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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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一路行近東都洛陽城。
時近十月,秋涼襲人。
然而鄧彌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是火熱熱的。
要不是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會有如此恢宏的氣象!
道路好寬,屋舍好高,行人好多,道上的車馬好神氣挺闊……就連那天和雲,也不同於在山上的一般,是那樣的高和遠,又是分外的藍和白。
一切都是新鮮而稀奇的。
鄧彌激動得快要哭起來。
“阿娘快看,那個小姐姐穿的裙子好漂亮!”
“阿彌,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哦。但現在這裏又沒有外人,她真的是很漂亮……旁邊是她的娘親吧?那位夫人也穿得好漂亮,長得好美啊!”
宣夫人怒目“鄧彌!”
聽聞母親嗬斥,鄧彌不得不收心坐端正些,但一雙烏黑透亮的眼,還是巴巴兒地透過車窗瞅著外麵。
“阿娘,”隔了好一陣子,鄧彌還是忍不住好奇,她指著道旁,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那個老伯的筐子裏,那些紅紅圓圓的東西是什麽?”
宣夫人瞟了一眼“它叫石榴,是博望侯張騫從西域帶回的種子長成樹結出來的。”
“可以吃的嗎?”
“可以,它裏麵是一顆一顆,像小瑪瑙珠子一樣的果實,有甜味。”
“前麵高高帶院牆的房子又是什麽地方?”
“白馬寺。”
“我知道!夫子講過,白馬馱經來,因名‘白馬寺’,是明帝時候興建的!原來這就是白馬寺啊,真氣闊……”
僅是在西郊,鄧彌的眼睛就看不過來了,等到真正進了洛陽城,別說一雙眼,就算多加十雙,鄧彌覺得也是遠遠不夠看的。
高大的城牆,武衛把守的上西門,熙熙攘攘的大街,絡繹不絕往來的車馬和行人。
鄧彌的心快從胸腔裏飛出來了,她一時接受不了這麽鮮亮氣派的景象,恨不能立即暈過去。
像做夢一樣地跟著母親和秦嬤嬤下了車。
母親中途停下,是為了給在宮中當貴人的鄧猛挑選首飾。
鄧彌那時不過十歲,華光璀璨的寶石飾物在她看來,除了好看實在沒什麽用處,宣夫人在仔仔細細地遴選華美精巧的步搖和耳墜,鄧彌坐了很久坐得不耐煩,街麵上的熱鬧聲遠遠近近傳來,她沒忍住,起身便走出了門去。
沿街的小攤上擺賣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多是鄧彌從未見過的,就算是見過的,這洛陽出產的物什,論手藝和做工,相比荒野山村,也真的是格外精細些。
鄧彌挨個攤麵上看過去,感到新奇雀躍不已,不知不覺就忘了回去,還是秦嬤嬤回頭發現她不見了,急匆匆出來找尋的。
“啊喲,小公子你怎麽在這裏?一聲招呼不打就跑出來,可嚇死嬤嬤了!”秦嬤嬤埋怨著抓緊了她的手臂,想將她帶回首飾鋪子裏去。
“嬤嬤,嬤嬤!”鄧彌不肯走,一臉興奮地擎著手中的物件晃了晃,“這張麵具真好看,我想買來送給阿姐。嬤嬤你身上帶著錢麽?幫我買下它吧。”
這還沒見過麵呢,心裏就惦記上了,到底是血緣親近的兩個人。
聽到說是要送給鄧貴人的,秦嬤嬤止步回身,細看兩眼,問鄧彌身後的攤販道“這個要多少錢?”
白底紅花紋的麵具,額角有蔓生的細小藤葉。
鄧彌捧著麵具愛不釋手,她心想“這麵具多漂亮啊,阿姐一定會喜歡的。”
鄧彌一邊走回首飾鋪子裏去,一邊喜滋滋撫著麵具,沉浸在十足的歡欣中。
“駕!”
由遠及近的紛亂馬蹄聲鄧彌沒有聽見。
“讓開!都讓開!”
縱馬之人的呼喝鄧彌也沒聽見。
路上行人紛紛驚惶回避。
唯有一個鄧彌,小小的身影,橫剌剌立在路中間。
反應過來的時候,馬已疾行至身前,絲毫沒有躲閃的餘地了。
鄧彌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慘白著臉向後跌倒,在堅硬的馬蹄子落下來之前,她驚恐而又聽天由命地緊閉了雙眼。
“阿彌!”
一片黑暗中,她聽到了秦嬤嬤撕心裂肺的喊叫。
“找死呢!”
伴隨著馬匹暴躁的狂嘶,有一個很囂張的年輕聲音在恨恨叱罵著。
馬蹄沒有落下來。
鄧彌甫一張眼,就被撲上來的秦嬤嬤緊緊摟在了懷裏“阿彌!我的阿彌啊!你傷著哪裏沒有?”
鄧彌傻愣愣地搖頭。
縱馬在街市上狂奔的是幾個少年人,為首之人氣急敗壞地控住了馬,後麵數人見狀,也都紛紛拽緊韁繩停了下來。
當先馬背上的錦衣少年怒氣衝衝跳下來“都說了讓開、讓開,你耳朵聾了嗎!”
秦嬤嬤護住鄧彌,一個勁兒地賠不是“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家小公子的錯,驚了您的馬了……”
鄧彌臉色煞白,她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可是腦子裏很靈光,她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是這些人,目空一切在遍地是人的街市上這般策馬疾行,那可真是太出格、太肆意妄為了。
少年人好不容易消了兩分氣,轉頭卻見鄧彌一雙烏黑的眼正死死盯著他,神色裏似乎很是不忿,他火氣“噌”地一下又全上來了“好哇,你還敢瞪我!”
秦嬤嬤驚慌,連連擺手“不敢的!不敢的!是這孩子從小眼睛就大!”
少年人不聽,他氣得要死,握緊手裏的鞭子,憤然跨步上前“好小子,帶種啊,看我今天不抽死——”
“梁胤。”
執鞭的手高高抬起,有人揚聲叫出了一個名字。
正欲當街鞭笞鄧彌的少年人頓住,皺眉轉過臉“叫你爺爺幹什麽?”
促馬近前來的,是一個長相非常俊秀的紅衣少年。
那少年身量纖長,體格舒展,繃直了背端正坐在馬背上,一身暗紋紅衣,襯著白皙的臉和清俊的眉眼,在人群之中甚是打眼,也甚是養眼。
紅衣少年冷笑了一聲“梁胤,那可是個小孩子,你竟然和一個孩子置氣嗎?真是了不得!哦,那孩子邊上還有一個斑斑白發的老婦,老和幼你都好意思欺淩啊?”
眾少年大笑不止。
名叫“梁胤”的少年人臉麵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剜了鄧彌一眼“算你今日命好!”
說罷,攀馬與諸少年離去。
“梁胤,輸了哦!”
“放屁!這還怎麽比?比不了又怎麽定輸贏?”
“哎,要你請頓酒就這麽難?小氣鬼!”
“就是,要論大方,你還真不如景寧。景寧哥,請我們喝酒啊?”
“行啊。”
“梁胤,看見沒?”
“竇……處處拆我台,你小子有種!”
“承讓,承讓。我不僅比你有種,還比你有錢哦。”
一群鮮衣怒馬的紈絝嬉笑著揚長而去了。
鄧彌盯著那個紅色的身影,心裏真是不能服氣,那少年看上去和李夫子的大兒子差不離的年紀,頂多也就十五六歲,怎麽好眼都不眨地說她是個“小孩子”?
自大,狂妄。
“這些討厭的人,最好以後不要再碰見了!”鄧彌滿肚子火。
秦嬤嬤扶她起來,替她拍去身上的塵土,心有餘悸道“敢在京城的街麵上這麽賽馬的,家世不會低啊。阿彌你以後行路,定要小心。”
宣夫人聽到外麵有喧鬧聲說“馬踏傷人了”,掃一眼周遭,不見了鄧彌和秦嬤嬤,頃刻間嚇出了半身冷汗,她急匆匆奔出門外,看到秦嬤嬤正將鄧彌從地上扶起來,她心上一緊,趕忙衝過去。
“阿彌你怎麽樣?”宣夫人彎腰扶住鄧彌雙肩,緊張地上下審量著她的臉和手,“馬踩傷你哪裏了?”
鄧彌搖頭,甜甜笑道,“馬沒踩著我,我沒受傷。”想一想,又不覺蹙眉道,“但是這洛陽城裏的人好凶啊,明明是他們不對,在街上肆意行馬,他們卻還敢賴我的不是。”
宣夫人確定鄧彌安然無恙,心裏踏實了下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攏著小小的鄧彌站起身,宣夫人轉頭對秦嬤嬤說“以後再敢有人對阿彌不敬,奶娘你就告訴他們,這是宮中貴人的親弟弟。”
秦嬤嬤忙應下了。
宣夫人遲疑了一瞬,補充道“除了……除了梁家的人。若是跟梁冀大將軍有關的人等,就切勿招惹。”
鄧彌抬起眼“剛才那個很凶的人就姓梁,我聽到有人叫他梁胤。”
宣夫人麵上白了白,撫撫鄧彌的肩膀,笑得不大自然“你該認得他長什麽樣了吧?以後看見他,避遠些。”
秦嬤嬤疑惑“夫人?”
“那是梁大將軍的獨子。”
秦嬤嬤聞言沉默。
大將軍?聽上去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不過再厲害,能養出梁胤那麽凶神惡煞的壞兒子,也不算是個好將軍了。
鄧彌正出神,宣夫人摸了摸她的頭,語氣裏有幾分責備的意思“以後不準亂跑了。”
鄧彌乖乖地點頭,然後喜笑顏開地捧起一張麵具給她的阿娘看“阿娘,這是我挑來送給姐姐的,好看嗎?”
宣夫人訝異盯著那張麵具,一張很普通的麵具,她不知道當要被馬踏傷的時候,鄧彌都極為寶貝地把這麵具護在胸前,舍不得令其有一絲損傷,但她十分清楚,她那個貴人女兒並不喜歡尋常的小玩意兒。
“好看。”
雖然有些擔心鄧猛會不喜歡鄧彌送的這件小禮物,可宣夫人心知鄧彌是好意,因此也沒有故意點破,隻是再三叮囑鄧彌說,洛陽很大,以後不要獨自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