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當代臥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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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的門被敲響。
“請進!”季同從書桌上抬頭,回身一看,門口站了個戴眼鏡、略有些謝頂,兩頰消瘦的西裝中年人。
“先生找誰?”季同不認識這人。
那人看到他笑了:“我找陳季同,聽說他在這個寢室。”話語柔和,語速不快
“學生就是陳季同,您是……?”
“鄙人楊暢卿……。”
季同一怔,“唰”地起身:“臥龍,呃不,暢卿先生麽?”
“正是。”
“楊秘書長好!”季同立正敬禮。
楊暢卿輕笑著搖搖頭走進來:“現在不是啦,我已經不再是行營秘書長,馬上要改任湖北省主席了。坐吧,年輕人。”
說完自己先在床邊坐下,回頭看看問:“這是你的床鋪對吧?”
“先生如何知道?”
“嘿,他們告訴我:哪張鋪位最整潔,那一定是你的。”
季同不好意思地笑笑,問:“先生今日是來軍校視察?”
楊暢卿搖頭:“非也,吾在行營工作,卻從未涉足軍營。今日沾你的光,方知當下的軍營乃是這個樣子的。
孤陋寡聞呐,比不得你,見過歐美日各國軍營,果然少年俊傑、博文廣識。”他停了停:“所以,你才能一語道出粵、桂虛實,真是不簡單!”
這話說出來季同就明白他來前被召見過,也許根本就是那位授意他來的,邊倒水邊問:“他身體可好?”
“他很好,兩廣事件從容解決,他誇獎你在港奔走的功勞!”
“為國家做事,學生不敢居功。”
楊暢卿笑了,他很滿意這年輕人的言談舉止,點頭說:“你果然不錯,知道收斂,不像我嗬,鋒芒太露!”說完低聲道:
“上次記者怎會一早就蜂擁圍住你母親下榻的公館,你可想過?”
“我聽說,是家裏派去給姐夫傳話的傭人,在校園裏和他發生了些誤會。”
“如果僅僅那樣,又怎會鬧得全城報館皆知?”楊暢卿搖搖頭,輕聲說:
“你姐夫被國立美專解職都不曾對外公布,辦公室裏隻有校長和他談話沒有更多人。但是……,”
他身體微微前傾:“有個供職校長辦的文書把這件事告訴了cc在該校的負責人,你明白了吧?
他們這樣做,既因為你姐夫和左派文人走得太近,也是想給你個教訓!
好在你給那個魏蛟事前打了個電話,這小子挺義氣、沒敷衍你,結果警察及時出動把他們製止了。”楊暢卿說到這裏停下來,等季同的反應。
“原來背後還有故事?”季同眉毛揚了揚。
“你以為呢?”楊暢卿眨眨眼:“人家共黨的保衛局越查把有產者清除得越幹淨,真正起到了純潔隊伍的作用。
我們這個統計處嗬,名不正言不順,抓權排擠擅長得很,共諜貪腐倒沒見他挖出幾個!”
他哼了聲:“如今連我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這樣下去黨就要改姓了,天下如何也很難說!”
季同不知道他為何要說這些,抱著什麽目的,遂以恭敬的態度靜靜地聽著。
楊暢卿以為他是因為年輕所以不敢隨意表態,這樣的幹部他見得多了。
“cc的人也不完全是一無是處,問題是他們搞得太過火了。”他說完這句便換了話題:
“我聽說陳上尉讚同唐孟瀟(唐生智字)的‘依照地形逐次防禦’策略?可以說說你的理由麽?”
“楊公智慧,我一個晚輩在您麵前賣弄……?”
“誒,不妨。實話告訴你,今日是他特地叫我來訪你的。我此去湖北,首要的事就是同日方打交道。”楊暢卿告訴他:
“武漢還有日本的領事館、租界、六千海軍陸戰隊和三千多僑民。在目前微妙局勢下這支力量頗為棘手,如何應對陳上尉可有教我?”
“這是一支人質部隊。”
“什麽?”楊永泰意外地看他一眼。
季同往前挪挪,輕聲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支人質部隊,日本對此也會很頭疼。
放棄則於其國民麵前不好交代,不放棄它就是個死棋,一旦被全殲軍部更難辭其咎,所以我說這是支人質部隊。
有他們在,日本就隻好與我周旋,否則隨時可告破裂矣!”
“這個說法很新鮮,我倒第一次聽說。”楊暢卿翹起腿,手指在床框上輕叩:“你覺得日本人會因為這些人就不與我國開戰麽?”
“不會!”季同的斬釘截鐵再次讓楊暢卿一驚,他馬上解釋:
“迫使我國默認滿洲現狀,然後與日、滿、朝成為亞洲同盟,逐走英美勢力,這是他們的國策不會輕易更改。
日本的目的就是獨霸亞洲,並使中國成為其殖民地。
他們希望從這裏源源不絕地獲取日本崛起所需的資源和勞力,徹底帝國化、完成製造業為主的工業化,將輕工、農業、礦產等次要行業、低利潤的基礎行業轉移至中國大陸。
不能否認日本在列強中仍排末尾,國內農業比重大,農業人口占多數,貧困人口高達九成!這是它的現實。
如果戰爭剛開打就產生萬人左右的損失,在日本會造成恐慌,會影響金融和市場穩定,打擊剛開始恢複的生產和信心,說不定還會觸發貧民階層的反戰甚至革命行動,那是嚴重事件!
無論內閣還是軍部都要掂量、掂量這個責任才行!是以有這近萬人留在內地,與交給我國一大群人質無異。
我想日本人也很矛盾,以他們猶疑難決的性格,應該還未想好如何對處。
所以先生此去,隻要示之以懷柔的姿態使其安心,在沒有大變故情況下,可穩住其不動。
武漢不動,則是否有必要在滬動?
這個問題等他們想明白、決定了,我軍也已從各地調回,他們要動手就得放棄局部戰的思路,作做打國戰的準備才行!”
“原來如此!”楊暢卿眉毛挑了挑:“隻是……我那‘攘外安內’的策略如今已被左派罵得幾與漢奸等同。如再行懷柔,有些人就坐實當我是賣國賊了!”
“先生以身許國,些許誤會當然需要承受,此成大業者必須。誤會、責難,總少不了的,就是南京那位,不也還有共黨在罵他麽?”
“哈!”楊暢卿仰天而笑:“你這小家夥,不怕這話傳到他耳朵裏?”
“學生如實而言罷了。”季同也笑。
“可……腿腳在人家身上呀?”
“武漢到無錫這段,有日方大小七十多條艦艇和船舶,要逃就得借助這些船。必要的時候封鎖江陰江麵,那麽長的路,加上數千僑民,他們有種可以走回日本去!”
楊暢卿似乎被他惡狠狠的樣子嚇到了,豎起拇指:“你夠狠!”
“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何要同意唐孟瀟的戰略,難道不打仗就不好麽?”轉眼楊暢卿又回到剛才的話題。
“其實剛才已經回答了部分。”季同說:
“日本資源有限、人力有限,要和我軍在廣大地域上做周旋相當吃力,尤其是其航空、艦艇、火炮難以發揮優勢的丘陵、山地,是我軍倚賴的根本。
和平、避戰,目的是延緩時間,為國家爭取喘息的機會,但不等於投降稱臣。所以還得做好準備,如果戰爭真地來了怎樣應對?
我覺得,南京離上海太近,頗有危險。
政府不妨做三步走準備,南京抵抗、武漢周旋、重慶或成都做後方首都,以三京之策配合唐將軍的‘逐級梯次抵抗’策略,這樣才是完整的。”
他停了下:“卑職估計,日本最多打到第二階梯。因為那時他需要從本土和占領區攫取龐大的資源來供養軍隊。
以我所知日本人的政治、經濟、外交、金融、軍事、技術等等各方麵水平都不足以支撐這樣大規模的戰爭體係。
別說日本,就是英、法、德也沒有!除了美國和蘇俄外,沒有其它國家具備這種能力!”
楊暢卿好半天沒說話,後來問季同這些話他有沒有和別人講過?季同搖頭,楊暢卿長出口氣:
“其實我亦知道最終我中華會獲勝,但這需要付出極大代價。大到什麽程度?現在還無法想象。
民國二十三年的藏本事件(日本南京總領館副領事藏本失蹤事件)給南京很大觸動,日本軍人竟敢把軍艦開到下關相威脅,這就是內戰給人帶來的空子!
所以從那之後他就再不肯使警衛師離開南京。
如今我軍力量雖非當時可比,然而被羈縻在河南、湖南、江西,甚至遠在川西者亦有之。
陝甘共軍西渡黃河入寧夏,廣東剛剛歸順,廣西尚未完全談妥,四川諸軍還在整訓,山西、山東都巴不得中央出點八卦新聞,這樣的情況下我軍無法強集於東部作戰。
唉,時間、時間,我現在缺的就是時間呐!”他苦笑:
“處處不服,處處掣肘。去年底收到任命我人還沒出發,cc已經在漢口組織學生遊行,拒絕我上任了!”
“不過先生做得不錯!”季同笑道:“我聽家在武漢的同學回來說,您主政以來修了好多條馬路,還有圖書館。武漢的學生現在不是已經不罵了嗎?”
“還是會罵,隻是聲音沒那麽大,沒那麽難聽了而已。”楊暢卿眨眨眼,二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臨走楊暢卿顯得心情愉快,告訴季同說:“我這次回來匆匆忙忙,沒想到你是和我聊得時間最長的那個人,真是後生可畏呀!
如何,明年畢業以後可願來湖北?我可以安排你到軍事廳,給你科長位置,或者你幹脆直接給我做軍事顧問。”
季同笑了:“您還想挖戴先生的部下嗬?我聽說,他的意思是要我畢業後還回去。”
“唉,可惜!”楊暢卿吧嗒嘴,回頭看看身後幾步外的警衛低聲說:
“都是那年南昌機場那場火鬧的,促使他現在使勁充實調查科。要說當初我幫戴雨農那麽大的忙你說他是不是該還我這個人情?”
“您自己找他商量去,二位神仙打架,卑職還是躲開的好。”
“嘿,你個小家夥出溜得倒蠻快,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留嗬?算啦,什麽臥龍?我還是回武漢,老老實實盤著,先當好一條蟲!”楊暢卿自嘲地說。
楊暢卿來過的兩天以後,報紙上赫然登載了消息:
殺手之王王亞樵在梧州被殺身亡,同時有其小妾遇害,疑為紅杏出牆遭撞破情事,其情夫趁其不意將王某反殺後逃遁……等等。
季同腦子裏浮現出戴雨農的笑容,順手將報紙丟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