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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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另一端,浮糜的“大上海”正歌唱著它的“不夜城”。
    女孩如約而至,她的那套學生裝差點沒把其他的女人笑岔了氣。
    其中一個渾身長滿了粉色羽毛的小妖精夾著香煙,翹著漂亮的蘭花指,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打趣道:“新來的嗎?我叫玫瑰”
    女孩點點頭:“你好,我叫秋兒!”
    玫瑰狡黠地笑了笑:“聽阿四說,前天晚上我們屈經理從一群流氓手裏救了一對父女……那個女孩不會就是你吧?”
    女孩有些羞澀,回道:“是的,是好心的屈先生救了我們。”
    玫瑰露出奇怪的笑容,道:“算你走運!屈經理的確是個好心人呐!”說著哼著小調走開了。
    女孩正疑惑間,遠遠地瞥見大堂入口處被三個壯漢簇擁著的瘦削身影,她緊張而又期待地望著他。
    “你來了很久了?”
    “沒有,剛剛到。”
    “走,我帶你去換衣服。”屈涴說著便拉著女孩的手朝後台走去——女孩的手異常的冰涼。
    女孩被屈涴的舉動羞紅了臉,她著急地問道:“您是要我穿像玫瑰姐那樣的衣服嗎?”
    屈涴望著女孩盯著自己的一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向她保證道:“別擔心,我會讓他們找一件適合你穿的演出服裝的。”
    “那今天您就要我表演嗎?我可什麽都沒來得及準備呢!”
    “沒關係。今天你什麽都不要做,隻要最後在台上跟著她們走一圈就可以了。”
    屈涴的回答完全超乎女孩的想象,她不禁暗自思度:這位有著詩人般憂鬱氣質的救命恩人還將會帶給自己怎樣巨大的驚喜呢!
    來到後台,屈涴向領班交代了幾句便轉身要走,幾個正在上妝的女子見狀立即將他圍攏起來。還是那個叫玫瑰的,竟急忙跳起來將手中的煙遞到他嘴裏,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撒嬌著說:“今天晚上別回去了。”其他的幾個女人推推搡搡連聲附和著。
    屈涴目無表情地吸了一口,雙手扒開掛在身上的女人,輕聲道:“改天吧!”,重又將煙塞進她的指間,奪門而去。
    女孩靜靜地看著,不知為何,心裏竟隱隱有些失望。
    一陣騷動過後,後台的女人們各自回到梳妝台前做最後的準備,隻有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等著她的演出服。
    很快,領班提來了一個落滿了灰塵的棕色皮箱,他將箱子放到桌上,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女孩,接著一個勁地點頭。
    女人們見他居然把壓箱底的衣服給拿來了,都覺得很好奇。
    領班瞅了一眼這幫濃妝的小妖精,撇了撇嘴很是老到地向她們解釋道:“你們不知道吧,屈經理的眼光就是好,也隻有這位清純脫俗的秋兒姑娘才能穿得出這件衣服的神韻啊!這次她隻要一亮相,保準能引起轟動!你們就等著瞧好吧!”
    隻有玫瑰小姐很不服氣,悻悻地給了他一個白眼。
    領班毫不介意,滿臉堆笑地取出衣服遞到女孩手上說:“秋兒姑娘,您請換上吧!”
    女孩欣然接過來。是一件素淨的旗袍,淡雅的鵝黃色,依稀散發著樟腦的清香。
    屈涴沒有騙她,他為她選擇了一件最適合她的服裝,也為她安排了一場出人意料的首次亮相。可是,他的心情糟透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他背對著熱鬧的舞台,安靜地坐著、默默地聽著……
    很快在一片掌聲和哄笑的唏噓聲中,女孩被一位大腹便便賊眉鼠目的中年男人挑走了,她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羞澀在眾生眼中顯得多麽的滑稽可笑,她那因緊張而瑟縮的身體此時此地又顯得多麽的卑微可憐!
    女孩心中默念道:天啊,這一切來得太快了!甚至,甚至……沒有絲毫的準備。
    由不得思考,無所適從的人便像小雞一樣被男人拖拽著拉向客房,可她卻用瘦弱的身體執拗地抵抗著,用盡最大的力量叫喊著,伸長脖子在人群中尋找著,她天真的盼望著這一次屈涴還能向前天晚上那樣出手相救。
    直到眼角的餘光找不到最後一絲希望,她停止了掙紮,甚至還因為後來的服帖與順從得到了生命中第一個男人賞給她的十塊現大洋。
    後台卸妝的時候,姐妹們都說,第一次能得十塊現大洋的隻有她和玫瑰,這第一步走出去了,以後就等著那些的男人們不停向她獻殷情就好了。
    提到玫瑰,女人們的話題立刻多了起來。“哎,偷偷告訴你們啊,據說今天屈總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玫瑰那小狐狸乘機就把人連拉帶拽的給拐到了自己房間,這事要讓老板娘給知道了,你們猜,會怎麽樣?”
    “咳,不是吧!這騷貨真不要命了嗎?”
    “老板娘如今恐怕是有些鞭長莫及!這些年她隻顧看著她那傻兒子寸步不離,你們都有多久沒見她來咱們大上海了!”
    “照這麽說,玫瑰那騷狐狸是在乘虛而入啊!”
    “乘虛而入?有本事你倒是也入一個來看看!”
    “我倒是想來著,就怕那天刮風刮到老板娘的耳朵裏,讓人給沉溏了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笑鬧成一團。
    女孩竊竊地問道:“屈總真的病了嗎?不嚴重吧?”
    “這哮喘說嚴重也不嚴重,就是沒準什麽時候說發病就發病,不過隻要及時服藥便沒事了,否則一口氣上不來,人就危險了。”
    女孩釋然道:“是嗎?”
    “噫!聽口氣,你好象很關心屈經理嗎!我老實告訴你吧,這說歸說,笑歸笑,你可趁早打消不該有的念想,要真讓老板娘知道你對屈總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有你受的。”
    女孩低頭應聲道:“是。”收拾完便迅速地離開了。
    玫瑰的套房內,被喂過藥後的屈涴漸漸平靜下來,他疲憊的仰靠在沙發上深深地喘息。
    如同屈涴鍾情於那些精致而易碎的紫砂茶具,在玫瑰眼裏屈涴自身又何嚐不是件精致而易碎的擺件!她隻信奉一條原則:凡是自己喜歡的,都要得到。
    於是,化妝鏡前她仔細將容妝整了又整,手搖唱片機上放上一盤自己從沒聽懂的法國歌曲,套房裏一時間洋溢著西洋的小情調,很明顯她在努力模仿老板娘的品位!
    屈涴本無心和她糾纏,道了聲“謝!”起身便要走,忽地腳下一虛,結結實實地往地上栽去。
    玫瑰提起修長的裙擺,一個箭步擋在屈涴麵前將人撈在了懷裏,淚眼朦朧地盯著他抽泣著問道:“為什麽你對我就不能像對老板娘那樣呢?我有哪點比不上她?她不也是戲子出身嗎,能比我好到哪去?更何況我比她年輕,模樣也不差,為什麽你從來都不曾正眼瞧過我?……”
    一張洛可可風格的壁畫下,玫瑰對著屈涴說了好多好多,可具體都說了些什麽屈涴根本不想知道,他似聽非聽地望著眼前這位人如其名的女人——豔麗而且紮手,麵色漸漸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捂著胸口急劇喘息著,顫抖著雙唇質問道:“你給我吃了什麽東西?”
    玫瑰食指反複摩挲著懷中那人濕潤的薄唇,癡笑著反問道:“屈總這麽聰明的人,難道還猜不出來?”
    屈涴聞言,憤怒地一把推開玫瑰的束縛,掙紮著起身就往門口跑,踉蹌幾步又重新栽倒在地板上。他劇烈地喘咳著,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知道如果身體裏的藥性得不到及時釋放,很快他就會因藥物作用加重哮喘的病症,甚至死亡。
    玫瑰好笑地看著他,問道:“怎麽樣,屈總?這滋味不好受吧!何必強忍著那麽辛苦,不如……”
    屈涴皺眉拚命抑製住身體的反應,不由自主的解開了脖頸上的襯衣紐扣,仰著頭大口喘息。
    玫瑰見狀立刻俯身貼上他的身體,嬌笑著幫他一顆一顆解開上衣紐扣,掌心順著他瘦削的鎖骨打著旋一路向下遊走。
    屈涴猩紅了雙眼下意識地揮舞雙臂想要去阻擋,可藥物的作用令他身體虛不受用,瞬間好好的一雙手竟被對方輕鬆鉗製,反手壓在了自己頭頂。
    屈涴嚐試幾次都掙紮不出,無計可施之時,眼角的餘光恰好暼見離腳不遠的牆根咿呀吟唱著的那架唱片機。於是,他乘玫瑰沒有注意,使出渾身氣力一個掃堂腿踢翻唱片機,“轟隆”一聲巨響,終於驚動了守在套房門口的三個保鏢。
    當三人一進門撞見眼前的景象,不用說也知道發生了什麽。玫瑰完全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現在這樣,她頓時整個人都萎了下去,一把抓住其中一個保鏢,聲淚俱下道:“大哥,大哥,我求求你了,千萬別告訴老板娘,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見對方一臉冷漠嘴角顯出嫌棄的表情,玫瑰病急亂投醫似地握住另一個保鏢的手說道:“真的!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敢了。”
    旁邊一個大個子保鏢撿起屈涴滾落在地板上的西服,小心地裹住他那不停顫抖喘息著的瘦削身體,一手勾起他的雙腿一手托住他的肩背以一個公主抱的姿勢撈在懷裏,冷冷地看著她說道:“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對老板娘說去吧!”
    “我們走!”
    三個保鏢簇擁著不省人事的屈涴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
    玫瑰看著一幫圍在她門口看笑話的人群,頹然地摔倒在地板上。終於,她哭夠了。起身關上房門,扶起被屈涴踢倒的唱片機重新搖響了那張她從沒聽懂的法文歌。
    她訕訕地笑了笑,點了根煙,倒了杯紅酒,瘋瘋癲癲的隨著音樂的節拍一個人翩翩舞蹈……似醉非醉的扔掉酒杯,摸出火柴,先點著了一張浮世繪屏風,接著點著了窗簾、沙發、床單、紅帳,最後,點著了自己……唱機在烈火中發出了最後一聲“嗚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大火迅速蔓延,整個房間熊熊燃燒,火苗甚至竄出窗外,夜色蒼茫中庸碌的上海街頭,惟有這裏構築著一幅淒美的圖畫。
    一小時過後,火終於被撲滅了。
    寓所中的女人得到消息那刻,正守在傻兒子床邊,反複哼著同一首歌謠:
    藍天大地溪水潺潺
    是誰撩撥著七月的仲夏
    時光荏苒洗盡歲月鉛華
    隻不過是水中月霧裏花
    我已沉溺太久學不會放下
    萬籟無聲我且聽她歌唱
    她說蝴蝶飛不過大海
    你這不信命運的傻瓜
    寂靜的河流芬芳的鮮花
    匆匆的過客輕快的竹筏
    明月天涯
    有愛不滅的神話……
    第二天一大早,她帶著傻兒子來到醫院住院部看望屈涴,經過一個晚上的治療,身體已沒什麽大礙,不過醫生為穩妥起見還是要求住院掛水觀察幾天。
    她進到病房的時候,剛巧秋兒也在,隻見她正用小勺一口一口喂屈涴喝湯。
    女人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怎麽在這?”
    女孩聞言,驚得一勺湯灑到了屈涴衣服上,她慌亂的起身一邊向女人行禮一邊跟屈涴道歉。
    女人不耐煩道:“行了,你下去吧!”
    見女孩走了,女人才坐到屈涴的病床前,她捏了捏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問道:“現在感覺怎麽樣?”
    “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接著,女人淡淡說道:“昨晚,玫瑰在她房間自殺了。”
    “剛才我聽秋兒說了,她還說你打算放她回去繼續上學?”
    女人微微一笑反問道:“你覺得行嗎?”
    屈涴眯著那雙好看的鳳眼說道:“謝謝!”
    女人扯了扯嘴角,伸手摩挲著屈涴的臉頰說道:“你我之間用不著說這些,記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隻要你不離開我,我什麽都答應你!”
    女人盯著屈涴的眼睛,就在昨天晚上火災發生後的第一時間她就趕到多年沒去過的大上海。
    當時所有的員工全都一臉肅穆地呆在走廊裏,緊張地等待著,漸漸四周悉悉索索驚恐的哭喊變成了低泣。
    “阿四!”
    “是,老板娘!”
    “吩咐人盡快將這裏打掃一遍,下星期照常營業。”
    “是。”
    “還有,把新來的那個女孩帶到我那邊去,我有事要跟她談。”
    “是。”
    “叫他們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是。”
    女人回到家裏的客廳,依然隻聽見茶幾上的水壺裏發出噝噝的水聲,屋內終日裏茶香縈繞,女人示意女孩坐下說話,自己則專注地撥弄著紫色的宜興茶具,熟撚地沏了兩杯茶,遞給女孩一杯道:“嚐嚐,這是屈涴最喜歡的洞庭碧螺春。”
    提到屈涴,女孩的身體明顯本能的一個激靈。
    女人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父親現在的傷勢怎麽樣了?”
    “謝謝老板娘的關心,我爸的傷已經見好了。”
    “那就好,委屈你在我們那種地方做事了!”
    “老板娘千萬別這麽說,您和屈總既救了我父親的命,又收留了我們,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怎麽能說是委屈呢?”
    女人坐到女孩身邊拍著她的肩膀說道:“其實,我知道你不僅是對屈涴心存感激,”女孩想爭辯,女人打斷她說道:“你別急,先聽我把話說完。我也看得出來,屈涴心裏也有你,隻是嘴上不說罷了,他怕見我傷心,也怕陷你於難堪的境地。那天,你來找我們幫忙將你介紹到夜總會那種地方,我看得出,他挺心疼你的,他不忍心看著你這樣的女孩做那樣的工作。”
    “如今出了玫瑰這樣的事,倒是給我提了個醒,你們畢竟還太年輕,天天在一塊待久了,難免會產生一些小心思,等到時機成熟了,膽子也大了,做出什麽無法收拾的事,也在所難免。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有機會走上玫瑰那樣的絕路。”
    女孩顫抖著身體默默低頭不語。
    女人接著說道:“你就當我是良心發現吧,以後別再去夜總會那種地方工作了,回學校繼續念書,學費由我來出,你覺得怎麽樣?”
    女孩抬起頭流著淚,無聲地點點頭。
    女人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說道:“那就這樣決定了。這裏有二十塊,你先拿著給你父親繼續治療,如果醫院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直接過來告訴阿丙就可以了。”
    女孩接過錢,默默離開了寓所。
    聽阿四說,女孩在一天放學的路上,經過城隍廟,遇上了一幫流氓……
    寧萱寫下最後一句話,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完美的結局,美麗的童話,多得是: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