要不他還撲上來拚命,那是給逼到絕路上了。
三老爺,我們營座說沒了房子和糧食的老百姓就是明天的紅軍,這可是真真切切、一絲不假,換了我也會……。”
他忽然被紋香的目光給製止住,忙縮了頭去繼續咬手裏的烙餅。
壽禮卻似乎並不在意梁二的直白,深深地歎息著說:“這也算是見過世麵的見解了。為富不仁,結下的果子就是窮人造反。
有造反就有征剿,大兵過境又是番折騰,更多赤貧者加入造反的隊伍裏去。從黃巢到李自成莫不如此,曆朝曆代總有這麽一回。
造反的或丟了性命,或奪了天下。這個回合的結果怎樣尚且未知,但也許又要有番大的動蕩了。不幸得很,我竟生在這個年月,即使有心做事,怕也鬥不過天數呀!”
“嘖,你看你,鬼東西滿嘴冒出些什麽?弄得老爺不高興了!”紋香嗔怪地對梁二說。
“冤枉,我可啥也沒說哩……。”梁二正聽得似懂非懂、糊裏糊塗,忽然被她一通怪罪,忙站起來想要分辨,被陳老爺苦笑著製止了。
“不關你事,是我多愁善感。那麽說,老三似乎在隊伍上做得不大開心?”
“唉,他那個人您最清楚,脾氣大、見不得別人受罪。為這個已經和團座頂撞好幾次了,有回氣得兩個人要拔槍呢。”
“這是為哪樁?”壽禮吃一驚。
“長官的意思是要把抓到的男人十五歲以上統統槍斃,營座不肯,說至少得分別下,萬一裏麵有無辜的怎辦?
團座嫌麻煩,還說在匪區沒法子分清到底哪個是良民、哪個是赤黨。他倆就為這個吵起來了,後來團座還到師部告了三爺一狀!”
“唉呀,三弟太莽撞,怎好頂撞自己的長官?”壽禮不安地用手指敲打著桌麵:“你回去告訴他,讓他凡事多思量,謹慎做事、小心為人。
他有過戰功所以別人都讓他,可不能夠讓人家說恃功而驕啊!實在呆不下去,不如早脫了軍衣回家。好歹保家守土,他還能盡份力呢。”
“嗯,三老爺要是不幹了我們也跟著他回來。”梁二點點頭:“做那些個汙七八糟的事情弟兄們早就不高興得很啦,這身黃皮脫就脫唄,哪個稀罕?”
梁二走了以後,壽禮看看日頭,紋香立即曉得他餓了,便笑著說:“正午啦,我叫孫嬤嬤擺飯罷。”見他不作聲點頭,紋香走到門外。
孫嬤嬤已經伸著腦袋在藤蘿架下等半天了,看她出來立即會意地推玉櫻:“去叫廚房裏擺飯。”一麵回頭走近些對紋香道:
“盧排副的媳婦剛才來了,想問問梁班長她男人的情形,恰好看見他和老爺回話,所以站了站隻好回去了。”
“哦,”紋香回頭看眼回答說:“梁班長明早才走,這會子大約回去了,你讓她到家去找罷。”
“好。”孫嬤嬤見她扭身要進去,忙叫住她:“姑娘,還有件事情。”
“什麽?”
“顧校長和那個姓馬的洋先生來了,說有要緊事情要和老爺商量。”
“這……,不湊巧,老爺正要吃午飯嗬……?”紋香有點犯難。
“沒關係,讓他們進來。”壽禮在屋裏聽到了她們的對話,立即說:“這兩位一起來肯定有要事,估計也沒來得及吃飯。
就加兩付碗筷一起吃吧。”紋香想想也點頭,孫嬤嬤立即招呼人加碗筷,又叫了長工金小泉過來,道:
“你去門房那裏請顧先生他們來,就說老爺講的請他們一起吃飯。”金小泉應聲立即去了。
顧興安和馬托尼本沒打算來陳家吃飯,可一來肚裏在咕咕叫,二來也想趕快和陳老爺談談。他們都是陳家熟人,便不多推辭,前後走進客廳裏。
當中一張因歲月變得漆色晦暗的八仙桌上已擺好三付碗筷,家用的粗陶和榆木削成的筷子。菜是三樣:
蘑菇炒青菜、臘肉片炒葫蘆和一碟子自家做的醬蘿卜,一個蘭花土罐裏麵飄出雞湯的香味。
陳老爺平時都是兩菜一湯,那個醬蘿卜是因來客人所以臨時加的。
看他兩個進來壽禮“哧”地一笑,指著說:“馬先生,你怎麽也穿起大褂來了?不過倒還合身。”
“當然,是朱裁縫量身裁剪,他手藝很好的。”馬托尼得意地晃著腦袋。
“可你穿這身做禱告還靈嗎,上帝不會認不出你來吧?”陳老爺的玩笑令大家開懷一笑,把剛才屋裏的氣氛掃蕩了許多,接著賓主落座紛紛拿起碗筷來開始用餐。
陳老爺的午餐雖然簡單,不過還是沿襲了家裏的 “食不語”規矩。
兩位客人都了解,而且這簡單的夥食也早司空見慣,大家都無話,隻有紋香和玉櫻兩個在旁邊伺候添飯和茶水,除去偶爾筷子碰到碗邊的聲音就是兩位女子衣裙摩挲以及輕微的腳步聲。
直到壽禮放下碗,由紋香給他從罐中盛出些雞塊、蓮藕和鮮香的湯水在飯碗裏重新放到他麵前時,早已忍不住的馬托尼先開口說:“陳先生還是這樣儉樸,實在難得嗬。”
“哦,是麽?我倒沒覺得。也許天天如此,習慣成自然,也就不以為這是儉樸了。”壽禮微笑著回答:
“說儉樸似乎應該看與誰相比。若和我那二弟家裏相比能這樣說,但是同繳納租糧的佃戶、早起晚睡的長工們比,這仍算是奢侈的。”
“誠然如此!”顧興安點頭道:“陳老爺經常與他人對比,正應了古話‘以人為鏡、可明得失’這句,十分難得。現在多數豪紳大戶隻顧聚斂、不思索興亡,遲早要為此後悔!”
“我也並沒什麽特別。”壽禮謙遜道:“不過回想自己的先人也是窮苦之身,因為有點手藝而且勤儉的緣故積累起財富。
子孫繼承先輩的產業,當看清守成的難處。小心經營、一絲不苟才能給後代留下更多蔭涼。否則的話財如流水,聚之難、散何易,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如今多事之世,節儉些不僅是為自家,也利於親族、利於鄉裏。倘不懂這個理,一旦天災人禍何以應對?去年我被大水困在壽春城裏時,對此深有感觸和體會!”
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將不慎落在桌邊的兩粒米飯一一拈起放進嘴裏,笑眯眯地望著馬托尼感謝說:
“多虧威廉先生在本地推廣的洋薯和洋芋。如今鄉民們間種一些便足可越冬,真是造福一方嗬。還有農校正在試驗中的本地養蜂、種植油菜等,大家都期盼得很呢!”
“這是你的功勞。”馬托尼謙遜地低下頭,陳老爺嗬嗬笑著忙擺擺手,說:“好啦,咱們說正經題目吧。你們今天來這裏不是誇我如何節約的吧?”
兩位客人互相推讓一下,馬托尼先開口道:“好吧,我先說。陳老爺大約知道政府軍正和紅軍打仗?”
“嗯,當然!”
“那你可知道最近到處都在鬧抗租減租?”
“有所耳聞。”
“我收到教友來信,說在河南、淮北都有不少聚眾鬧事,還有百姓焚毀教堂、家舍,搶奪財物。我很擔心,希望不要在本地發生。
因為我聽到一些很奇怪的說法,說洋人是來掠奪和剝削的,顯然有人煽動,我對自己和全家的安全非常擔心。”
“馬先生,”壽禮微微點頭,回答說:“我多少知道些。不過你放心,我們有保安隊,人數、槍支、彈藥都很充足。
再說你來這裏時間雖短,可為本地做了許多好事,是所有鄉鄰有目共睹的,不會有人加害你,我們也會注意保護。
對這些謠言我會關注,一定不讓搗亂分子得逞。”他轉向顧興安:“秀才也聽說這些話麽?”
“哦,剛才這件事是我個人的擔心並不是公務。其實我是和顧校長一起來向你要求幫助的。”馬托尼立即解釋。
“什麽地方需要我的幫助呢?”
“那些女孩子,先生,她們有接受教育的權力。可我們的學校裏沒有!”馬托尼使勁揮手,卻把壽禮聽糊塗了,他扭臉看顧興安。
“是這樣的,馬托尼發現他的班上隻有男生沒有女生,所以來問我為什麽……。”興安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