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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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帝城的千裏之外,燕城向南百餘裏,落霞穀中正是殘陽如血之時。
    燕城氣候幹,不比蜀中濕熱,到了淺秋,蕭瑟的長風仿佛將落霞穀的翠綠與生機都一並吞噬了進去。
    穀中淺草被西北方吹來的沙土所覆蓋,粗糲的巨石與黃沙傲然屹立,僅供兩馬並行的穀口在殘陽下彰顯出一種胭脂般的豔色。
    莊岱與其夫人虞氏身騎大馬,一前一後,另有許多人藏在暗處,無聲無息。
    落霞穀是通往京師燕城腹地最為險峻的關隘。
    昔年太祖皇帝曾在此困守了三天,異族大軍圍城,三日後,當第一縷晨光通過落霞穀甬道之時,太祖皇帝身穿甲胄由萬軍之中突圍而出,煌煌羽林軍仿佛從天而降。
    自此以後,此地便成了北齊王朝最為輝煌的記憶。
    放眼望去,落霞穀中百草萋萋,兩側巨石嶙峋,一條羊腸小道縱貫穀地而過,直通帝京。
    莊岱與虞夫人麵色凝重,不疾不徐,一麵往前走,一麵小心留意周遭動靜。
    一隻黑色的烏鴉騰空而起,虞夫人嚇了一跳,莊岱也驚了驚,拽緊了韁繩暗罵一聲。片刻後,烏鴉落了地,卻是一支羽箭射穿了它的喉嚨。
    一個魁梧的漢子撿了那烏鴉,恭敬遞到莊岱的麵前,莊岱將烏鴉上下檢查了一番,並未發現異樣,暫且放下心。
    “大人,有信。”
    那漢子又從袖中掏出一支哨子狀的竹管子。
    竹管子兩側擰開,中空的腹部藏了巴掌大的一張字條。莊岱將字條一一看過,越看越是麵色凝重。
    “怎麽了?”虞夫人皺眉。
    “這封信……是什麽時候到的?”
    “昨天夜裏,由白雕帶到了驛館,剛送到我們手上。大人?”
    莊岱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輕聲道:“情況不對。”
    他的話音剛落,卻聽到了一陣鼓聲!
    戰鼓之聲由近到遠,落霞穀的一頭腳步聲齊整,旗幟飄揚。一隊身著甲胄的士兵手持長戈,昂然輕行而來。行伍中的令旗呈黑色,鑲金邊,那是天子才得以享用的色彩。
    而領軍之人的身形瘦弱,那一身銅甲吊在他的身上,壓迫著他的身子骨,也將他跨下的駿馬壓得氣喘籲籲。
    走近了看,那人高高瘦瘦,留了兩撇山羊胡子。他的神情雖然溫和,他的眼中卻有這灼燃迸發的一股力。
    他並非皇室之人,卻同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是今聖跟前的大紅人、內侍總管寥杵,也是蜀中世家在夜深人靜時竊竊談論的一個名字。
    北齊江山真正的輔政者,將病弱的天子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奸惡之人。
    一個閹人。
    莊岱見了來人,心下大驚。
    “莊某人多大的臉,竟能勞動廖大人親自來?”
    朝中宦官與朝臣早呈水火不容之勢,私下裏眾人多稱寥杵為“閹賊”。他雖明麵上也拿自己身殘一事打趣,但做此言的人後來流放的流放,猝死的猝死,這個稱號便留在了眾人欲言又止的眼神裏。
    能聽得蜀中刺史恭敬喊他一聲“大人”,即便是寥杵也不由心下舒展。
    他將莊岱夫婦細細打量了一番,又用眼角的餘光將落霞穀的風沙打量了一番。
    落霞穀中雜草叢生,風沙瑟瑟,看著不像藏了人。半晌,寥杵幽幽道:“小人來接莊大人入京。”
    莊岱與虞夫人對視一眼,忙翻身下馬,朝寥杵行了禮,又朝羊腸小道的盡頭、燕城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眾人冷眼看著,既不阻止,也並未有人與他們一道行禮。
    禮罷,寥杵扶莊岱起身。
    他的眼角餘光掃過莊岱身後一個矮小而敦厚的男子。那人忙低下頭,莊岱笑了笑,道:“這位是胡靈,我的侍衛。”
    那叫胡靈之人極其矮小,貌不驚人。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鼻子圓,腦袋圓,望之頗有佛相。
    “大人。”
    胡靈朝寥杵行了一禮,禮法板正,一看便有世家風範。寥杵笑眯眯接了,笑眯眯攔了莊岱的去路,道:“在此之前,小人還有一事要勞煩大人。”
    “寥大人請說。”
    “您帶在身上的那一封血衣詔書,可有帶在身上?”
    莊岱猛地止步。
    北風蕭瑟,衰草微微晃動。穀口處的霞光越發豔麗,羊腸小道的另一端,手持天子旗幟的士兵們枕戈待旦,一看便是好手。莊岱握緊了韁繩,渾身崩得死緊。片刻後,他笑道:“寥大人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穀口的士兵紋絲不動,藏在暗處的人馬如臨大敵。寥杵哈哈朗笑。
    他笑罷,抬起下巴盯著莊岱身後的胡靈,道:“天子病退前,曾留下了五封血衣詔書,分別送往桐州,青州,冀州,南澤與蜀中各處。莊大人挑這時候入京,不帶一兵一卒,若說身上沒帶了特別的東西,那我是不信的。”言罷,他又瞥了一眼虞夫人:“虞大人令我問夫人安。”
    “你……!”
    “既是天子手書,你又如何敢同我要?你寥杵是個什麽東西,莫非還想要自詡天子麽?!”
    穀中各處寒光隱隱,羽箭藏在巨石後蓄勢待發。
    寥杵不置可否,不發一言,他身後的士兵雄風凜然,手持天子旗幟,麵色肅穆,一步不退。
    莊岱眸光如火,右手放在刀鞘上,左手拉緊了韁繩。
    隻要他一聲令下,那穀中埋伏的五千士兵將由各處殺出,保護幾人拚死入京。倘若還是不敵,他身後的胡靈將手持天子血衣詔書,拚死殺到燕城,將此物交給莊岱昔年的摯友、禁衛軍首帥。
    而胡靈也並不是莊岱的侍衛。
    他是五封血衣詔書的持有者之一,是冀州司馬。他與莊岱在落霞穀外暗暗會和,扮作他的侍衛,正是為了避人耳目。寥杵久居宮闈,自然不可能認識他一個冀州之人。
    夕陽漸漸沉了下來,也不知還有多久才會沉到地平線以下。
    寥杵牽著韁繩,信步悠然,幽幽歎道:“莊大人,您可有聽說過老黃牛的故事?據聞漢中之地有一老牛,油鹽不進,刀斧不懼。它的主人想將它賣給隔壁員外家,你猜它如何?”
    莊岱聽得不耐,跨下駿馬也屢屢摩擦前蹄。寥杵卻不急,他撚著胡子尖,騎著馬,繞著穀中來回踱步,道:“它竟生生將自己給餓死了。後來它的主人得知,大哭一場——將它的皮剝了下來,肉用來燉湯,骨頭埋在地裏。您說,這是牛的錯呢?亦或是……”
    “你到底何意?!”
    穀口處安安靜靜,落針可聞。莊岱眯著眼,暗瞥著身側同樣繃緊的愛妻,卻不由又想到了遠在天邊的兩個幼子。
    也不知他們可有好好上早課。
    “——莊大人,您素來得聖上器重,小人大老遠來接您和您的家眷入京,正是聖上的意思。那日聖上喝多了酒,寫了些胡話,怕您當真,也怕社稷不穩……畢竟這東西放到了群臣的麵前,誤會一場,既令您難堪,也令聖上難為,不是麽?”
    “社稷不穩?”莊岱手握軍刀,哈哈大笑,道:“有你寥杵這一亂臣賊子,我北齊江山,怎麽能夠……!”
    羽箭破空,正朝穀中甲士而去!
    一場轟亂起得猝不及防,結束得卻並不果斷。起先穀中喊殺聲震天,戰鼓雷動,砂石瑟瑟。
    隨著時間的推移,鮮活的氣息越來越少,跌落到沙土裏的殘肢越來越多。許多人尚且未曾見到帝京皇城的影子,甚至並未等來一場黃昏,便已埋骨在了這北齊王朝最為盛名雷動的榮光之地。
    呻吟聲此起彼伏,死屍堆了一地。
    在莊岱的記憶中,他從未見過這般豔麗的霞光。
    夕陽漸漸沉入了地平線以下。在北齊王朝立國的兩百年裏,霞光從未有今日這般璀璨豔麗。
    “莊大人……您即便不顧自己帳下將軍們的生死,連遠在蜀中的一對幼子也不顧麽?”寥杵道:“隻要您將血衣詔交還於我,隻要您同我一道入京……”
    “朱門沉沉按歌舞……嗬,老子信你個肺!”
    莊岱滿臉血汙,耳朵嗡鳴,眼睛也看不清。
    但他手持長刀,一步步退,他的身後還有人,另有許多人對這搖搖欲墜的北齊江山心懷憂慮。他並非唯一一個死在君王令下的人,也不會成為最後一個效忠者。
    “……莊大人,您坐擁蜀中寶地,兵強馬壯,又得百姓擁戴。難道您沒有一刻——哪怕隻有一刻,您從未生出過一些旁的……”
    “亂臣賊子!”
    如潮的敵人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莊岱出身行伍,對血氣與肉搏早已經不陌生。但令他陌生的是落霞穀的殘陽與百裏以外巍峨的燕城,京師。
    他離開京師的時候,那坐在龍椅上的尚是一個八歲的孩童。稚子帶著帝冕麵露茫然,他的身後是太祖皇帝親自命人鍛造的萬裏江山圖。
    新帝稚嫩得仿佛一隻落入虎口的幼犬,他的兩側另有許多人,或跪或拜,神色各異,不知在謀劃什麽。
    這是莊岱對燕城最後的記憶。
    今日殘陽如血。他從未見過這般紅彤彤的晚霞。
    “……亂臣、亂臣賊子!”
    更多的敵人從落霞穀兩側湧了出來。
    莊虞氏不敵對方勢眾,已漸漸與莊岱拉開距離。他心下著急,揮著長刀左突右進。
    這刀還是先帝親賜之物。昔年異族圍城,國君被困於落霞穀足足三日,正是這一雙手揮舞的長刀將年幼的太子、而今的國君從包圍之中救了出來。長刀砍在了一個壯漢的盔甲上,哢地一聲,莊岱的右手手腕骨受此回力,似是折了。
    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倒沒有感覺到多疼。
    “……把她給我拿下!”
    眾人見莊虞氏落單,紛紛朝她身側湧去。她也滿身血汙,手握一把短刀,頗有同來人同歸於盡的狠色。
    莊岱竟不知自己的夫人還在貼身衣服裏藏了一把巴掌大小的刀,他也不曾料到,自己的夫人同自己北上之時,竟已經做好了自盡的準備。
    他睜開血汙彌漫的眼睛,身體疲憊到麻木,腦中嗡嗡作響。
    猛地,莊虞氏奮起一擊,側身朝寥杵的方向砍去。
    太遠了,還差幾步,這閹人體弱,膽小,藏在一群士兵身後。還差一點,倘若一舉將他擒住,或者傷他些許。
    倘若可以……
    鮮血噴湧,慘叫聲驟起,虞夫人被人生生斬下了右臂!
    隻一瞬之機,莊岱脖子一涼,一人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後脖子。
    他身後的人不如他高,手勁不小。那人將匕首橫過他的頸邊,莊岱側過身,恍然大悟,目次欲裂。
    胡靈。
    “……你!原來你們一早……原來你從一開始……!”
    胡靈持刀的手很穩。
    他一手扶著莊岱的頭,另一手接過士兵遞過來的刀。即便身為文臣,有這般的手勁卻也極為難得。
    “莊將軍,不好意思。”
    胡靈話音未落,莊岱奮力撞開他,朝一步之外的寥杵撲了過去。
    隻要一步,隻要輕輕一拳……
    “亂、亂臣……”
    數個壯漢朝此處湧來,將莊岱七手八腳按到了地上。
    寥杵心有餘悸,焦躁地撚著自己的山羊胡子細細地揉。
    這胡子取牛尾製成,由京師巧匠取羊羔油粘合在一起,漂幹,著色,最後黏在嘴邊,天衣無縫,有美姿容之意。
    那一封天子血衣詔也被人搜了出來。莊岱將之秘密縫到了自己的衣帶裏,衣帶展開,兩片布包著的夾層之處,白布上上密密麻麻的血書字跡,赫然竟是天子手筆。
    “……奉詔,伐奸黨,清君側……老哥哥誒,您看我這樣子,忠心伴君十多年,就連聖上還在繈褓裏的時候,我就抱過他,給他喂過奶。世上誰都可以是奸黨,我怎麽能夠是奸黨呢?”
    寥杵微微歎息,道:“先扣起來罷。這廝愚魯,需好好看管,莫叫他……”
    他的話未說完,胡靈提著莊岱的頭發,手起刀落,如殺雞一樣將莊岱的脖子割開了一道大口。
    鮮血汩汩而出,濺了寥杵一身。
    熾熱的血漿滾落到漫漫黃沙上,與他的舊臣與敵人的鮮血混雜在一起,不分伯仲,緩緩滲入地底。
    寥杵大為錯愕,驚退數步。
    胡靈站起身,抖了抖自己刀上的血,一臉無辜,眸色寡淡而慈悲:“吾不忍看忠臣受辱。”
    “……莊岱留著還有大用!你是不是瘋了!”
    “我不忍看忠臣受辱。”
    胡靈又淡淡重複了一遍,不顧寥杵暴跳如雷,將自己的衣帶抽下,展開,與莊岱手頭的那份血衣詔合並確認一番後,點了點頭。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優雅而莊重。
    寥杵指著胡靈瞪了許久,見後者不為所動,許久後,他恨鐵不成鋼,重重歎了口氣。
    “回京!”
    一隻黑色的烏鴉拍著翅膀從枝頭飛了起來。
    ***
    消息傳到蜀中還需一個月。在此之前,莊雲娥與哥哥莊緯被接到了大伯莊平的家裏暫住。
    一夜過後,陽光灑進窗棱,窗扉打開,一隻黃雀飛過了窗台。
    莊雲娥的伯母推門而入,臉色古怪,欲言又止。她的身後跟著同樣欲言又止的莊平。
    成年男子進姑娘的閨房本十分不合適,但今日他們沒空想這麽多。自莊雲娥與她的哥哥被伯父從府衙“贖”了回來,她已被禁足了整整五天。
    莊雲娥蹭坐起身,心下狐疑,本以為大伯將宣布自己終於不必再受禁足之苦。
    “我哥哥呢?接到我父親信沒有?”
    伯父伯母互看一眼,靜默不言。
    莊雲娥的心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伯母快步上前,摟住她的肩,哽咽道:“這是你父親的意思。他說,蜀中將亂,你又未嫁,若將你留在家中,恐怕有心人趁機想要……”
    “我們要將你嫁入季家,嫁給季懷璋為妻。”莊平靜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