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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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鄧彌最終還是不為鄧氏宗族所接納。
從南陽回洛陽的路上,宣夫人神思沉鬱,很少言語。
鄧彌原本心緒尚算平靜,入不入族譜她沒有特別掛心,她隻是在意她的阿娘,可是回到洛陽,鄧彌看到府門上那個刺目的“梁”字,忽而心性暴動,大為氣惱,她掙開宣夫人的手,悶頭跑回房間將門鎖了起來,連晚飯都不肯吃。
母女連心,宣夫人隱約猜到了緣由。
掌燈以後,屏退了跟隨服侍的人等,宣夫人親自端著湯羹敲響了鄧彌的房門。
“阿彌?”
餓得氣息奄奄趴在幾案上的鄧彌,聽到宣夫人的聲音,連忙彈坐了起來,她慌亂在幾案上翻找,故意將《列女傳》和《女誡》放在了顯眼的位置上。
“阿彌開門。”
鄧彌飛快跑至門前,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打開了房門,她垂著眼喚了一聲“阿娘。”
宣夫人說“吃點兒東西吧。”
鄧彌點頭,側身讓開路。
湯羹被放到幾案上,一如意料中的,宣夫人看到了鄧彌想讓她看到的東西,她的神色變了變,轉頭看向鄧彌,鄧彌心虛,急忙回避了那目光。
宣夫人輕笑了一聲“鄧彌,你很聰明。”
聽到母親連名帶姓地叫她,鄧彌心慌害怕,但她還是努力克製著,裝出平靜的樣子“我不是很懂阿娘的話。”
宣夫人伸手將兩卷書拿起來“這不是你故意要使我看見的嗎?你希望我做到《列女傳》中那些貞妃賢婦的德行,希望我記起《女誡》中‘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的勸誡,難道不是嗎?”
宣夫人語氣逐漸冷峻,鄧彌噤聲不言。
“鄧彌啊鄧彌,你真是出息了!”書卷被用力摔到了鄧彌的身上,宣夫人氣怒難平,“你是什麽身份?敢這般來逼問和羞辱我?沒有我這做娘的委曲求全,你以為你能活得這麽好?我從不求你體諒我的苦心,卻也不曾料想你是這般狼心狗肺的東西!”
鄧彌麵上慘白,她握緊雙拳,強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我沒有求你把我生下來!我狼心狗肺?你總是把你的意願強加在我的身上,也不問問我是否願意接受,我從一出生,就活在你的安排裏,連性別你都為我決定好了,我沒有體諒你嗎?我沒有委曲求全嗎?”
“你這算什麽委曲……”
“阿娘!可能你覺得我是個小孩子,小孩子的想法是不必在意的,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傀儡,我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樣,過過尋常的日子,能穿漂亮的花裙子,能梳好看的發髻,能向爹娘和兄姐撒嬌,可是你從最開始就沒給我這樣的機會!你帶我回來,千方百計想讓我以‘鄧香之子’的身份入鄧氏族譜,可你一早就隱瞞了我的出生,且不能為亡夫守節,轉頭就改嫁了他人,別說族裏的人懷疑我的身份,就連我自己也懷疑啊!”
“你!”
——啪!
響亮的一耳光抽在了鄧彌的臉上。
宣夫人氣得發抖,為鄧彌的口出悖逆之言,但她同時也感到震驚,原來鄧彌並不似她想象中那樣懦弱,她的這個女兒,不光是聰明的,而且她有自己的想法,並不是可以隨意任人擺布的小羊羔。
其實話說開了,也很好吧?幸虧今日鄧彌敢於道出自己的心聲,不然,母親的苦心經營又該以什麽樣的契機說出口呢?
宣夫人扶額坐在了幾案旁,苦笑道“好啊,你果真是長大了……大人的事,可以教你知曉了,我這做母親的,是否失行失德,想來隨著你的成長,你自會有所判斷。”
鄧彌捂住臉,紅著一雙眼站立不動。
宣夫人凝望著那小小的倔強人兒,笑意愈顯苦澀“同樣是女兒,你的命,真的比阿猛好太多了……”
宣夫人的回憶開始於建康元年,那是十一年前了。
在順烈皇後梁妠臨朝聽政的那年,朝中一個秩比三百石的小官死了,他的名字叫鄧香,身後留下了一位尚算貌美的寡妻並三個孩子,三個孩子中除了最小的一個年方六歲,其他兩個都不用太操心,不是已娶妻生子,就是早許定了人家,唯獨年紀最小的一個,離不開人照顧,偏巧是這時,那位寡妻發現自己懷有身孕……
“懷著你的時候,大將軍之妻孫壽的舅舅梁紀不知是怎麽看上了我,他要娶我做繼室,差人來下聘告知,催我早擇佳期。梁、孫兩姓是何等威勢蓋天的人家?別說我怕,就連當今陛下也不得不怕呀!大將軍梁冀在城西私營林苑,有人不過是誤殺了他家的一隻兔子,後來遭連坐慘死的就足有十餘人。我霍宣不是不能守節的女人,亡夫屍骨未寒,我還有孩子要撫育,根本沒有想過要再嫁人,但對方,卻是全天下最得罪不起的人之一。”
不嫁的後果,是死,連累著幾個孩子一起死,或者,是生不如死。
當年家世敗落、身後無依無靠的霍宣隻得不情願地應承下那樁婚事,隻是顧念著腹中骨肉,以“為亡夫守身一年以為義”作借口,乞求一年之後再嫁入梁府,那時順烈皇後尚在,梁紀不好強逼,於是就答應了。
說是回南陽,其實霍宣悄悄到了西蓮寺待產,懸心憂戚的數月過去,孩子落地,是個丫頭,既是幸事,又是不幸,幸運的是孩子平安降生十分健康,不幸的是梁紀知道了這個孩子的存在。
“做父母的,沒有不心疼子女的。梁紀早已要求過,要我把鄧猛帶進府,前路不明,我不能讓我的兩個女兒都深陷牢籠之中,所以我謊稱你是個男孩兒,果不其然,梁紀聽說後很厭惡你,命我將你丟棄,總之是不要出現在他的麵前,就這樣,我才得以保全你。”
那的的確確是保全了,因為鄧猛在梁府的日子過得很苦。
鄧猛隨母入梁府,時年七歲,頭幾年,宣夫人的日子很不好過,梁紀脾氣不好,就算是繼室夫人,也是動輒打罵,更遑論是拖油瓶的鄧猛,鄧猛在梁府幾乎是為奴為婢了,大冬天的還要去冰冷河邊漿洗衣服,一雙手凍得流血也不敢哭——諸如這樣慘的日子數不勝數,鄧猛過了五年,直到有一天,梁紀發現她長得很漂亮,動了要把他嫁給自家胖兒子的念頭。
女大十八變,鄧猛一天比一天生得美麗,她的豔美容顏,梁紀看見了,孫壽看見了,大將軍梁冀也看見了。
和平元年,太後梁妠薨,還政於帝,皇後梁女瑩恩寵衰減,梁冀開始心慌了。
梁女瑩無才無德,長相平庸,極好貪奢享受,梁冀勸她在劉誌身上多花些心思,她一丁點兒也聽不進去,梁冀無奈,隻好叫妻子孫壽想法子,將美貌絕倫的鄧猛送進掖庭去。
“哦,忘了告訴你,你姐姐如今不叫鄧猛了,她的名字是‘梁猛’,一進梁府,梁紀就給她改了姓。”
同樣是十歲,十歲的鄧彌縱使說不上活得有多幸福快意,但她衣食無憂,可以念書,可以學琴,入了京城,住在寬敞的大屋子裏,除了母親,沒有人敢苛責她,反觀鄧猛,十歲時被逼拋棄父族,改易他姓,在梁府受盡委屈和痛苦……
鄧彌從來不知母親的苦心,她知道自己的胡亂猜忌辜負了母親的愛護,更刺傷了母親的心,她悔痛不已,哭著向母親跪下磕頭認錯“阿娘,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不應該對你說那樣過分的話……”
宣夫人想起舊事,亦是酸辛得淚流滿麵,她揩了一把淚,起身去扶起了鄧彌“不能全怪你,也是我,一直以來都認為你還小,藏掖著沒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訴你,險些,就要令我們母女離心了。”
鄧彌哽泣不止。
宣夫人為她擦了眼淚,繼而再道“年初時,梁紀過世了,本來你的身份不用再繼續隱瞞的,但我……實在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鄧彌抬起一雙迷惘的淚眼。
宣夫人愛憐地撫著她的臉,含著笑說“你是你爹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光耀鄧家的門楣。”
“阿娘,我不明白……”
“我與你爹,僅育有一子,便是鄧演,他比你年長十九歲,但打小他的身體就不好,這些年,情況就更壞了。鄧氏一族的地位,雖然不如前幾代時高了,但有太傅高密侯的功勞和盛名在,鄧氏就依舊是名門,我不想有朝一日,看到別人來嘲笑我們鄧家無後。家裏有個男人在,哪怕現在隻是個黃口小兒,那也總是好的,是有依靠的。”
鄧彌從來不知她爹爹長什麽樣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可她清楚鄧氏一族是怎樣的存在,這個大家族裏,出了太傅高密侯鄧禹,出了和熹皇後鄧綏,出了大將軍鄧騭,他們都是享譽後世、為人所稱頌的大人物,有如此珠玉在前,鄧彌不敢不爭氣。
鄧彌鄭重點頭“我知道了,我一定小心謹慎,絕不會讓任何人識破我的身份。”
宣夫人很欣慰“你明白就好。還有切記,你姐姐阿猛吃了很多的苦,這即使不是你虧欠她的,可你們始終是至親姐妹,以後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你都要努力去維護她。”
鄧彌牢記於心“好。”
宣夫人把心裏藏了十年的秘密說了出來,她感到輕鬆多了。
“阿彌。”
“嗯?”
“你不能選擇是否來到這世上,但既然已經被生下來,就應該聰明地活下去。”
在鄧彌的記憶中,母親是第一次用那樣嚴肅的口吻來同她說話。
星月的光輝從窗格子裏灑進來,母親背對她站著,跳躍的燈光映染了她深青色的衣裙。
鄧彌一瞬間走了神。
“這個道理,或許你現在不能完全懂,”母親回轉身來看她,“可是以後一定會懂的。記住,無論如何,都要活著,活著就會有希望,死了,就什麽都不會有。”
鄧彌心驚,她覺得,她的阿娘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端莊美麗的容顏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湯羹冷了。趕緊吃完,趁早歇下吧。”
母親囑咐了她一句,然後開門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