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所謂風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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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嫡非庶!
    老侯爺頓了一下,嗔道“你個小魔星,淨瞎胡鬧,你二哥回首陽老家,能有什麽事?人是接回來了,在別的院子裏歇著呢。”
    阿團撇撇嘴,靠在老侯爺肩窩裏,撚著垂到眼前的山羊胡子玩,撒嬌道“那我去看看二哥好不好呀?”
    老侯爺半彎下腰,跟放生似的輕輕將阿團往地上一丟,在她背心推了一把“去吧,讓小福管事帶你去。吃完朝食,爺爺帶你去釣魚。”
    阿團歡呼一聲,順勢往院外跑。小福管事忙追上去給她引路。
    這處別院麵積不算很大,一人高的圍牆圈起來不到三十畝地,裏麵零零散散地建了若幹個一進的獨立小院,建得十分隨意,沒什麽規劃,朝南朝北開的門都有。別院最後麵留了一片空地,周圍是馬圈和下人房。
    阿團得知鄭昂安全無虞,通知雲氏安心的下人也派回去了,便沒了心事。
    烏雲散開了一點,鴨蛋黃似的太陽含羞帶怯地露出半張臉。阿團東瞅瞅西瞧瞧,見道旁垂柳纖細柔軟的枝條隨風飄揚,一時手癢,折下一根盤了個花環頂在頭上。
    誘人的燒烤香氣伴著嘈雜的叫好聲從空地那邊傳來,阿團遠遠望去,那邊地上架起了三個火堆,其中一個上麵架著一口大鐵鍋,不知在煮什麽,騰騰熱氣咕咚咕咚地從鍋子上飄出來,另外兩個火堆邊上密密麻麻地插了好些鐵簽,上麵穿著魚蝦。
    火堆邊熙熙攘攘,都是青壯男子,然而打扮各有不同,有高卷起褲腳,磨毛的布鞋麵上蹭滿泥巴的莊稼漢,也有慣於半彎著腰,逢人便笑的小二。
    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兩個男子□□著上身,正在比劃拳腳,隨著拳來腳往汗水飛濺,麥色皮膚曬得如同焦糖一般。小福管事慌忙擋住阿團的視線,幹笑道“姑娘,咱們走這邊,走這邊。”
    阿團在侯府見慣了鄭叔茂父子操練,並不覺得稀奇,倒是被香噴噴的烤魚勾起饞蟲來,不舍地回頭望了兩眼,弄得小福管事一陣緊張。阿團噗嗤一聲笑出來,收回目光,問小福管事“這是昨晚九爺借的人?”
    那些人遍及五行八作,小福管事帶著阿團,不敢直接穿過去,往右一拐走進了一條夾道,含混解釋道“任老板交遊廣闊。”
    這任九瞧著像個混黑的,阿團識趣地沒有多問。
    早上的太陽還是偏的,阿團跟著小福管事溜牆根走陰涼地,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沒多久,空地上熱鬧喧嚷的聲音便漸漸遠去,停在一處相對清靜的院落前,同樣是樸素的粉牆黛瓦,殊無匾額。
    阿團聳了聳鼻尖,還沒進屋,先聞到一股熟悉的藥味。
    “二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受傷了?”阿團提起裙角,慌裏慌張地奔進去,一時沒留神,被門檻絆了一下。
    “小心!”鄭昂一把托住她,笑道“別慌,我沒事。”他似乎剛沐浴完,披散在肩後的發絲還沒幹透,將阿團掉到地上的柳條花環撿起來看了兩眼,又戴回她頭上。
    “騙人。”阿團皺著臉,撩起他的衣袖從胳膊開始查驗“我都聞到活血紅玉膏的味兒了!”鄭晏三天兩頭挨打,身上總是帶著這個藥膏味,她都聞慣了。
    “你是屬狗的啊?鼻子這麽靈。”鄭昂擰了一把她的小鼻子,無奈道“昨晚下馬不慎扭傷了腳,沒什麽要緊的。”
    阿團不放心,非要鄭昂卷起褲腳,親眼看到沒什麽大礙才鬆了口氣。
    小福管事慢了一步進屋,笑道“四姑娘和二少爺感情真是好,昨晚頂風冒雨地趕來別院,可把大夥兒嚇壞了。”
    “呃,大伯、大伯太凶了嘛,我怕二哥回老家要挨打呀。”阿團裝傻充愣,鄭昂神色複雜地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瞧見她身上的墨藍騎裝,止不住心疼。猶豫半響,還是道“阿團,你太衝動了。”
    鄭昂是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典範,且作為二房的長子,又有點大男子主義,總覺得母親和一雙弟妹都是需要小心嗬護的,自己冒險可以,阿團卻不行。
    阿團早猜到會挨罵,摸摸後腦勺,老實道“雪湖並不算遠,福管家又安排了親衛大叔護送,不會有事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二哥這回平平安安也還罷了,就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若是當真有個什麽意外,後悔都來不及的。
    鄭昂歎了口氣,其實阿團是對的。
    無論是雲氏還是他,都心存僥幸,想著鄭伯綸無非是想出一口氣,但如今他卻能斷定,媚姨娘不過是個引子,沒有他掌摑媚姨娘的事,也會有別的事出現。
    昨夜,任九的人帶著鄭老侯爺的信物,在西山榆樹林外攔下了押送鄭昂的車隊。
    與鄭昂同路的隻有不到十個護院、一個馬夫並一個小廝,任九手下的那幫人三教九流什麽樣子都有,打頭的一個臉上居然還帶著刀疤,模樣凶戾,簡直像打手路匪之流。
    有個護院拿著老侯爺的信物仍不敢相信,直接被打昏了扔到馬車上。鄭昂剛要發作,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從林子另一麵打馬歸來,氣喘籲籲道,往前不到三裏的山路一側,山上的泥土都鬆了,又下了雨,濕滑得很,山坡頂上影影綽綽的,像是大塊的岩石。
    那刀疤臉的男人冷笑一聲,幾十人看似凶神惡煞將車夫和小廝都趕下馬車,往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拉車的馬嘶鳴一聲,撩開蹄子就跑。
    空馬車從榆樹林一側擦過,轔轔上了山路。黑夜裏看不清那邊發生了什麽,隻聽到沉悶的巨石撞擊聲震耳欲聾,淒厲的馬嘶聲宛如一柄鐵錘,狠狠砸在鄭昂胸口。
    若他和鄭晏還在馬車上,斷無幸理。
    鄭昂閉了閉眼,一陣後怕,阿團蹲在他腳邊,貓頭鷹似的歪著腦袋打量他的腳踝。
    鄭昂想著,這事不能叫阿團知曉,不然她又該得意了,往後更攔不住她以身犯險。隻把這份救命之恩牢牢刻在心底,麵上神色如常地招呼道“吃過沒有?”
    別院既然挨著湖泊,自然少不了水產。灶上抬了品種各異的魚蝦蟹各一簍,任阿團和鄭昂挑選,院子裏弄得滿是腥氣,阿團捂著鼻子不肯出去,扒著門框甕聲甕氣地哼哼“你們看著上幾樣就好,用不著拿來啊。”
    這肯定是任九想讓小孩子瞧個新鮮才有了這麽個主意,本就承了人家的情,怎麽好再拂了主人家的麵子?
    鄭昂拿她沒辦法,自己去院中挑了一條鱸魚,一條草魚,蝦蟹各半簍。
    西廂的丫鬟一個都沒跟來,別院裏伺候的下人全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小福管事急得額頭冒汗,最後在灶上扒拉出一個廚娘,三十來歲年紀,勉強還算齊整幹淨。小福管事令她洗淨了頭臉,惴惴不安地領了她來,暫且跟在阿團身邊伺候。
    阿團才沒他想得那般矯情。頭發隨意綁了兩個低馬尾,等廚娘在銅盆裏兌好溫水,自己挽起袖子洗手擦臉。
    雪湖別院的水產都十分新鮮,多是任九和鄭仲蔭昨晚釣來的,吃的就是一個原滋原味,灶上也沒弄什麽麻煩做法,都是簡簡單單的農家菜。
    鱸魚魚身上劃了幾刀,魚腹中塞大塊蔥薑,抹鹽上鍋清蒸,出鍋後將湯汁和魚腹中的蔥薑塊撇掉除腥,淋蔥絲熱油。螃蟹還沒到季節,隻有銅錢大小,裹麵糊幹炸了撒辣椒麵。
    青蝦的做法最令人叫絕,一指長的活蝦拿汾酒、花雕泡醉了,拌入蔥薑蒜末、青椒小米辣、糖鹽醬油醋,直接生吃。
    晶瑩的蝦肉鮮嫩多汁,爽滑可口,從舌尖滾到喉嚨口,從喉嚨直滑到胃裏。阿團起初覺得太殘忍,後來在廚娘的勸說下嚐了一個,就被這美妙的滋味征服了。
    除了水產,還有幾盤口感略澀的野菜。聽廚娘介紹,分別叫芨芨菜、血皮菜和麵條菜,名字聽起來都怪模怪樣的。
    盤子剛撤下去,外麵忽然起了風,天邊陡然滾過一聲炸雷,很快滂沱大雨就跟著砸下來。
    鄭昂和小福管事絮絮說著話,阿團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門邊看龍王爺出海。
    憋了這麽久,這場雨下得痛快。
    漆黑一片的天空不時裂開一道銀白色的口子,雷聲仿佛炸響在耳邊,豆大的雨點鞭子一樣抽打著地麵,砸在腳麵上居然略疼,阿團往後收了收腳,還是舍不得離開這點涼意。
    院中花木在疾風驟雨中喀嚓喀嚓作響,小福管事突然臉色發白,抖著唇顫聲道“二少爺,您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暴雨聲中,隱隱傳來陰森森的鬼哭聲,一陣夾雜著水汽的涼風恰逢其會地撲麵而來,阿團清晰地感覺到毛孔一個一個地炸開,汗毛不由自主地列隊豎起。
    小福管事這個沒用的,阿團還沒怎樣,他就大叫了一聲抱頭蹲下,抖得像個篩子。
    鄭昂側耳細聽,黑著臉將小福管事從大腿上抖下去,無奈道“你仔細聽聽,這是有人在唱戲呢。”
    神經病啊!
    阿團福至心靈,幾乎是瞬間想到了任九,透過嘈雜的雨聲仔細分辨,那頓挫疾徐的水磨腔,的確是《西川圖·花蕩》中周瑜的唱詞。忍不住小聲嘟囔道“九爺好興致啊,不知道這樣很嚇人嗎?”
    “不許無禮。”鄭昂拍了她頭頂一下,疑惑道“你怎麽叫九爺?”
    阿團也奇怪“不叫九爺叫什麽?”
    鄭昂摸了摸下巴,他明明還沒到長胡子的年紀,先跟鄭叔茂學了這麽個動作來“我都叫任爺爺,父親他們也叫任叔。”
    兄妹倆大眼瞪小眼。
    方才嚇軟了的小福管事默默地爬起來,心裏抽了自己百十來個嘴巴,默默祈禱少爺和姑娘趕緊忘了這一茬。
    盛夏的雷雨來得及,停得也快。
    陳彪淌著積水來到鄭昂暫住的小院時,正巧聽到阿團追問鄭昂“為什麽急著回去呀,二哥?爺爺還說要帶我釣魚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