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裏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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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夾道經過院門緊閉的益樂堂大門,門上的匾額有些地方破損了、掛著蛛網。
並不是沒人打理,而是自院子給了農學院這門就少有出入,所以遠不像以前常常清掃的緣故,甚至連壽禮自己也許久沒來過了。
他在門口停留一陣,背著手轉身繼續往裏走,由角門上進去便是上房。
梔子花下有個小丫頭正掃地上的雞糞,見他進來嚇了一跳,垂手站住低了頭。
壽禮做個噤聲的手勢,側耳聽聽,問:“這屋裏誰在說話?”
“是五夫人和大少奶奶在夫人屋裏聊天。”小姑娘看看他的表情小聲回答,又問:“老爺,要不要我先過去告訴一聲?”
“不用,你做事吧。”他說完走過去,在門口聽到裏麵“格格”的笑聲,伸手掀起蔑簾說:
“喲,這樣熱鬧?五弟妹也在?今天怎麽來得這樣齊整呢?”屋裏的人見他進來忙都起身。
這三個人年齡上下相差不多,但輩份、地位卻不同,所以紋香坐在上首,紅菱在她左手,竹子則在右手稍遠些的位置上。
竹子還未正式過門,但已經時常來走動。或幫紋香做些活計,或說說話散心,偶爾也陪她到外麵走走、看看。
所以見了未來公公倒也不怕生,笑著轉身去倒茶,一麵口裏說:
“我剛在五嬸那裏幫她把小樹哄睡了,出門碰上個送信的郵差,又恰好是五叔寫來的。
嬸子拉我來,請阿娘讀給她聽,才讀了一半。阿爹請坐喝茶,聽阿娘把信讀完罷。”
“噯喲喲,瞧瞧呀!還沒過門呢,這爹、娘都喚得好親了,竹子你敢在洪升麵前叫兩聲不?我諒你不敢!”
紅菱因丈夫有信心情大好,故意地開起竹子的玩笑來,羞得她抿住嘴巴躲到紋香身後去了。
壽禮嗬嗬地笑,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大好的感覺,忙坐下催促說:“五弟難得來信,快講給我聽聽。”
於是紋香又重頭念,無非是些問好、自己無事、紅菱及孩子如何的話。
紅菱滿麵幸福十分滿意,壽禮卻有點糊塗,他茫然地看著紋香問:“完了?”
“啊?完了。”紋香愣一下,很快明白過來,趕緊說:“哦,這裏還有個字條是給你的。”說完抽出張竹紙簽筏來遞過去。
微笑著將叔仁的信遞到紅菱麵前:“喏,這是五爺的親筆喲,你快接著好好摸摸,說不得他那邊能感覺到呢。”
“呸!”
趁她們開心,壽禮匆匆掃了一遍信上的內容,然後故作無事地疊起來放進衣袋裏。紋香瞧了沒做聲,紅菱卻問:“他、他給您的信裏說些什麽?”
“哦,沒什麽特別的,也無非問安之類。”壽禮停了停忽然微笑說:“他興許在外麵有點膩了,似乎有要回家的意思。五弟妹你再忍耐一時興許就有消息。”
“哎呀,這可太好啦!”
紋香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微笑著說:“五爺在外頭奔波這麽久實在也該回來照顧家了。老爺你最好寫封回信,勸他早些回啊。
紅菱,讓竹子幫你也寫封信明早拿來交人送出去,興許他看了就往回趕也未可知。”
“是呀,那才好!不過又要你們幫忙費心了。”
“自家人麽,這有什麽客氣的?”壽禮會意紋香的話,趕緊接上來,就叫竹子陪她回屋去寫信,然後悄悄拉拉紋香的衣袖回到裏間,道:
“看來老五遇到麻煩了。以他的脾氣,不到南牆他不會想回頭的。唉!
這可真不知是福是禍,當初意氣風發,現在卻這樣消沉、無奈的口氣,什麽事能讓人變化這般大呢?
“怎麽回事?”紋香驚訝地問:“我就覺得你神色不對所以支開紅菱,難道很嚴重?”
“他信裏也沒明說,隻是口氣不好,哪還有兩年前的影子?
這裏邊引用不少老莊之言,什麽‘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還有‘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叔仁可不是個喜歡談論這些的呀,這是怎麽了?我覺得後麵定有難言之隱!”
紋香頻頻點頭,她倒不懂哪些晦澀的文言古句,隻是聽壽禮的話知道他替自己的弟弟十分擔心,猜想肯定情形不好。
想想說:“既這樣,還是派幾個可靠弟兄接他回來吧。”
陳老爺知道紋香並不很清楚叔仁的去向,不過她的話提醒了自己,他要過信封仔細看上邊落款的地址,那還是五弟和自己約定的地址。
但信顯然是輾轉過去的,上海那邊的人沒來過電報,應該沒見過他。六安的郭二林夫婦也沒提過叔仁,說明信不曾經過他們的手。
那這封信到底如何抵達上海,又怎麽轉到這裏的呢?他想不明白。隻好含糊地點頭。
“啊,對了!”紋香忽然叫了聲把壽禮從思考中拽了出來:“這兒還有一封信,剛才一起送來的,你猜是哪個?”
她說著從背後亮出個信封來,看壽禮錯愕的樣子得意地告訴他:“是六叔來的,沒想到吧?”
“季同?”這回陳老爺可真吃驚了,老六到歐洲一去數載沒音信,聽說他已離開德國,壽禮正擔心之際突然冒出封信來,讓壽禮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有些激動地扯過信封,都是用厚實、結實的紙張,上麵還有裝飾性的紋路,有種異國的味道。
抽出信紙匆匆掃過內容,壽禮長出口氣:“謝天謝地,這小東西總算是有著落。”但馬上又擰起眉毛:“哼,他還是不聽話,擅自去考日本的陸軍學校!”
“怎麽,他還是去了東洋麽?”
“可不是!說因為在德國學習過所以考試合格可以直接入學,不必入預科,而學費相對德國又便宜許多。
這孩子認準的路十頭牛也拉不回!好在如今有地址,可以給他寄錢、寫信,不必擔心了。”
“也好,”紋香勸道:“東洋總比西洋近,他要回家也容易。”壽禮聽了哭笑不得,隻一個勁搖頭。
季同信裏提到的事很多,他是從頭講了自己要去日本的緣由。據他說從去年起歐洲失業率騰高不下,物價飛漲,小公司不斷被大公司兼並。
他身在德國體會最深的是法德之間的仇恨,法國人認為還得繼續榨德國這頭奶牛,而德國則要求法國取消戰爭債務和賠償以使自己度過難關。
兩邊說不攏,所以德國人對法國很有怨懟之心。壽禮想到威廉,開始理解他為什麽不想回歐洲,看來洋人日子也不好過呀!
然後提到的就是德國興起的新總理和他倡導的一個國家一個黨,居然與委員長的論調極為相似。
並且季同說這還不是個例,連法國也有黨團喊出了類似的口號,認為唯有獨裁可以使國家統一並且凝聚力量。
然而當季同抵達美國,卻發現美國新聞一邊倒地同情德國,認為法國人做得太過分了。
不過用季同的眼光看,美國人隻是嫉妒法國得到的賠款太多,嫌自己從中漁利太少。
季同告訴兄長,這邊的德國裔朋友很得意地說,他們每年從美國資本家手裏能夠獲得上千億馬克,而這些錢居然都是為了捧那位總理上台的。
“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捧這個人嗎?因為他能對法國強硬,能阻止繼續賠款,能讓這些錢掉頭用於支付美國資本家的貸款利息從而保障他們的利益!”季同的話讓壽禮深受觸動。
“美國的道路遠沒有德國的平整,美國的工廠遠沒有德國那樣使用嶄新的設備,美國的社會甚至都不如德國那般秩序井然。”季同繼續寫道:
“但是美國資本家居然能夠把那麽多錢給德國,卻不用在自己人身上。用他們的話講,資本是沒有國籍的,有的隻是利益!”
之所以現在才來信,是因為季同到了美國才知道日本學校開學季與德國不同,所以他在友人的陪同下遊曆了美國幾個月的緣故。
上述感慨就是他遊曆之後做的注腳,不過他後來還是說:
“美國地方廣大、資源豐富、人口眾多,無疑其戰爭潛力巨大,所以它也不怕千裏之外崛起個歐洲大國。何況如果德國真的過分了,那也不羈為幹涉歐洲的好借口!”
壽禮目瞪口呆,他覺得季同的思路已經開闊到令自己刮目相看的地步。看起來,讓他先去德國的選擇並沒錯!他欣慰地想。
不但開拓了眼界,而且看來季同還認識不少朋友,這對他將來肯定是有幫助的。
做兄長的壽禮不擔心別的,中日已經在滿洲和察哈爾問題上搞得很僵,最近又在上海差點動起手來(藏本英明事件),這個時候小六去日本就學是否果真合適?是否安全?
他暗自為此擔心,一麵嘴上又自欺欺人說相信季同該知道怎麽做。
不管怎麽說小六還算是在老實上學啊,但是叔仁算怎麽回事?壽禮最煩惱的就是這個。他離開女人們,自己來到書房提筆給叔仁寫回信。
卻覺得心煩氣躁沒法繼續。他在屋裏踱來踱去,三牛見他這樣不知該進來還是不該,在門外猶豫著被他看到了,問:“什麽事?”
“老爺,大管賬來了。”
壽禮一愣,趕緊叫請進,就見劉忠合在柒銘攙扶下柱著手杖進門。“誒呀老哥,你怎麽來了?有事我可以去你那裏嘛!”
壽禮忙叫三牛搬張椅子過來,又特地加了個軟墊放在他背後。大管賬嗬嗬地笑著謝了,說:“艾瑪太太給的藥管用,這西藥見效就是快!”
然後示意猴子將房門關上,對陳老爺說:“大老爺看如今的形勢,有什麽說法?”
“嗯?”陳壽禮未料他上來就說這個十分意外:“老劉,你不是隻看賬簿、不過問政治的麽?這……怎麽忽然問起來,倒讓人沒想到。”
“其實我是聽猴子念賬目突然動了凡心。”劉忠合指指柒銘懷裏的幾本賬冊:“這都是咱們為三老爺囤積的軍需。”
壽禮立即嚴肅了,看看柒銘,問:“老劉莫非從中看出些問題?”
劉忠合點頭:“這次作戰還隻是打冤家而已,子彈用得稀裏嘩啦不說,而且藥品、服裝等損耗都是巨大!
老爺,憑這樣打下去,咱手裏這點積蓄完全不夠看呐,若是韓旅傾巢而出,隻怕一個月功夫咱就隻好拚刺刀了!”
“嘶!有這麽誇張?”壽禮吃驚:“老三不是總誇,說咱們糧單充足麽?”
“確實如此!”劉忠合苦笑:“我找幾個人問了緣由,進行過調查。原以為是不是有人做過手腳,不料這卻是真的!”
他接過賬冊來翻開,指著說:“您看,阻擊部隊一個連,在第一天就打出去兩萬三千六百發子彈,平均每人打掉一百二十發!
老爺你知道羅芳和老陸告訴說,國軍操典上每兵攜帶的子彈量有多少?”
“多少?”
“標準是一百發,但隻有委座身邊精銳能做到,一般隻有三十發,地方軍隻有十到二十發。”劉忠合說完輕輕歎口氣。
壽禮卻正相反又倒吸口冷氣:“啥?那豈不是說……?”
劉忠合點頭。
“這老三,這麽放縱當兵的,也太敗家了!”
“還真怪不得三爺。”劉忠合擺擺手:“我原也這麽以為,後來陸長官告訴我,咱們機槍、花機關、駁殼槍量都很大,所以用彈量多。
當然,他們也不曾限製弟兄們。要不是這樣,韓旅一個整團攻咱們兩個連怎會傷亡慘重?”
“這是兩回事。”壽禮思考著擺擺手:“一個是用最少的子彈準確消滅敵人,一個是用最大的彈雨製止敵方進攻並消耗其銳氣。
若是單純用子彈解決問題,那韓旅若是搬來了中央軍,難道我們還能打得過麽?你拚消耗總是有盡頭,咱們儲備就這麽多嘛!”
劉忠合點頭:“所以,還是不能由著當兵的亂打一氣,耗不起!”
“耗得起也不能這樣幹!”壽禮笑起來:“一顆子彈才多少錢,能用一顆子彈造成的傷亡,怎能不管不顧地花上一百發呢?
我看得讓老三立個規矩,哪個排長打死敵人花的子彈最多得罰他的薪餉,這不都是老百姓血汗換來的?糧食知道節約,彈藥怎就忘記了哩?”
他說完把手一揮:“你提醒得好!這事你不要去和他講,這家夥好麵子,我讓小蘇找機會和他說。咱們去就成說教,換成蘇鼎他肯定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