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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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鄧彌隨同她的母親住進了一座很大的宅院裏。
宅子名為梁府。
鄧彌姓鄧,她的母親姓霍,而這“梁”一姓,不知是什麽緣由,進府時,鄧彌偷偷看母親,宣夫人麵無表情平視正前方,卻漸漸將鄧彌的手握得很緊,鄧彌不敢去問為什麽。
初到梁府,鄧彌認生,輾轉一夜,好不容易天將曉時才睡著了片刻。
早起換了新衣,鄧彌跟著宣夫人乘車入宮,去見她那位貴人姐姐。
北宮群殿,簷牙高啄。
從小生養在山村荒野之地的鄧彌,要不是昔時李夫子見多識廣教的東西多,加上昨日入京城又見了一番磅礴的新景象,那麽,今天乍入這像天宮一樣神麗的皇家庭苑,恐怕是要心悸得昏過去了。
戰戰兢兢進了安福殿。
四處張望顯得無禮沒教養,所以在鄧猛還沒來的時候,鄧彌始終是低頭站在宣夫人身側的。
“這就是我的幼弟鄧彌?”
伴著一聲柔媚嬌笑,鄧彌訝異抬眼,香風襲人,一個翩躚的淡粉身影從她眼前過去了。
鄧猛年方十七,正是女子一生中最青春美好的年紀。
因為對方的姿容過於豔美,遠遠超出了想象的範圍,以至於鄧彌看呆了眼。
鄧猛支頤望著鄧彌,微眯了雙眼,頷首道“長得不錯,很是清秀。”
宣夫人悄悄推了鄧彌。
鄧彌這才回過神來,紅著臉向鄧猛行禮,小聲叫了一句“姐姐”。
鄧猛點頭應了,對鄧彌沒有多加關注,而是轉頭問宣夫人說“母親,我昨日教人送的點心您嚐過了?”
鄧彌忽地有點兒失落。
宣夫人與鄧猛笑談了一陣,而後令隨身的婢子遞上了早備好的木匣,“我瞧著上次送你的簪子你不是很喜歡,所以特意再去尋了幾樣好看的首飾,都是金市那邊的老匠人打製的,聽說老匠人眼光高,有瑕疵的珠玉寶石是不肯用的,所以全洛陽也難找出一模一樣的來。”說完,又笑盈盈轉頭望向鄧彌,“哦,阿彌很盼望見到你,他也用心挑了禮物送給你呢。”
鄧猛低頭掃見了一支很華貴的步搖,她嘴角微揚地接過木匣,順帶挑眼看了鄧彌“是嗎?”
宣夫人向鄧彌使了個眼色。
鄧彌於是忙取出麵具,小心翼翼呈給她的姐姐。
“一張麵具?”鄧猛伸手接了,略為端詳,笑道,“倒也有趣。”
離宮回去的時候,鄧彌坐在馬車裏鬱鬱寡歡。
屢屢想到親姐姐的疏遠態度,尤其是她接過麵具,嘴上雖說著“有趣”,卻毫不上心地隨手將其擱置在旁的樣子,鄧彌就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宣夫人問她“你怎麽了?”
鄧彌垂著眼說實話“阿娘,我覺得姐姐不喜歡我。”
宣夫人笑著摟住了她“你別介意,阿猛就是那樣的性子。她怎麽會不喜歡你呢?要知道你可是她的親——”
雖是四下無人,宣夫人卻也猶豫這該怎麽表述,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鄧猛是心愛的女兒,鄧彌又何嚐不是?隻是鄧彌如今的身份……
鄧彌抬頭看著母親為難的臉色,眨了眨透亮的眼,開口說道“親弟弟。”
母親笑了笑,摟她在懷,輕聲重複道“對,親弟弟。”
這一夜,鄧彌睡了一個相對香甜的好覺。
次日,鄧彌起得很早,因為母親告訴她,要帶她去個重要的地方,她很期待。
驅車百裏,走了一日餘。
鄧彌被秦嬤嬤搖醒時,她睜眼沒看見她的阿娘在車上。
“嬤嬤,這是哪裏呀?”
“南陽新野。”
“南陽……咱們來這兒幹什麽?”
“鄧家的宗祠在這裏。你擦擦臉,快下車來。一會兒跟在夫人身邊,不要隨意開口,如果是有人問你話,你隻要說自己九月十六生的,今年十歲,爹是郎中鄧香就好。”
鄧彌稀裏糊塗下了車,直到後來在一間古樸肅穆的大廳裏,見到許多白頭發、白胡子的爺爺和伯伯們,她都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過後來,她從彼此的言語裏聽懂了。
太傅高密侯鄧禹,南陽新野人。
母親攏她在身前,說,這是已故郎中鄧香的遺腹子,名彌,今日特帶他回來認祖歸宗,希望他的名字可以錄入族譜。
爺爺和伯伯們俱是滿麵嚴肅,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表示了不同意,以及憤怒的指摘。
在憤怒之下,口不擇言,哪怕是成年的大人們,所說的話,漸漸都變得很難聽了。
“宣夫人,你不知從哪裏弄出來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孩子,就想硬塞到我們鄧氏一族裏來嗎?”
“對啊,何況你還說這孩子的爹是鄧香?這般追溯,他的高祖便是‘雲台二十八將’之首的高密侯禹公、他的姑婆亦正是和熹皇後了?你曉得我們是什麽樣的大家族嗎?南陽鄧家的族譜,豈是雜七雜八的人能進的!”
母親據理力爭“鄧彌不是外人!他的的確確是鄧郎親生的孩子!”
“宣夫人,適可而止吧!”
“族長,這真的是……”
“不用說了。這孩子,我們鄧氏一族是不會承認的。”
“族長!”
老族長拄杖起身,鄧彌看到搶步上前的母親被一個中年人攔下了——
“宣夫人就別為難族長了!你帶來的這個孩子,說真心話,是誰的,隻有你自己最清楚,但是空口無憑,不能你說他姓鄧他就姓鄧,我們的顧慮你應該能明白吧?鄧香死後,你易嫁梁紀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宣夫人的麵色瞬間煞白。
鄧彌驚愣望著母親,呆立在原地。
“如果這真的是鄧香的兒子,你為何一開始不將他送來鄧家?你要改嫁他人,我們不會攔著你,但這孩子還有叔父在世,他的叔父不會照料他嗎?”
“就是啊,好歹是鄧家的男兒,就算當時他的叔父無力撫養,族裏這麽多叔伯姑姑,一家一口飯也能把他喂大成人,可如今時隔十年才送來認祖歸宗,不覺得太晚了嗎?”
“快走吧,別說你女兒鄧猛隻是個貴人,哪怕你現在是皇後的親娘,也不能逼迫鄧氏宗族承認一個莫名其妙的孩子啊!”
鄧彌顫栗不止,同時也氣憤不止,她惡狠狠盯著出言最不遜,提到母親亦嫁、說她“莫名其妙”的那個中年人,突然發狂般撲上去咬住他的手“不準你們侮辱我阿娘!”
中年人大驚失色,但瞧著對方是個孩子,雖然被咬痛了,也忍住沒有出手去打鄧彌。
宣夫人驚惶失措,急忙連勸帶拽地讓鄧彌鬆了口,側身將她緊護在懷中“阿彌不得放肆!”
鄧彌急怒向眾人吼道“我爹是鄧香!我爹就是鄧香!我不是來路不明的野孩子!”
豈知她最後一句話,卻引得宣夫人禁不住心酸,淚潸潸而下。
中年人捂著被鄧彌咬出了血印子的手臂,皺眉看一雙“母子”,是既感到生氣,又有幾分哀憫“宣夫人,你到底是……我說話可能是不怎麽中聽,但說出的都是族中人的心裏話。奉勸一句,你快走為好,別再留在這裏自取其辱了。”
宣夫人垂首撫著鄧彌的額發,搖了搖頭,她柔聲對鄧彌道“阿彌聽話,不要對長輩們無禮。”
繼而擦了淚,轉身走至老族長跟前,深深一揖“族長,我隱瞞鄧彌的出生,不讓他回來是有萬般不得已的苦衷,有些話,我隻能對您一個人說,如果之後您還是堅持不接納鄧彌的話,我……我就認了,絕不會再來糾纏。”
老族長沉思一番,答允了,遂請她入偏室。
鄧彌一個人在大屋前的青石台上坐了很久。
南飛的雁群,從頭頂上過去了三撥。
那些初次見麵的長輩們或坐或立,都在遠處,他們像看怪物似的看著鄧彌,並且指指點點,湊在一堆竊竊私語。
認祖歸宗這件事,單純被拒絕也就罷了,誰料到還要經受諸番羞辱。
可是,能怪罪鄧氏宗族裏長輩們的無情嗎?阿娘她明明是自己不能為夫守節……
鄧彌絞著雙手,為著心中複雜湧伏的哀傷,低頭默默垂淚。
突然間,一塊青色的方巾遞到了眼前。
鄧彌詫異扭過頭。
被她咬傷了手臂的中年人蹲在旁邊,臉上正掛著一抹親和的笑意“小家夥,你可是男孩子啊,別像丫頭似的,遇著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就哭啼個不休。”
鄧彌下意識憤恨反駁道“我不是丫頭!”
中年人見“他”兩拳緊攥,一副凶巴巴的模樣,連聲說“好好好,你是男子漢大丈夫。”
見鄧彌不接方巾,自己吸吸鼻子,胡亂用手抹著臉,中年人忍俊不禁,掰了“他”的小臉來給他擦眼淚。
中年人兩鬢已生華發,麵目也有著上了年紀的滄桑,鄧彌望著他,倏忽間想起從未見過的爹爹,竟呆呆地怔住了。
“真別說,你身上這股子勁兒啊,和我三弟小時候像極了。”中年人笑著說,“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老早沒了爹,是娘含辛茹苦把我們帶大。三弟懂事,最為心疼娘,有一回討債的人追上門來,要捉小妹去賣了抵賬,娘死死抱住小妹,要債的就中途改主意要賣了我們的娘,三弟那時還小,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十歲來,看到那些人拉扯娘,不管不顧,張嘴就撲上去了,雖然最後挨了打,但也將那幾個凶惡的大漢咬得生疼。”
鄧彌沉默了半瞬“你是因為覺得我像你三弟,所以才不和我計較的麽?”
“算是吧。我三弟啊,是個很孝順的孩子,可惜成年之後,得寒疾過世了,距今有挺長的年頭了,要提起來,我還真是怪想念他的。”
鄧彌訥訥,想說句安慰的話,又對之前中年人的言行有所介懷,不肯輕易開金口。
“小子,”中年人拍了拍鄧彌的肩膀,“我好歹在人世間比你多走了幾十年的路,既然看你順眼,也算和你有緣,我就以過來人的身份和你講上幾句話吧,你可記牢了啊!”
鄧彌迷惑望著他“嗯?”
“要在這樣的世道裏,體麵地活下來,不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以後宗族是否承認你的身份,你都應該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心中知道根在哪裏,你就不像那池上飄萍一般,不是浮世中可憐的無根之人。”
鄧彌似懂非懂,她望著中年人的臉,隻覺得一開始是非常討厭他的,但此刻看來,他也並不是那樣可惡。
偏室的門吱呀打開了。
宣夫人神色灰敗地從裏麵走出來。
“阿娘——”鄧彌脫口輕喚。
“記住,”中年人一手按緊鄧彌瘦弱的肩,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心中知道根在哪裏,你就不可憐,不是世上的飄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