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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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聲喧雜七嘴八舌,幾雙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卡梅倫坐下,後者嘴角破了,鼻血長流,拿著冷毛巾冰敷下頷,這麽多年來大概從未像此刻這麽狼狽過。
    這是聽證會樓上一個單獨隔開的小房間,沈酌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冷漠地站在門邊,側臉在光影中勾勒出一道冷白犀利的輪廓。
    白晟虛虛護在沈酌身側,摩挲著下巴端詳他兩眼,又扭頭看看人群中的卡梅倫,發現這對兄弟在某些角度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他們都有著飽滿的前額和立體的眉弓,除去眉頭到山根那一段弧度之外,沒有絲毫多餘的緩衝,因此看上去眉眼淩厲、壓迫感強。
    但不同之處也很明顯,卡梅倫下半張臉比沈酌圓滑很多,下頜角包在肉裏,那張薄情寡義的嘴唇笑起來時眉眼角度幾乎不變,所以一看就充滿了假惺惺的嘲諷氣質,時常給人一種想打他的衝動。
    白晟略微偏向沈酌,輕聲問:“你故意打他的吧?”
    沈酌衝他抬了下眉梢。
    “沒事……沒事。”卡梅倫一開口滿嘴血鏽味,推開了想要湊上來噓寒問暖的官員,斷然拒絕:“不用叫醫生。”
    一名委員從房間外疾步而入,為難地看了眼這對兄弟倆,然後俯身對卡梅倫:“聽證會已經暫時中止,後續流程也已經被緊急叫停了。另外,關於您剛才對沈監察提出的血親回避條款,以及沈監察對您指控的……呃,開槍射殺沈如斟女士……”
    卡梅倫毫不意外:“委員會提出擇日再議?”
    委員尷尬地點了點頭,“……不過已經禁止媒體向外報道了。”
    沒人比卡梅倫更了解ehpbc委員會的作風。其實真相不重要,憲章條款也不重要,23年前沈如斟是怎麽死的、甚至傅琛是怎麽死的根本就沒人關心。現在的重點是他對沈酌提出了回避條款,而沈酌對他提出了不信任案,並且互相給出的理由都非常重磅、勢均力敵,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權力角鬥場。
    一方是想保住他臨時總署長位置的人類勢力,一方想確保沈酌不落進人類手裏的異能者勢力。這根本就不是一兩天能解決的事,ehpbc委員會將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唇槍舌劍之中。
    正中沈酌下懷。
    這一招戰術就是個“拖”字訣,拖到所有人都吵得焦頭爛額,隻能用別的利益進行交換,而最開始的本質問題最終起碼有一半的可能性是不了了之。
    他這個弟弟雖然愚蠢,但在權術製衡上的智商起碼比原始動物高出那麽一丁點,真是值得欣慰。
    卡梅倫冷笑一聲,視線穿過人群看向沈酌,擺手揮開了手下顛顛端上來的水:
    “你們先去吧。”
    眾人紛紛欲言又止:“可是卡梅倫先生……”“可是萬一……”
    大家的表情都非常整齊:萬一我們這邊一走,那邊你又被沈監察按倒打一頓怎麽辦?!
    “向諸位的關心致以誠懇謝意,”卡梅倫露出了他經典的彬彬有禮而不耐煩的表情,“所以諸位都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要做了是嗎,先生們?”
    “……”
    各位官員麵麵相覷,隻得識相地退出了房間,最後一個出去的禮貌地帶上了門。
    哢噠。
    門外紛亂腳步逐漸遠去,小房間裏隻剩卡梅倫、沈酌與白晟三個人。
    卡梅倫坐在高腳椅上,淺咖色格子西裝淩亂,墨綠領帶略微散開,一手拿冷毛巾捂著側臉,視線冷冷盯著這對連體嬰兒,隨後落在了沈酌臉上。
    他沒有任何懷疑和試探,上來就開門見山地:
    “你全都想起來了?”
    實際上並沒有,沈酌對兒時的記憶隻有一些零散畫麵,斷斷續續的噩夢也隻反複出現母親臨死時帶血的長發、蒼白的臉,還有她倒下後才露出門口舉槍的凶手,那個人不停地劇烈喘息著,有一雙灰綠色的眼睛。
    與麵前這個埃爾頓·卡梅倫完全重合。
    “是的。”沈酌不動聲色地盯著卡梅倫,語調篤定,沒有一絲異常:“我全都想起來了。”
    白晟眼角瞟了沈酌一眼,刹那心領神會,默契地沒出聲。
    果然,卡梅倫看沈酌的眼神立刻就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轉變,類似於流落孤島的文明人終於從原始部落中發現了一個雖然有點蠢但起碼能交流的麻瓜,灰綠色眼睛裏光芒微閃,腦子裏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空氣裏充斥著針鋒相對和試探的氣息,半晌隻見卡梅倫略微揚起下頷:
    “當年母親有沒有對你留過什麽話?”
    沈酌神情如深潭一般不現端倪,絲毫不為所動:“在得到你的答案之前,先回答我。”
    卡梅倫一臉“你這個小麻瓜能有什麽問題”的表情。
    “當年你為什麽把我一個人遺棄在醫院裏,這麽多年來你到底在做什麽?”
    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卡梅倫瞪著自己的弟弟,良久才帶著匪夷所思的表情緩緩道:“……我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為得到一個抱抱而半夜三更哭泣不止的孩子了……我錯了。你還是。”
    沈酌冷冷地盯著他。
    “長大點吧,弟弟,我為什麽把你丟在醫院裏,當然是因為你沒有用啊。hrg實驗室已經毀了,上頭的人不會再允許這麽危險的項目進行下去,我必須連夜帶著所有資料數據趕到華盛頓一座秘密基地去繼續母親生前的研究,難道我還抱著你這個不會說話不會動彈而且幾乎已經被醫生判了死刑的芭比娃娃一起上路嗎,到時候每天從基地請假五分鍾出來給你喂奶?”
    沈酌說:“所以你根本沒在意過我的死活。”
    卡梅倫反唇相譏:“你死了嗎?你不照樣被中心研究院領走養大好端端活下來了嗎?在哪長大被誰喂奶有什麽區別?因為得不到一個愛的抱抱而半夜三更坐在中心研究院的宿舍小床上嚎啕大哭或者在華盛頓秘密基地的宿舍小床上嚎啕大哭對你來說區別就那麽大是嗎?”
    “……”
    沈酌深深吸了口氣,白晟在他耳邊輕聲說:“需要我動手打他的話給我個眼神就行。”
    “請認清事實,我愚蠢的弟弟。”卡梅倫一整領帶,冰冷地道:“如果不是因為你成年後接手了第二代hrg,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我或者聽到我的任何消息。你隻是個生活在遙遠亞洲的快樂小羊羔,每天無憂無慮地蹦躂吃草,一生原地打轉尋覓著一點微渺虛幻的愛而已,明白了嗎?”
    那瞬間連白晟的拳頭都癢了,但沈酌竟然表現出了驚人的克製和冷靜,甚至沒有任何衝動的跡象。
    也許他早就已經對今天的場景預設過很多次,以至於這番對話當真發生的時候,他連一點意外都沒有。
    “第二個問題,”沈酌淡淡道。
    卡梅倫一手捂著冰毛巾,另一手攤了下,意思是隨便你問吧。
    “你把很多核心資料都帶走了,導致我後來一直無法還原事故發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沈酌頓了頓,“事故到底怎麽誘發的,為什麽母親想要殺我?”
    卡梅倫懷疑地眯起眼睛,少頃帶著嘲諷的求證表情,問:“你不需要我先來一句‘媽媽還是愛你的’作為開頭,對吧?”
    沈酌把一隻手伸出褲袋,隨意活動了下五指。
    “這件事我也無法確定。”卡梅倫馬上收斂了毫不掩飾的強烈嘲諷,雖然語氣中還是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你知道的,那段時間我去華盛頓了,本來預計要再過幾天才回中心研究院的,也是趕巧提前回來,結果一進門就撞見了那天輻射事故的災難現場……”
    他沉默片刻,說:
    “到處都是血,母親發了狂。如果我不開槍的話你已經死了。”
    卡梅倫在開嘲諷的時候往往跟連珠炮似的,但這兩句話卻簡潔而省略,尾音帶著一點難以察覺的嘶啞。
    有那麽一瞬間,那雙令人生厭的灰綠色瞳孔後似乎掠過了一絲罕見而真實的,叫做“感情”的東西。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卡梅倫深吸一口氣,恢複了正常時陰陽怪氣的語調:“我比你更想知道那天的具體經過,幸虧我沒指望著來問你。”
    但沈酌對卡梅倫話裏的譏諷無動於衷,直直盯著自己的兄長:“那天連躲在安全層裏的我也受到了輻射,說明實驗室裏的001地外輻射儀曾經被人開到過極限值。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白晟驀然看向沈酌,捕捉到了關鍵詞——001地外輻射儀。
    那天在申海市監察處食堂裏水溶花的聲音再次從耳邊響起:“……如果把001地外輻射開到極限值,不僅會燒死伊塔爾多的精神體,也會對人腦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
    “當年事故發生時我還太小了,腦子受了傷。”監察處辦公室裏,沈酌隨手把泛黃的實驗記錄本扔回文件箱,說:“醫生說是因為遭到過致命輻射,能活下來都是萬幸了。”
    ……
    原來第一代hrg的輻射事故,就是實驗室裏001地外輻射被開到了極限值,才導致了研究員全軍覆沒,連躲在安全層裏年僅六歲的沈酌都沒逃過致命的輻射傷害?
    白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但沈如斟為什麽想要殺自己的小兒子,難道也是因為輻射傷害大腦導致“發狂”的原因?
    致命的001地外輻射被開到極限值,到底是意外事故還是刻意人為?
    “完全沒有頭緒,但肯定不是意外。”卡梅倫淡淡道,“我隻想知道母親為什麽要采取這樣的極端措施,他們一定是發現了什麽,出於某種原因才決定要燒死001號精神體。”
    白晟眼角瞟向沈酌,想從沈酌的神情中看出“001號精神體”這個名詞相關的線索,卻見沈酌也蹙了下眉,眸底掠過了同樣的疑惑。
    “好了,提問時間結束。在你沒答應加入ehpbc之前我是不會回答太多的。”
    卡梅倫換了個坐姿,身體略向後靠,審視著自己的弟弟:“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沈酌說:“母親沒留過什麽特別的話。”
    “我想問的不是那個。”
    “……”
    卡梅倫那雙犀利的眼睛幾乎要透過瞳孔,直直看進沈酌腦髓裏去:“我想知道的是,當年事故發生前,你有沒有親眼看到他們把那個‘容器’銷毀?”
    他們交談用的一直是中文,有那麽幾秒鍾白晟還以為他說的是榮亓,愣了下才意識到竟然不是。
    他說的是“容器”。
    “001號培養箱裏的那具身體,就是你經常跑去趴著玻璃看的那個。”卡梅倫盯著沈酌,加重了語氣:“那天我趕回研究院的時候,發現培養箱已經空了,你親眼看到它被銷毀了嗎?”
    “還是說它有可能還活著,隻是被人送走了?”
    空氣凝固刹那。
    沈酌迎著對麵卡梅倫犀利的注視,短短數秒間大腦運轉到了極致,無數猜測如失序的線條交錯布成亂網。
    “……那個身體,”沈酌停頓了下。
    那其實是個百分之一秒間的磕絆,如果不是白晟對他的所有微表情都太過熟悉,甚至都不會注意到這刹那間的細節。
    “你說的是哪個培養箱,我那時一直待在安全層……”
    沈酌話音猝止,因為卡梅倫沒等他說完就已經臉色劇變:“——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沈酌:“……”
    卡梅倫霍然起身,嚴厲地瞪著他弟弟:“你撒謊,但凡你記起一點細節就不可能不知道我說的是‘哪個’培養箱,你是不是根本沒想起來那麽多?!”
    白晟:“……”
    兩人對視一眼,沈酌聳了聳肩,意思是露餡了。
    “你到底想起來多少,隻有幾個片段是不是?然後就企圖浪費我的時間從我嘴裏套話?!”卡梅倫看上去簡直七竅生煙,深吸了口氣穩定情緒,不再跟沈酌浪費口舌,二話不說立刻拔腳就往外走:
    “來人!叫守衛!”
    然而他剛走到門前就被沈酌一抬手攔住了,與此同時沈酌與白晟迅速交換了個眼色,不需要任何語言就明白了彼此的意圖。
    卡梅倫:“守衛!!我要回辦公室……”
    啪!白晟打了個響指,透明屏障向四麵八方推進,刹那籠罩整個房間,邏輯之籠異能發動。
    卡梅倫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你倆想幹什——”
    “知道我剛才在聽證會上為什麽打你嗎?”沈酌冷靜地問。
    卡梅倫:“……”
    沈酌從西裝內袋裏抽出金屬注射器,二指夾著一晃,瓶蓋上赫然烙印著字母a:
    “因為我得把你從聽證會上弄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單獨對你試驗新異能,感謝你爽快地給了我這個機會。”
    卡梅倫還沒來得及逃跑,被沈酌幹淨利落一手刀劈在後頸上,咚!
    連聲都來不及出,卡梅倫原地搖晃兩下,撲通倒地失去了意識。
    嘴炮王者卡梅倫實在是個脆皮,有那麽一刹那白晟還以為他是裝暈,蹲下身拍拍他的頭,結果發現這人竟然是真暈了,一時不由無言,隻得把他拖到牆邊讓他靠著。
    “我發現你揍你哥越來越順手了,”白晟扭頭打量著沈酌手裏那支基因幹擾素,了然地問:“a級讀心術?”
    “任何人揍他都會越來越順手的。”沈酌單膝半蹲下來,拇指一挑彈開注射器的金屬蓋,露出寒光閃閃的針頭,說:“卡梅倫帶走了第一代hrg的大量核心資料,導致我後來接手第二代hrg的時候對當年的研究成果一籌莫展。什麽001號精神體,什麽培養箱容器,根本沒有任何頭緒,我必須從他的記憶中窺探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房間已經被邏輯之籠異能罩住了,不論是從外麵還是從監控裏,能看到的場景都延續了剛才的“正常邏輯”,即卡梅倫站在門邊跟沈酌說話。
    隻要卡梅倫不醒來掙紮去開門,外麵的人就無法看見這房間裏發生的任何場景。
    “根據我對那些官僚平常辦事速度的觀察,等他們意識到這房間不對起碼得再過兩個小時。”沈酌說,“我必須完全沉到他的精神世界裏去,你負責盯著門,別讓什麽人隨便闖進來。”
    他剛要將針頭紮進自己側頸,卻被白晟一手按住了:“等等。”
    沈酌抬起眉角,隻見白晟看著他:
    “我記得讀心術異能達到a級時,施術者是可以把外人也帶進精神場景中去的,對吧。”
    “……”
    兩人麵對麵看著彼此,沈酌略微眯起眼睛。
    “寶貝,”白晟推心置腹地問,“你不會真覺得我這麽一路跟來,辛辛苦苦,最後卻如此輕易就把此生唯一能親眼看見嶽父嶽母的機會放過去了,是不是?”
    沈酌一指關節抵著自己的額角。
    白晟沒有明說,但道理其實顯而易見——既然需要利用來自暴君的庇護,那麽就不可能凡事把白晟排除在外,那根本就不現實。
    “當然,如果你真想瞞著我的話,我也可以出去……”
    白晟收斂了那一臉不正經的表情,竟然罕見地顯出幾分成熟認真:“但我不想在你今後遇到危險時兩眼一抹黑。我想要保護你,就像在聽證會上的時候一樣,不論前方將麵臨怎樣的風浪。”
    “我起碼想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麽,就像你知道我的人生中曾經發生過什麽一樣。”
    “……”
    沈酌終於抬起頭,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鬆動,隻是無聲地呼了口氣。
    “抓緊我的手。”他低聲道,“異能發動的時機隻有那幾秒鍾。”
    白晟簡直太了解沈酌了,就在那頃刻間,他一下就看穿了沈酌腦子裏真正的想法——並沒有真正妥協,隻是暫時的戰略性讓步。
    但沈酌也沒再多抗拒,隻在白晟攥緊他左手的同時,也反手握住了白晟的掌心,兩人十指交扣。
    然後他把基因幹擾素紮進側頸,一針到底,鮮紅的標識a從左手背上迅速浮現出來。
    緊接著,沈酌右手掌心按住卡梅倫的前額,讀心術異能像一層薄紗,從半空中無聲無息彌漫開。
    白晟隻覺眼前一花,仿佛靈魂被沈酌拉著手,發力往前一拽!
    空間扭曲旋轉,唰然向後退去。
    下一刻,全新的場景組建、豎立,從四麵八方呈現在眼前。
    天穹渺遠,陰雲密布,上個世紀建築風格的校門矗立在前方,白底黑字的招牌豎在水泥大門邊,龍飛鳳舞寫著五個字——中心研究院。
    白晟環顧四周,看不見沈酌在哪裏,但感覺手上仍然傳來被人緊緊握著的力道,低頭隻見自己的身體也是透明的。
    看來外來者在記憶世界裏應該是沒有實體的,跟幽靈十分相似。
    “——媽媽,”這時身後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
    白晟覓聲回頭,十三歲的卡梅倫出現在了他眼前。
    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叫埃倫·範·德·卡索,一頭繼承自母親的黑發,瞳孔顏色沒有成年後那麽灰,稍微更偏綠一點。讓人震驚的是他竟然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後來那嘲諷睥睨的氣質,眯著眼睛打量遠處校門半晌,懷疑地問:
    “他們就是在這種地方探測到了疑似地外精神體?”
    卡梅倫身前,一個女人斜倚在行李箱邊,漫不經心地翻看著一本英文學術期刊,隨手把鬢發撩去耳後。
    “嗯哼,”她淡淡道,“據說是吧。”
    卡梅倫:“如果他們騙了你,實際沒這回事的話呢?”
    女人把雜誌翻過一頁:“人弄死,樓燒了,看看有什麽可以廢物利用的試驗資料順便帶走,下一班飛機晚上八點,來得及。”
    白晟:“……”
    白晟終於親眼見到了照片上的沈如斟。
    這個時候的她其實已經三十八歲了,但看上去還像三十出頭,眉毛眼睛、薄唇下頜簡直跟沈酌別無二致,隻因為性別的原因才比沈酌略微緩和;頭發隨便用一根橡皮筋紮起來,閃爍著烏黑綢緞一般動人心魄的光澤。
    與那張頒獎典禮上好歹打扮了下的照片不同,她隻套著衛衣牛仔褲,腳下一雙軟底鞋,但奪目風采無人能及,路過的學生都張大嘴頻頻回頭,走老遠了還忍不住投來癡呆的目光。
    “您說的那個天體物理學家叫什麽名字,”卡梅倫皺眉問,“姓何?”
    “何殷。”沈如斟從雜誌中抬起頭,“噢,人來了。”
    遠處中心研究院門口,一個年輕男子匆匆小跑而來,懷裏還抱著教科書,卡其色的確良襯衣長褲顯得有點土氣,不知是因為奔跑還是其他原因,一張俊逸白皙的臉漲得通紅:
    “您好,您好!您就是沈如斟教授嗎?對不起對不起,我剛給學生上完課,您久等了,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
    中心研究院最年輕的天體物理學家何殷,俊秀中有一種難得的書卷氣,看上去甚至還不滿三十,眼睛黑白清澈,氣質十分幹淨,與其說是年輕學者,倒更像個害羞的大男生。
    沈如斟上下打量他,似乎感覺很有意思,饒有興味地拉長了語調:
    “——何教授?”
    “是……是的,我就是。”何殷一手抱著書,一手下意識在褲子上蹭掉粉筆印,想跟沈如斟握手但又拘謹不敢,低著頭不好意思直視她,連白淨的耳朵都漲紅了:“那個……您遠道而來辛苦了,這就是令郎吧?”
    何殷在腦子裏迅速思考了下正常人第一次見到別家小孩要怎麽誇,於是磕磕絆絆地稱讚:“真、真聰明,真可愛!”
    卡梅倫:“……”
    可愛。
    這輩子第一次跟可愛聯係到一起的卡梅倫站在那,直勾勾盯著何殷,有那麽幾秒鍾甚至連開嘲諷都忘了,表情一片空白。
    沈如斟噗嗤笑出了聲。
    她抿著嘴,挑眉端詳著眼前這個麵紅耳赤到有點狼狽的年輕男子,眼底閃動著一絲感興趣的光。
    ·
    沈如斟回國不是一時興起的決定,她其實是專門為了何殷回來的。
    以何殷教授為首的學術團隊以一種特殊頻率的超高能輻射,無意中發現了高度疑似來自地外文明的通訊信號。通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和交流後,學術團隊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發現這道通訊波有極大可能是一個獨立的意識體。
    他們把它命名為“001號地外精神體”。
    而這種能與精神體取得交流的超高能輻射,則被命名為了001地外輻射波。
    “我們無法確定它來自宇宙何方,目前隻能猜測是一種來自更高維度的、可以單獨以電磁波和意識形態存在的精神生物。”實驗室裏,何殷站在計算機矩陣前,深邃瞳孔中映出無數道縱橫交錯的曲線,“也許它已經對地球上的人類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十年?二十年?直到它決定與人類進行溝通為止。”
    “它提出了進化的概念,並反複提到一種為人類帶來進化的放射性能源,我們不確定那是什麽……隻能稱之為‘進化源’。”
    巨大的環形磁矩輻射儀中,沈如斟坐在一把椅子上,仰頭注視著屏幕上密密麻麻、不斷變動的波峰與波穀:“我能與它交流嗎?”
    “可以,您可以試試。”何殷欣然應允,打電話對環形矩陣之外的操作員吩咐了幾句,將話筒遞給沈如斟,認真叮囑:“有時需要幾個小時甚至數天才能得到它的回應,我們不確定是因為信號傳輸問題,還是它單純不感興趣不想回應。不過沒關係,無論您有什麽問題都可以——”
    沈如斟接過話筒,刹那間兩人指尖相碰。
    剛才還侃侃而談的年輕學者觸電般縮回手,一刹那間心跳如鼓,心髒都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了。
    沈如斟毫無異狀地把長發撩去耳後,動作輕盈富有韻律,下頜到側頸的線條連最優秀的畫家都難以描摹,眼睫垂落出一個羽毛般的弧度。
    “我想知道它的條件。”
    女科學家的聲音通過話筒,響徹在環形高牆一般的輻射儀上空。
    “如果它擁有可以為全人類帶來平等進化的能量源,我想知道它打算向人類索取什麽,來作為交換條件。”
    操作員迅速將這段話輸入磁條,按下發射鍵,所有人同時屏住聲氣,不由自主望向上空巨大的顯示屏。
    不需要數天,甚至不需要幾個小時。
    幾乎就在下一瞬,無數道曲線中出現了一條鮮明而異樣的波形顯示,同時映在了所有研究員驚愕的眼底。
    譯解係統自動開始工作,長長的磁條從端口吐出來,展現在了所有人麵前:
    【我需要一具身體。】
    【在漫長的漂流中,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物質存在,我需要一具能承載精神體中所有能量的、可以讓我向你們展示人類進化完美巔峰的身體。】
    【以此為基礎,人類將得到來自一份太空深處的禮物,引領你們整個種族走向全新的生物紀元。】
    安靜籠罩了實驗室上空,眾研究員都因為過度震驚失卻了反應能力。
    但緊接著,沈如斟的聲音再次響起,並沒有興奮到失態,充滿了碾壓一切的冷靜:
    “你要如何對我證明你擁有這種能力呢?”
    電波彼端沉寂了片刻。
    三十年前的人類無法用肉眼目睹,來自三十年後的異能者白晟卻可以清楚地看見,眾人頭頂上空,一道模糊的黑影漂浮在空氣中,就像某種高維生物通過電波而投下的影子,邊緣輪廓在浮動中不斷改變形狀,似乎在觀察著腳下的人類。
    終於,它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沈如斟身上,如果它有物質形態的話那麽應該是用“眼睛”緊緊盯住了她,仿佛對這個提出問題的女人產生了無窮的、探究的興趣。
    【我可以向你展示我對人類基因編纂方麵的能力。】
    無形的腦電波從黑影中發射出來,譯解係統不斷吐出結果,端口機械地哢哢作響。
    【隻要在我的指示下做出微調,你就可以擁有一個基因完美的後代……】
    【當未來人類接觸進化源時,你後代的這種完美基因,將具有無與倫比的進化潛能。】
    顯示屏前,沈如斟瞳孔略微擴張,良久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
    記憶的世界撼動搖晃,大地如滲水的畫麵那般扭曲、龜裂,繼而重建。卡梅倫記憶中的少年場景迅速變換,如同電影裏失速的蒙太奇。
    研究院實驗大樓外,白雪皚皚,冬去春來。
    定居在此的第二年,沈如斟決定與青年學者何殷教授再婚。
    “凡人皆無趣,”沈如斟把結婚證隨手扔進抽屜,對大兒子淡淡道,“所以一定要找好看的。”
    卡梅倫並不感到任何意外。
    作為繼承了母親智商的人,他完全能感受到自己的母親在經曆第一場婚姻後已經失去了對凡人智慧的探索欲。沈如斟唯一的遺憾是自己始終無法完全拋卻審美這麽個膚淺的追求,既然無法為下一代創造更高的智商起點,那麽隻能盡量找個臉好看的,何殷教授確實是極少數能達到她標準線的候選者之一。
    又一年花開時,嬰兒的啼哭劃破了穠春深夜。
    沈如斟的次子降生了。
    在第一代hrg的試驗進程史上,這個孩子的降生是個重要的裏程碑。
    經過基因編纂之後的嬰兒擁有更健康的體魄、更完美的免疫力,天生規避了包括糖尿病、哮喘、癌症在內的多種基因疾病,對多種超級細菌的免疫應答上都表現出色,成年後他的身體素質注定將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巔峰。
    同時,這個嬰兒也象征著001號地外精神體終於證明了自己對人類基因的全麵了解,當它說自己可以為全人類帶來進化時,可信度無疑增加了許多。
    “他叫什麽名字?”十五歲的卡梅倫站在搖籃前,居高臨下看著那個聲嘶力竭嚎哭的、皺巴巴的小嬰兒。
    虛空中,白晟忍俊不禁地俯下身,伸出一根食指小心揉揉嬰兒柔軟的胎發,沒有實體的手卻直接穿了過去。
    廚房裏傳來何殷手忙腳亂一邊煲雞湯一邊衝奶粉的動靜,沈如斟已經能下地了,雙手抱臂打量次子半晌,有點驚奇這孩子怎麽能哭得那麽嚎啕、那麽持久,比他哥哥小時候能哭得多。
    “煙雨海棠花,春夜沈沈酌……”她順手捏捏嬰兒通紅潮濕的小臉,“既然出生在這個季節,就叫沈酌吧。希望將來能聰明一點。”
    頓了頓之後,她又頗覺有趣地笑了起來。
    “如果不聰明的話,好看點也可以。如果既不聰明也不好看的話……那就快樂一點吧。”
    “當個快樂的小蠢貨也行,沈酌。”
    三十年前麵對幼子說出這番話的沈如斟也許想不到,在這三個期望中,唯獨隻有最低的那一個是沈酌此生從未達成過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浮出心頭,白晟看著搖籃中隻知啼哭的小嬰兒,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泛起微許複雜的酸澀。
    他扭頭向身側看去,但無法從記憶世界中看見同樣沒有實體的沈酌,隻有手上仍然傳來穩定的、被握住的力道,十指交叉掌心相貼。
    “……”
    白晟緊緊握了握他的手,試圖通過這個動作傳遞微許安慰,抬頭時卻陡然瞟見了什麽,整個人霎時一愣——
    隻見搖籃對麵,臥室衣櫃鑲嵌的大鏡子裏,竟然正浮現出一道黑影。
    是001號地外精神體!
    它竟然從實驗室裏跑出來了?!
    從沒有五官的黑影上無法辨認它正看著什麽,但刹那間白晟就可以確定,它正緊盯著搖籃裏的嬰兒,如果有眼睛的話甚至此刻是一眨不眨的。
    何殷端著雞湯和奶瓶匆匆進來,關切地叮囑妻子趁熱喝湯,熟練地抱起嬰兒一邊哄一邊喂奶,少年卡梅倫用一種毫不掩飾的嫌棄目光審視著這個咕咕喝奶的小嬰兒,誰都看不見身後鏡子裏毛骨悚然的詭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