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龍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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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宣夫人陪笑“回陛下的話,阿彌出生在九月十六,那晚的月亮正圓,所以取名為‘彌’,是圓滿的意思。”
劉誌挑眉“好名字。抬起頭來給朕看看。”
即便陛下親口說了這樣的話,鄧彌還是不敢抬頭,宣夫人在旁邊小聲催了兩遍,鄧彌才戰戰兢兢抬起了臉。
劉誌看了她一會兒,微微笑了“秀淨孤標,稱得起滿月的清光之態,真是生了一副好樣貌啊。”
鄧猛笑得愈發嬌豔可人。
劉誌若有所思想了想,“九月十六生的?便是旬日前的生日了。”說著,垂首解下了腰中佩戴的白玉龍璧,招手令鄧彌近前,“來,這個,算是朕給你的生辰賀禮。”
看到劉誌要將龍璧贈予鄧彌,旁側鄧猛的笑容陡地僵在了臉上。
彼時,鄧彌依照母親的眼色,已經站起來了,正準備上前接下玉璧謝恩,但忽然見到姐姐神色不對,就忙惶惶然止步了。
鄧猛轉頭看了看鄧彌,再看看劉誌手上的白玉龍璧,有些話,著實是不好說得太直白。
那塊白玉龍璧,據說還是劉誌的生母孝崇皇後在世時,特意尋得美玉雕琢,送給劉誌行冠禮的禮物之一,劉誌極為珍愛,向來是不離身的,因那龍璧確實玉質無瑕,清透瑩亮非常好看,後宮女人爭寵,十個有八個都打過那塊龍璧的主意,千般手段用盡,也沒誰能求得劉誌將白玉龍璧賞給她,秀色絕倫而又恩寵優渥的鄧猛,就是那無數的失敗者之一。
如今,劉誌竟輕易解下白玉龍璧,要賞賜給小孩子鄧彌做生辰賀禮,鄧猛不能不覺得吃驚,她臉上還是在笑的,但那笑容,是說不出的牽強“陛下,這不是您最喜歡的……東西嗎?”
劉誌甚是迷茫地回視鄧猛“是啊,可這個阿彌不也正是你最珍愛的幼弟嗎?要賞就應該賞件像樣的,這白玉龍璧,朕覺得很合適。”
說到底,還是因了自己的麵子,鄧猛恍然,轉瞬又笑靨如花了,嬌嗔了兩句,忙催促鄧彌謝恩。
鄧彌飄忽飄忽的,總感覺像在做夢一樣。
劉誌在安福殿喝了一口水,坐了片刻就走了。
鄧猛立在殿前,待劉誌走後,回過身來看著十歲的鄧彌。
“果然,漂亮的孩子誰都喜歡。”白皙帶涼的手指從鄧彌的臉頰滑至下顎,鄧猛杏眼微眯,笑意很深,“阿彌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最後三個字的重音激得鄧彌背上有些發寒,緊接著她手上一空,劉誌才賞賜的白玉龍璧被鄧猛拿走了。
鄧猛捏著懸掛龍璧的細繩索,踱步在宮殿內慢慢地走動,她微揚著臉,專注地凝望那塊如羊脂般潔白瑩透的美玉,唇間發出了一聲輕嚀的笑“要說起來,這也算得上是孝崇皇後的遺物了,陛下格外看重,旁人哪怕多摸一下都不行,多少人為它搶破了頭啊,陛下卻當作不知道的樣子……哼,終究是我更有福分,雖然這玉璧陛下沒有直接賞賜給我,但給了我的親弟弟也是一樣的,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豈是梁女瑩和馮非那群老婦可以相比的?哈哈哈,這下,她們肯定全都要氣得發瘋了。”
鄧猛喜形於色,眼中光彩大盛,快步回到鄧彌麵前,將龍璧別於她的腰間“就這樣出去!讓所有人都看見!”
“姐姐……”
“我說讓所有人都看見!你明白嗎?”
鄧猛近乎瘋狂,鄧彌不自覺地想要退縮,宣夫人及時上前攬住了她,笑向鄧猛道“阿彌知道了。”
鄧猛這才心滿意足鬆開了鉗製鄧彌雙臂的手“天色不早,母親帶弟弟回府吧。”
離宮的一路,鄧彌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就連小黃門在看見她以後,也三三兩兩立在道旁竊竊私語。
鄧彌自然知道自己沒那麽足的光環,那齊刷刷的目光,無一不是追隨她腰間玉璧來的。
坐上了回去的馬車,鄧彌氣惱摘下白玉龍璧,苦著臉對宣夫人說“阿娘,我不想戴這件東西!”
宣夫人神色平常,隻是反問她“為什麽?”
“它、它怪沉的,太礙事了。”
“僅此而已?”
“我……”
“你不清楚這塊龍璧的價值嗎?”
“我又不傻……阿娘,我與你說心裏話吧,姐姐說這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我焉能不知它的可貴?陛下肯把它賜給我,是因為喜歡姐姐,愛屋及烏,可是我不想活在那麽多人的目光之下,那讓我特別心慌,我怕犯錯,更怕被別人發現身上的不對勁。”
確實都是實心實意的話,小小的孩子不圖虛榮,能有這樣的覺悟,宣夫人是高興的,但在這件事上,她也拿不了過多的主意“你姐姐在宮中為貴人,一飲一啄,全仰賴陛下的恩澤。宮裏的女人,要爭的就是寵愛,有了陛下的寵愛,就不會被人看輕和欺負。不過你所思慮的,也很有道理。這龍璧你且好好收著,以後入宮時便帶在身上,姐姐一旦問及,你就拿出來給她看,問你為何不佩戴在腰間,你就回她,此物貴重無比,怕有所磕損。”
鄧彌依舊覺得麻煩,悄悄祈願以後少入宮,誰曉得,她的願望竟一時成了真的,往後四年,她都沒有再踏足過皇宮。
永壽元年臘月,一直照顧鄧彌的秦嬤嬤得急病去世了。
世上知道鄧彌是女兒身的,僅剩兩個人,一個是鄧彌自己,一個是宣夫人。
沒有誰,能讓宣夫人像信任秦嬤嬤那樣,交付埋藏最深的秘密,共同去圓鄧彌真實身份的彌天大謊。
宣夫人憂慮了很久,那段時日她費盡思量,為鄧彌做盡打算,整個人都消瘦得厲害。
鄧演和鄧陽不知情,單單以為母親是舍不得數十年相伴的秦嬤嬤,但是鄧彌卻不能不懂宣夫人的憂愁,鄧彌的心事也是沉甸甸的,鄧康纏著要她教投壺,她都時常走神,惹得鄧康數番埋怨。
沒有了人照顧,鄧彌學著自己處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幾乎從不麻煩府中的仆從婢女,她覺得獨自過活也沒有什麽,正要去安慰宣夫人,宣夫人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宣夫人神態凝重,囑咐了她次日早起,說要帶她去見一個人。
二月初一的清早,鄧彌站在城西永昌裏一座僻靜的宅院外,非常茫然。
“如果裏麵的人肯留你,你就乖乖待在這裏。”
宣夫人盯緊鄧彌的雙眼,告訴了她這樣一句話,然後她鬆開牽著鄧彌的手,親自上前去敲門。
來應門的是個胡人少年,高高瘦瘦,十五六的年紀,短發,灰褐短衣。
宣夫人低聲跟胡人少年說了什麽,胡人少年抬頭來看鄧彌,點頭關閉了院門,不多久又重新過來打開,請宣夫人和鄧彌入內。
庭院不算大,但布置齊整,種了許多花草樹木,地麵潑有水漬,打掃得幹淨,一點枯枝殘葉都不曾有,人走過去的時候,驚跑了一隻黃狸貓。
寧靜的屋子裏立滿了書櫃,書櫃上被滿滿當當的竹簡和籍冊塞滿了。
胡人少年在前麵走,引著客人到了屋子中央的一方小室,那是被四麵書櫃圍出來的四方空間,陳設簡約,除了兩張書案、幾座燭台以及散落或堆積的典籍,就基本看不見別的什麽了。
胡人少年朝大書案的方向喊了一聲“師父。”
“唔?”
一張倦意的臉從堆積如山的竹簡後冒出來。
鄧彌略驚了一跳,不光是因為沒想到書簡後藏著一個人,更是因為那個人的樣貌——
那也是個胡人!
深邃的五官,卷曲披散的黑色長發,看上去,倒是個麵目還算英俊的中年人,隻是一臉胡子拉碴的模樣,委實顯得潦草了。
宣夫人躬身,啟唇輕道了一聲“安侯。”
鄧彌正訝異,此處是什麽地方,此胡人是何人,冷不丁卻見母親態度這般恭敬,不由得疑竇更深。
“哦,來啦?”書案後的人一邊起身一邊道,“就是這個孩子?”
中年胡人扯下披在肩上的外袍,順手抽了一張紙,經由鄧彌和宣夫人麵前,他走向旁邊的小長案,推落案頭的書冊,將紙平鋪在長案上,再示意鄧彌道“你過來。”
鄧彌懵裏懵懂走過去。
中年胡人說“聽說你念了不少書,現在你就默寫《大學》中‘大學之道’至‘則近道矣’一段罷!”
鄧彌回頭看宣夫人,宣夫人向她點點頭。
於是鄧彌攬衣端坐案前,提筆蘸墨,開始書寫……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執紙張觀閱罷,中年胡人笑逐顏開“嗯,好字,好字!小小年紀,學問也不錯,那——便留下吧。”
宣夫人亦喜而拜“多謝安侯。”
眼瞧著母親轉身要走,鄧彌著急追上去“阿娘!”
宣夫人回頭望著她“別忘了進這裏之前,我與你說過什麽。”
鄧彌僵愣止步。
宣夫人由胡人少年送出去了。
“以後稱我為師父。”中年胡人道,轉麵見鄧彌蘊淚於眶,大為吃驚,“哎呀,你這是怎麽了?是不願意留在這裏嗎?”
鄧彌望著對方和善的臉,忍不住哽咽起來“我,我娘沒告訴我要留在這裏做什麽……”
鄧彌其實不敢哭,所以努力忍著,沒讓眼淚落下來。
中年胡人見她樣子可憐,蹲下身來安慰她“莫怕,這裏是我家,我在翻譯經書,需要一個漢字寫得好的幫手,你娘聽說以後,就向我推薦了你。”
鄧彌半信半疑。
“怎麽,你娘沒對你說明是為何來此嗎?”
“她隻說,如果你肯留我,就讓我乖乖待在這裏。”
“這個宣夫人哪,太急於讓孩子獨當一麵了……”
說話間,胡人少年回來了。
中年人起身道“哦,來來來,給你介紹,這位是你師兄安遙。”
胡人少年溫和一笑“師弟。”
鄧彌遲疑著作揖見禮。
中年人將鄧彌推給安遙“帶他去熟悉熟悉壞境吧。南麵那間小屋收拾出來給他住。今日先歇著,不用再過來了。”
“是,師父。”
安遙領師命將鄧彌帶走。
鄧彌跟著安遙往外走了幾步,忽然就停了下來,她心中有疑惑,很想等到解答“師父,我阿娘稱您為‘安侯’,您是我們大漢的侯爵嗎?”
聞言,中年人不禁笑了,少年安遙也立在旁邊輕聲地笑。
“我是一個外族人,怎可能享有大漢的封爵?”中年人聲音沉穩,笑意舒朗,“‘安侯’不過是他人的敬稱,因為我……曾是安息國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