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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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斟仔細問了研究員,發現征兆期可能從他剛滿三歲就開始了,但因為小沈酌天生膽怯害羞,對外人本來就不多話,因而很難被發現異狀。那個時候他其實還能比較流暢地說出句子,隻是中間要斷一兩次,從整句到單詞的驟降期應該隻持續了不到二十天;之所以這麽確定,是因為這期間研究員曾經起過一次疑心,但經過測試後發現小沈酌思維發育完全正常,腦部掃描也很正常,那種顛來倒去的語序更像是幼兒學語期常見的大舌頭。
沈如斟卻很清楚,這不可能是小孩結巴,於是又親自做了一次掃描。
結果竟然也沒發現問題。
這個孩子的大腦發育確實正常,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更看不出被外力影響過的任何跡象。
唯一不對之處,是他的思維度高得可怕,掃描結果達到了成年人的整整26倍之多。
這麽離譜的思維度代表非常罕見的大腦開發度,同時意味著極其豐富的內心世界,也有可能是引發幼兒語言障礙的原因之一。但這種情況畢竟太罕見了,沈如斟無法從生物醫學角度上發現問題,隻能找來幼兒心理學方麵的專家,經過一係列測試之後,最終發現她的猜測竟然是對的。
這個孩子不是語言功能退化,而是——他卡殼了。
從三歲大腦初步發育成熟之後,小沈酌的思維量驟增太快,就像一個無限容積的水袋,突然被一把不知從哪來的高壓水槍開始往裏猛灌。而矛盾之處在於,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就像個非常小的袋口,不僅沒有隨之擴張,反而因為水袋壓強驟增而愈見縮小,因此順理成章導致了一個結果:堵住了。
他的內心世界越豐富,表達就越困難,也越缺乏表達的勇氣和動力。
如果是個活潑大膽的孩子,那絕不至於演變到如此地步,但小沈酌情況不同。他天生軟弱、膽怯、容易受驚,專家說甚至不能太激進地鼓勵他,隻能順其自然地等待他,等他有朝一日生出表達的動力,然後再慢慢進行誘導。
——那把高壓水槍到底是從何而來的,天賦的饋贈嗎?
沒有人知道。
研究員百思不得其解,不論如何都找不出小沈酌思維度發育畸高的原因,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窩在那裏,看書或者發呆,偶爾會突然笑起來,像從無人可知的內心世界中獲得了天大的樂趣,抬頭望著半空,眼睛都閃爍著亮晶晶的光。
當時很多不明內情的人都以為小沈酌是個弱智兒,私下聊起不免惋惜,覺得浪費了一家子那麽好的遺傳基因。
但卡梅倫知道沒那麽嚴重,自己的弟弟不到弱智的程度。
他用客觀且中立的眼光來評價,隻是在學術方麵太蠢而已。
卡梅倫小時候沒去過學校,是沈如斟手下那些研究員一對一教的,所以在幼兒教育這方麵他隻有自己作為唯一的樣本,順理成章也是以自己作為標準來要求弟弟的。學校那種可怕的地方當然不能讓弟弟去,研究院裏絕大多數人也實在蠢得可以;無奈之下卡梅倫隻能一肩挑大梁,利用難得的空閑時間來審視弟弟的學習進度。
結果不審視還好,一審視差點把卡梅倫氣死。
那麽大的孩子,反複給他講好幾遍平麵幾何都無法理解,連基本的物理常識都無法入門,你跟他說事物的存亡隻是物質具體形態在一定條件下的轉化罷了,他轉頭就對著路上被踩死的螞蟻撲簌簌掉眼淚。卡梅倫自己六歲大時已經接觸圓的性質求證了,小沈酌連求個陰影麵積都要發呆,一副腦筋轉不過來的樣子望著哥哥,卡梅倫差點被自己巨大的心理陰影吞噬。
柔弱膽怯,多愁善感,簡直是家族遺傳大翻車,照這樣下去他弟弟長大後很可能會變成一個沒用的作家甚至是藝術家,連那顛三倒四的語序都會被外人誇讚成一種行為藝術——一想起自家族譜上可能要出現藝術家這麽恥辱的字眼,卡梅倫都要爆血管了。
卡梅倫在暴跳如雷和自我療愈中反複橫跳了大概兩年,期間一度絕望到回去翻他弟的基因編纂記錄,想知道是不是當初編纂時哪裏出了問題,把他弟從一個正常人編成了一條金魚。
直到某天,小沈酌蹲在花園裏數螞蟻,陽光下剔透麵容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天使,卡梅倫遠遠看著他,一瞬間突然達成了絕望而平靜的超脫。
他嚐試用自己平生最寬容、最慈愛、最無欲無求的目光打量這個弟弟,終於找出了一個不可否認的突出優點,漂亮。
雖然是個小蠢貨,但起碼是個漂亮的小蠢貨,至少不是這滿世界幾十億汙染眼球的真蠢貨。
卡梅倫得到了唯一的安慰,從此總算與自己和解了。
·
時光如書頁嘩啦啦往後翻,日升月落,光陰如梭。
小沈酌的語言表達能力似乎有一點緩慢恢複的跡象,偶爾能多蹦出幾個單詞和短句,但他還是不喜歡開口。
絕大部分時間,他都是自己玩,自己看書,自己蹲在花園秋千下默默地觀察螞蟻。每隔十天半個月他會被卡梅倫拎去辦公室檢查功課進度,被冷嘲熱諷一番,沒關係反正聽不懂;然後被他哥強壓心梗指點一番,再懵懵懂懂地回安全層。
回憶如此一頁頁往後翻。
與此同時,hrg實驗室裏的那個“容器”也一天天地發育成熟了。
人造軀體被浸泡在001號培養箱裏,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對同齡人天生的好奇,每次沈酌被領去hrg實驗室的時候,都會趴在透明玻璃壁上,好奇地觀察那個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孩子”。
“想跟這個小弟弟玩嗎?”容器培育項目的主任是個中年人,半蹲在培養箱邊,笑眯眯摸著沈酌的頭,“不行哦,小弟弟還沒睡夠呢。”
“……”
沈酌清澈的眼睛裏映著人造容器沒有生氣的臉,少頃歪頭問:“睡、睡不……著……?”
按沈酌當時混亂一塌糊塗的語序,他想說的其實不是“睡不著”,而是:“為什麽他睡著了,醒不來?”
“要發育滿三歲才有可能醒,還要再等一段時間呢。”項目主任耐心地回答。
小沈酌點點頭示意明白了,半晌才指指容器,又指指項目主任:“孩……你、你的……孩子……”
它是你的孩子。
項目主任一愣,隨即失聲笑了起來。
“……是啊,是我的孩子。”
他眼底帶著感慨、複雜又混雜著驕傲的神采,注視著透明培養箱中緊閉雙眼的人造孩童,低聲道:“我親眼看著合成的,我親自一手培育出的……當然是我最完美的孩子了。”
“——喬主任。”卡梅倫站在走廊盡頭,“幫研究組看看數據。”
“哎!”那位項目主任回過神來,站起身快步迎上前。
走廊另一端,沈酌仍然趴在那裏,兩隻雪白小手緊緊貼著玻璃壁。
原本要轉身回實驗室的卡梅倫站住了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弟弟。
小沈酌經常是個沉浸在內心世界中的孩子,但當他盯著那具人造容器時,瞳孔中倒映著溶液裏那張慘青的小臉,連一眨都不眨,像把身後整個現實世界都忘記了,專注得簡直瘮人。
卡梅倫突然了產生了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
自己的弟弟仿佛並不隻是趴在那裏盯著培養箱,而是在專注地傾聽著什麽,在與那個沒有靈魂的容器進行某種抽象的、隱秘的,成年人無法窺見的詭異溝通。
……不可能。
一絲荒謬寒意不知從何而來,順著脊椎猝然傳上卡梅倫的腦髓。
一定是錯覺。
“沈酌!”
小沈酌依依不舍地扭頭望向兄長。
卡梅倫嚴厲地伸出手:“過來,別在這裏打擾別人,回安全層去!”
“……”小沈酌耷拉下頭,溫順地走上前,被卡梅倫一把拽過胳膊踉蹌了幾步。
兄弟倆的身影越去越遠,身後培養箱的玻璃壁上,懸浮著一道扭曲黑影,靜靜注視著小沈酌年幼的背影消失,腦電波輻射順著空氣向外一圈圈擴散,如同千萬道蠱惑的私語。
然而這偌大的實驗室中人來人往,沒有任何人能聽見惡魔的低喃。
·
人造容器的大腦發育比想象得還要順利,在培養箱中發育到三歲時,它的大腦神經突觸甚至超過了2000萬億個。
這意味著,很快它就將擁有接納001號地外精神體的能力了。
在這段時間內,沈如斟帶領的第一代hrg實驗室出了很多成果,包括針對遺傳性糖尿病、多種精神疾病以及癌症的基因免疫等等。她在抑製腫瘤基因方麵的研究堪稱功勳卓著,後來發展成了針對多種癌症的基因治療,意義重大,影響深遠。
如果沈如斟關於全人類平等進化的夢想真能實現,那麽有朝一日,人類將永遠不再受到很多遺傳疾病的折磨,癌症這個詞將在她手上徹底變為曆史。
所有人都翹首盼望著001號地外精神體附身於容器的那一天盡早到來。
但卡梅倫卻發現,那段時間沈如斟突然一反常態,漸漸開始拖延項目進度。
她越來越經常地站在培養箱邊,對著那個從誕生起就絲毫沒有改變過姿勢的幼兒,注視著那張青灰色僵冷的人造麵容。
她的眸底閃爍著一絲隱秘的猶豫和遲疑。
那天清晨當卡梅倫結束徹夜工作,準備起身離開實驗室時,卻看見自己的母親站在培養箱邊,眼神仿佛在盯著容器,卻又好像透過了這具蒼白的人造軀體,凝視著虛空中不可見之物,淡薄晨靄將她側影勾勒出了一道冰冷的輪廓。
“母親?”卡梅倫站住腳步,內心生出一絲不對,片刻後走上前:“你怎麽了?”
“……我在想一件事,”沈如斟慢慢地道。
卡梅倫皺起眉,聽見她問:“……人類真的生而平等嗎?”
“正因為人類先天不平等,才需要我們從後天追求平等的進化,hrg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此啊。”卡梅倫滿心疑竇,“你這段時間是不是太累了,母親?”
沈如斟搖了搖頭,終於收回望向人造容器的視線,定定地轉向長子:
“我們真的可以相信那個地外精神體嗎?”
卡梅倫這才明白母親的疑惑從何而來。
關於人類是否可以相信001號地外精神體的問題,其實在研究院內部已經爭論過很多次了,利弊被反複衡量,定論也早已做出。hrg項目取得這麽多驚人的成果之後,其實現在上頭已經沒人對此有爭議了,沒想到沈如斟竟然還在思考這件事。
“目前為止001地外精神體帶來的文明資料都是對人類非常有利的,已經證實了它巨大的實用性。”
卡梅倫又想了想,謹慎地道:“但如果將來有需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把地外輻射儀開到極限值,在很短的時間內燒死它,這並不是問題。或者也可以讓喬主任啟動自毀程序,把這具人造軀體徹底溶解成細胞液,隻是動一下手的事而已。”
沈如斟沒吭聲,仿佛在出神。
“所以你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想法呢,母親?”卡梅倫終於忍不住問。
沈如斟深深吸了口氣,沒有回答,隻搖了搖頭。
“我有時候會想……地外文明帶給地球的當真是禮物嗎,高維文明是否意味著高維個體就一定達到了人類渴望的平等?”
“為什麽先天不平等這件事會存在於自然中?”女科學家的聲音如同夢囈,幾乎輕不可聞:“我們強行追求的後天平等,會不會從自然層麵來說,反而變成了另一種混亂和不公平?”
沈如斟仿佛陷入了某種光怪陸離的荒誕思緒裏,卡梅倫望著她,從未見過自己鋼鐵般理性的母親變成這樣,一時間竟有種難以置信的錯愕,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如果你覺得現在還不到時機的話,也許我們可以暫緩hrg的項目進程,把001地外精神體附著於‘容器’的時機往後延……”幾番欲言又止後,卡梅倫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茫然地建議:“這個項目隻有我們的實驗室具備條件,華盛頓那個秘密基地根本沒有一點進展,所以就算我們再往後拖一兩年,也不是什麽很大的問題……”
沈如斟搖搖頭。
“做不到。”她低聲說,“項目太大了。上麵的人也在看著。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卡梅倫明白他母親的意思。
hrg是沈如斟領導的,但不是沈如斟的個人財產,絕對輪不到她想叫停就叫停——何況還是這種沒有任何理由、完全別出心裁式的叫停。
“我試試吧,也許可以暫緩一點時間。”沈如斟別過頭去,晦暗天光中她麵頰泛出白玉般剛硬的質地:“如果001精神體真有危險性的話,我會對這個培養箱啟動自毀程序的。”
她聲音不高,但卡梅倫知道她這句話並不是說說而已。
沈如斟是個有著絕對意誌的女人,她堅定、果決、從不瞻前顧後,從不在意世俗道德的評價與利祿功名的得失。
“你下周去華盛頓那個基地……”
沈如斟剛要叮囑什麽,突然話音頓住了,隻見走廊遠端的落地窗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呆呆地站在那,仰頭望著他們。
是沈酌。
這孩子是怎麽一個人跑進實驗室的?
沈如斟上前將小兒子一把抱了起來,見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小睡衣,捏捏手發現果然有點兒涼,鼻頭還一吸一吸地,看著有點像要感冒了的樣子。
“你又自己跑出來了?”沈如斟捏著他的鼻頭問。
hrg實驗室與安全層是有地下通道相連的,通道盡頭隻有一道安全閘門,可以輸入密碼開啟。最近不知道是工作人員疏忽忘記關閘門,還是沈酌自己偷偷窺見了密碼,竟然連續跑出來兩次,所幸上次他剛鑽出地下通道的門,就被沈如斟當場抓獲,像拎小貓崽一樣拎了回去。
沈如斟抱著小兒子要回辦公室去拿衣服,但卡梅倫已經脫了外套,三兩下包裹住弟弟,隨便掖了掖他的小脖子。
“昨天在花園裏玩螞蟻,下雨淋到了。”卡梅倫言簡意賅道,“還被螞蟻咬了。”
沈如斟攤開他的小手掌心一看,果然有幾個紅點,但有被工作人員上過藥的痕跡。
“救救……糖,糖。”沈酌在母親懷裏比劃,又望向哥哥,鸚鵡學舌地重複:“氣味受體……腎小球……球簇……”
——螞蟻觸角內的氣味敏感神經細胞機能居自然界前列,且氣味受體的神經末梢與腎小球簇接觸。
這是昨天花園裏卡梅倫訓斥他的話。
把這麽多信息排出正確語序簡直是地獄級難度,卡梅倫在聽弟弟第三遍磕巴“氣味敏感神經細胞機能”時終於受不了了,剛要不耐煩地逐字重複教他,沈如斟卻一搖頭,示意長子不用。
“慢慢來,不用急。”她拍拍小兒子的背,“人活在這世上,不一定非要用語言才能說話,不想說也沒關係。”
沈酌立馬不說了,軟軟地趴在母親懷裏啃手指頭,有一點小開心。
卡梅倫示意母親讓自己來抱弟弟:“您已經在實驗室待一天一夜了,早點去休息吧,我送他回去。”
但沈如斟還沒放手,小沈酌立刻勾住母親的脖子,默默眼圈一紅。
“……”
也許是因為那隨時將要掉落的淚水,沈如斟看著數日不見的小兒子,罕見地猶豫了片刻。
“算了,我送他回安全層。”她歎了口氣,低頭對小兒子加重語氣:“最近不準往實驗室亂跑,明白了?”
小沈酌點點頭,溫馴地俯在母親肩上,沈如斟抱著他,順著清晨的長廊走向前廳。
彼時天際剛露出魚肚白,青灰天光越過落地窗,拉長了母子倆斜斜的背影。小沈酌窩在母親懷裏,從肩頭向後張望著兄長,直到刷卡出了前廳大門時,才抬起小手揮了揮,說:
“哥哥再見!”
卡梅倫怔了下。
那四個字非常清楚,非常流暢,完全是正確的語序,像一口氣練習過很多遍。
小沈酌清澈的眼睛一直望著他,隨著腳步漸漸遠去,慢慢消失在了薄紗般飄渺的晨靄中。
這一幕場景後來在卡梅倫的回憶中出現了很多次,所有細節曆曆在目,包括徹夜工作後母親淩亂的頭發,弟弟側臉上枕頭壓出來的紅痕,連那帶著奶氣的尾音都清晰在耳。
因為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聽見小沈酌說話。
數天後,卡梅倫飛往華盛頓,去聯合國下屬的那座研究基地收集信息和數據交換。
他原計劃待八周,但所有事項交接順利,便提前數天飛回了hrg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