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所謂糖漬橙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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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嫡非庶!
    “這便夠了。”阿團開口打斷她,垂著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十個指甲渾圓瑩潤,指腹柔軟,連層薄繭都沒有。她雖然每日跟著操練,卻僅僅做著跑步、壓腿、打拳的基本功,從未碰過兵器。
    鄭叔茂看似粗心暴躁,實則心細如發,顧忌阿團是個姑娘家,怕她練粗了手。
    她頭一回咧開嘴肆無忌憚地衝容嬤嬤露齒笑道“在外頭,我會學著謹言慎行;回了自個兒屋,我樂意鬆快鬆快,身邊這些人,全是我信得過的,真漏出去哪句不該說的話,自然有竇媽媽和銀燭、畫屏領罰,就不勞容嬤嬤操心了。”
    容嬤嬤黑了臉,眉心間第一次凝起褶子“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德嘉五年,嬤嬤的兄長一夜之間還清了千兩負債,還蓋起了兩進的大宅子,聽說是嬤嬤在宮裏得臉,才惠及兄長。當時嬤嬤伺候的是柔答應吧?”阿團惡劣地勾唇一笑“看來柔答應指頭縫夠鬆的,賞了嬤嬤不少好東西呢。”真當她老老實實裝了三個月鵪鶉,什麽也沒幹呢?
    容嬤嬤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個一幹二淨,還強撐著道“奴婢聽不懂姑娘在說什麽。”
    “哦,我也就是隨口一說。”阿團逼近容嬤嬤,聲音壓得極低“少拿《女則》《女戒》那一套東西壓我,你隻管教明麵上的禮儀,我心裏怎麽想還輪不到你來插嘴。放聰明點,你好,我也好。”說完退後兩步,笑魘如花,道“上回嬤嬤教的如何下轎,我還沒學好呢,往後還是要麻煩嬤嬤多指導。”
    說罷行了個標準的蹲福,容嬤嬤手腳僵硬,一時竟沒來得及側身避開。好容易順過氣來,阿團已經一手撈起濕漉漉的發尾,扭著小屁股出去了。
    門外銀燭正在和兩個三等小丫鬟糾纏,銀燭手指頭戳得赤霞腦門都紅了“說你傻你還真楞,立在外頭當石頭呢?怎麽就不知道請老爺、夫人來?”
    赤霞囁嚅道“姑娘沒說啊……”銀燭怒氣衝衝地撥開她“戳一戳,動一動,就你這樣的,除了咱們姑娘,看誰還愛用!”
    一旁的紅蕖壯起膽子,兩步趕在銀燭前頭,展開手臂攔住她“姑娘沒發話,誰也不許把西廂的事往外傳!銀燭姐姐,你是前頭來的,難道不比我們記得牢?”
    銀燭都氣笑了“好你個小蹄子,翅膀硬了,連我都敢攔了?那能一樣嗎?姑娘要是吃了虧,我看你們哪個擔待得起!”
    朱砂若是在之前遇上這種事,一早躲了。可竇媽媽近來狠狠整頓了西廂一番,她不敢再遇上好事往前衝,遇上麻煩往後躲,兩邊看了看,站在銀燭身側,堆笑道“畫屏姐姐已經去尋竇媽媽,想來一會兒就回來了。”又衝紅蕖凶道“銀燭姐姐想做什麽自然是有道理的,輪得到你有二話?”
    “吵什麽呢?”阿團推門而出,聽得半半截截的,幾個丫鬟立刻垂手站直了,不敢再拉拉扯扯。
    “姑娘!”銀燭一聲驚呼,撲過來急道“頭發還滴水呢,怎麽就出來了?仔細吹了風,回頭要偏頭痛了。”一摸背後,衣裳全濕透了。
    “我去小哥那邊擦吧。”夜風一吹,阿團不免打了個寒顫。她也不進屋,往廊下避風的地方縮了縮,掃過邊上的三個小丫鬟,隨口挑了一個吩咐道“紅蕖,進去把我的鬥篷拿出來。”
    紅蕖忽然被點名,激動地抬起頭,眼睛水亮,飛速應了一聲,一頭紮進屋裏,出來時仍興奮地渾身打顫。容嬤嬤跟在她身後出來,神色晦暗。
    阿團裹上鬥篷,不在意地揮揮手“天兒也晚了,嬤嬤回去歇著吧。紅蕖跟我去小哥那兒,銀燭找身幹淨衣裳出來,一會兒拿到東廂。”
    東廂一邊亮著明晃晃的燈燭,阿團估摸著鄭昂這個時間該在寫大字,便沒有過去打擾,熟門熟路地摸到鄭晏屋裏,卻見鄭晏身邊的大丫鬟白露愁眉苦臉地立在門邊,見了阿團如見了救星般,催著阿團進去。
    阿團一頭霧水地走進去,鄭晏背對門口盤腿坐在軟榻上,麵前的小炕桌上燃著一盞油燈。鄭晏左手拿著銅鏡,右手不停地揉眼睛。
    “怎麽了?”阿團蹬鞋上榻,抓住他的手,問道“眼睛裏進東西了?別揉啊,我給你吹吹。”
    “沒有。”鄭晏掙開她往後縮,他越縮,阿團湊得越近,終於一個屁股墩從軟榻上栽下來。
    “小哥,你沒事吧?哎呀,你躲什麽啊?”阿團又氣又急,連忙把他拉起來。鄭晏倒是沒摔疼,他湊近阿團的臉,鼻尖對鼻尖地看了半響,忽然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愁道“你的睫毛也長,怎麽我的這麽短呢?”
    阿團忽然醒悟“你剛才……是拔睫毛呢?”她哈哈大笑“這不是揠苗助長嗎?”
    鄭晏氣哼哼的“你不就是因為表哥睫毛長,才喜歡表哥的嗎?”
    “我……”阿團剛想說,表哥帥得毫無瑕疵,才不止睫毛長一個優點,又怕打擊到鄭晏。仔細回憶了一下,背地裏發花癡的時候,似乎的確感慨過“表哥好美哦,睫毛好長哦,好溫柔哦”一類的話。
    她用一種看子侄的目光和藹地望著鄭晏,嘖嘖,真看不出來,這小子居然還挺臭美的。
    鄭晏被她盯得毛毛的,外頭響起敲門聲,是銀燭拿幹衣裳來了。阿團喚她進來,任由銀燭給她脫衣穿衣,冷不丁來了一句“小哥,其實你也很帥的。”隻是帥得不明顯而已。
    “……帥?”
    “帥極了!雖然你是單眼皮,但單眼皮性感啊!”
    “性……感?”
    “就是有魅力!還有你鼻梁高啊,而且天庭飽滿,這說明你骨相好!”阿團斬釘截鐵地一揮手臂,眼見鄭晏漸漸被她忽悠住了。
    銀燭低眉斂目,假裝自己聾了“姑娘抬抬手。”
    “哦。”阿團抬手伸進袖管裏,接著道“有句話,叫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哥你隻是沒張開而已,長大了一準顛倒眾生,傾國傾城!”待銀燭係完最後一根衣帶,阿團撲過去,深情地握住鄭晏的手,誠懇道“所以啊,咱不折騰那點可憐的眼睫毛了成不?揪禿了不是更要命嗎?”
    鄭晏不買賬,甩開她的胖爪子,嘟著嘴抱怨道“可你就喜歡長睫毛,小扇子似的長睫毛,能投下陰影的長睫毛。”
    阿團“……”
    鄭晏一副“別解釋我都知道”的模樣,阿團有點小糾結,猶豫半響還是道“那你拔睫毛也沒用啊……你如果非要長睫毛,晚上睡覺前在睫毛根上塗一點殘茶水吧。唔,興許有用……”
    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不能真看著他把睫毛拔光了吧,那得多傷眼啊。
    次日去家塾,容嬤嬤並沒有跟著去。
    分去給容嬤嬤打下手的赤霞一早過來回稟,稱容嬤嬤病得下不了床了。
    阿團麵無表情地問道“什麽病?起燒了嗎?吐了嗎?拉肚子嗎?”赤霞搖頭表示不知,老老實實地答道“容嬤嬤關著門,沒讓奴婢進去,就隔著門叫奴婢向姑娘告個假。”
    那就是心病。
    阿團了然地點點頭,對畫屏吩咐道“回頭跟阿娘說一聲,讓阿娘賞些補品給容嬤嬤。”而後對赤霞道“你回去盯著容嬤嬤,一日三餐給嬤嬤送到房裏,要湯要水都伺候著,看著不好了就立刻去回阿娘。”思忖片刻,道“三天吧,告訴嬤嬤,讓她好好歇上三天,若還不好,便去街上請大夫。”
    竇媽媽歎了口氣,換下羅扇,從首飾匣中挑了挑,選出一串金綠貓眼石珠串給阿團戴上,悄聲道“姑娘,這般做法是不是過了些?”
    阿團對著磨光的銅鏡鏡麵撥了撥自己的睫毛,不在意道“遲早都得有這麽一遭。她若是隻在儀態上磋磨人便罷了,一頓飯喝百八十勺湯我都忍得。可若連在自個兒屋裏說句話、清早打套拳都不成,這日子還怎麽過?等著吧,倘若這次順了她,接下來連校場也不必去了,日日捧著繡花繃子分線穿針吧。”
    這日子怎麽了?多少家閨秀都是這麽過的,偏團姐兒不知隨了誰,養出這麽一副古怪性子來。
    竇媽媽心裏這樣想,嘴上卻應和道“既然姑娘有主意,老婆子就不多嘴了。”
    每逢這種時候,竇媽媽總會不自覺地拿阿團和從前伺候過的白氏、鄭華練等人對比。乖戾護短的主子,總比懦弱不作為的主子叫人安心。
    吃過午食,鄭月玨頭一回當著鄭月明的麵,主動向阿團搭話“四妹下午不來學琴嗎?先生說這堂課要教春曉吟……”
    “啊,我不去了。”阿團愣了一下,瞥了一眼不遠處怒容滿麵的鄭月明,答道“我今兒下午學棋,和教棋的先生說好了的。”
    陰涼的屋子裏什麽香都沒點,倒是隱隱約約有股香甜的蜜餞味。窗戶全推開了,門也大敞著,四麵透風。
    阿團一進屋就見任九眯著眼睛陶醉地靠在一座小冰山邊上,懷裏抱著一個大肚子陶甕,吃個不停。
    任九便是承平侯府延請的棋藝先生,隻不過這先生忒隨性了些,原先便隻有鄭曇一個學生,哪天上課、一個月上幾天,全由著任九說了算。
    “連爺爺書房都沒用上冰山呢,也就是九爺能讓爺爺這樣舍得。”阿團連句客套話也沒有,跨過門檻進屋,探頭往陶甕裏瞧。
    “嚐嚐,糖漬橙皮。”任九抓了一把填進嘴裏,將甕口朝向阿團。
    阿團“嘁”了一聲,撇嘴道“這還是我給你的方子呢。”嘴裏嫌棄,手上卻半點不客氣地伸手撚出一條橙皮,咂咂嘴,品了品味道,點頭道“不錯,糖再減兩分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