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遺鈴

字數:7025   加入書籤

A+A-


    不知國舅是女郎!
    天哪,真是蒼天有眼啊!
    鄧彌嚇出了一身冷汗,耳中嗡嗡,腿軟跪在地上,好在腰帶沒被梁胤打上死結,她飛快給自己鬆了綁,拿掉嘴裏堵著的布團。
    “你……”梁胤手抖地指著竇景寧,馬上和地上的高度差叫他很有壓力,“你有本事下來!”
    竇景寧輕蔑哼道“下來你又能將我怎樣?”
    一個起躍,果然翻身下了馬,款步靠上前來。
    “站那兒別動!讓你過來了嗎?”
    “我愛怎樣就怎樣,你有資格命令我?”
    梁胤氣得發狂,但確實又拿對方沒轍,一口惡氣憋在胸中甚是不爽“我今日沒心思與你鬥嘴吵架,你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別杵在小爺眼前礙事!”
    竇景寧抱臂,微揚下顎覷視道“你剛才在做什麽?”
    梁胤愕住。
    “一個男人,我沒看錯吧?”
    “關、關你屁事!”
    “嘖嘖,梁胤你真是越發不要臉了。”
    “你……”梁胤氣得臉紅脖子粗。
    “我不是嘲笑你好男風,而是看不起你趁夜色晦暗,當街用強行手段。我眼睛沒瞎,可看得出那小少年一直在掙紮,是不願意的。怎麽說你也是大將軍的獨子,這樣的爛事你都做得出來?”竇景寧再往前走了兩步,眯眼細嗅,“好大的酒氣——你喝了多少壺啊?”
    “你管得著嗎!”
    “我沒說要管你。隻是今晚這事,我若沒遇上便罷了,剛巧遇上,就唯有順道管管了。給你個機會,我數三聲,消失在我眼前,否則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衣衫不整的梁胤看竇景寧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
    梁胤覺得此刻這樣已經太輸麵子,再要灰溜溜走了,以後就更沒辦法見人了,他憤恨難消,跳腳怒罵“竇景寧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說你有什麽了不起的?你可是個野……”
    竇景寧瞳孔驟而收縮,他冷著臉,沉聲說道“說出來啊。”
    梁胤後悔口不擇言說錯了話,他閉口不敢再吭聲。
    竇景寧逼近前,目光寒肅“你敢說,我就敢打斷你的肋骨。”
    那往日英氣的眉眼此刻像結了冰霜般,令人一接觸,就感到了一種透骨的寒冷。
    梁胤打了個冷顫,渾身毛毛的,也不管麵子不麵子了,轉身就跑,因為跑得太急,半道還摔了一跤,他不敢回頭,連滾帶爬繼續往前跑,停都沒膽子停——那幾乎是逃命的狀態了,仿佛身後有一頭凶惡的猛獸,正在覬覦他的小命。
    竇景寧沒瞧見鄧彌。
    趁著兩個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空當,鄧彌早溜之大吉了。
    竇景寧立在夜風中皺眉“好沒良心的小鬼。”
    提步,腳下一串細響。
    竇景寧低頭看了看,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東西。
    是一隻形製精巧的小銅鈴,晃一晃,丁零脆響,很是清揚。
    竇景寧見銅鈴兒不像中原的東西,一度懷疑剛才被梁胤強迫的小少年是西域來的。
    “梁胤的口味真是……一天一個樣。”
    西域人高鼻深目,麵容是比漢人要深邃好看些,尤其那邊的少年,風姿端妙的一抓一大把,梁胤醉酒誤事,攔截胡人少年也不是不可能發生,還好今日湊巧被他看見了,要不然那少年遭了殃都不知能去哪裏訴求,這樣想著,竇景寧將小銅鈴收了起來。
    ——就當是那小鬼的謝禮好了,料他也沒膽子回來尋。
    鄧彌飛奔著往家跑。
    砰砰砰砸開了門。
    家中仆人瞪大眼看著小公子撲身進來“快關門!”
    宣夫人竟然不在家,意料之外地,鄧彌卻見到了她的姐姐鄧陽。
    “姐姐怎麽在這裏?”
    “來看望母親,聽說你今日歸家,也想看看你,就留下來了。”
    “哦。阿娘呢?”
    “午後有人送了一封信來,看完信母親就出去了。”鄧陽招招手,“阿彌過來,瞧瞧我給你縫製的披風。冬天了,外出時披在身上會很暖和的。”
    鄧彌灌了兩大杯水下肚,心緒平複了很多。
    鄧陽看到她左臉上通紅,疑惑伸手摸摸“你這臉怎麽了?”
    臉頰被寒風刮得沒了知覺。
    不摸則已,一摸還挺疼。
    鄧彌趕緊躲開,忍著齜牙的衝動,咧嘴笑了笑“沒事,外麵太冷了,凍得夠嗆。”
    鄧陽不疑有他,盈盈笑道“是冷,以後盡量早些回來吧。”
    鄧彌點頭“嗯。”
    “瞧你這一臉,被風撲髒了,快去洗洗。肚子也一定餓了吧?我去叫人給你端吃的來。”
    不多久後,宣夫人也回來了,照例問過了鄧彌一個月中學習了多少典冊詩書。
    鄧陽在一旁掩口笑“母親對阿彌的要求也太嚴了些。”
    “這洛陽城內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太多了,”宣夫人看了鄧彌一眼,垂頭撣著衣裳,麵上波瀾不驚,“我不希望他成為他們中的一個。”
    鄧陽說“母親多慮了,阿彌才不會像那些人呢!”
    宣夫人的神色看上去略顯沉鬱,鄧彌想搏她一樂,伸手去摸安遙送的鈴鐺,一摸摸了個空。
    “糟糕!”
    鄧彌下意識低呼,驚慌爬起來,將身上下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摸過了一遍。
    宣夫人見她低頭慌慌張張在周遭地上找尋什麽,不由得蹙眉“像什麽樣子!”
    鄧彌頓住。
    鄧陽湊上前問“阿彌,你是丟了什麽物件嗎?”
    鄧彌看看鄧陽,再看看宣夫人,直起身,幹巴巴扯了扯嘴角“是有個小玩意兒,原本是想……”
    “既是小玩意兒,又有何緊要的?”宣夫人是真的不高興了,“君子儀態莊重,當處變不驚。你且回屋去,將《詩》中的《鳲鳩》之篇抄寫百遍,明日交給我。”
    ——《鳲鳩》?!
    鄧彌想到那滿篇的“淑人君子”四字,頭就隱隱作痛。
    鄧陽心疼道“母親,阿彌這才剛回來……”
    “就因為剛回來,就應該好吃好喝地供著?難道他是回來做客的嗎?”
    宣夫人怫然作色,起身離開了。
    鄧陽欲言又止,轉回頭,哀憐望著鄧彌。
    鄧彌笑笑“姐姐,沒關係,九千六百個字,寫起來很快的。”
    就這樣,莫名飽受梁胤欺侮的鄧彌回到家,什麽都還沒敢說,僅僅是宣夫人覺得她言行失當了,就罰她在燈下,對著紙墨筆硯度過了大半宿。
    厚厚一疊《鳲鳩》讓鄧彌長了記性,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在宣夫人麵前慌張失態了。
    回永昌裏時,鄧彌仍舊大包小包帶了一堆,安遙最是歡喜。
    大半個月後,貪吃的黃狸貓叼了一尾魚,被安遙攆著滿宅院地跑,黃狸貓跳上鄧彌的屋簷,一爪沒抓穩,鮮魚從嘴裏滑掉了,安遙一個猛虎撲食,飛身上去將落地的鮮魚護住了“賊貓子,看你還偷!”
    黃狸貓站在屋瓦上,最終悻悻而走。
    鄧彌推開窗,望望頭頂,再望望安遙,扁扁嘴道“師兄真小氣。”
    安遙抱著魚,瞪大了雙眼說“我小氣?你是不知道,這都是那賊毛團偷的第四條魚了!前三條我可沒追回來,全下了它的肚!”
    如此說來,安遙師兄仁至義盡,的確是黃狸貓貪心了。
    “好,是我錯怪師兄了。”
    鄧彌笑著賠不是,正要關窗。
    “哎,”安遙忽然問道,“師弟,我送你的小鈴鐺呢?”
    鄧彌一個激靈,扶窗的手跟著抖了一抖。
    安遙走近窗下“你不是特別喜歡它,老愛掛這窗口迎風叮叮鈴鈴作響的嗎?”
    鄧彌張口結舌“啊,是啊……”
    “怎麽最近你不掛了?”
    “是因為……”鄧彌支支吾吾,努力想著合適的緣由,“哦,我拿回家……給,給我阿娘開了開眼,我阿娘也很喜歡那銅鈴,所以我就把它留在家裏了!”
    “這麽回事啊,喜歡就好!”安遙抱住魚,大大的笑容掛在臉上,“原來你們洛陽人都喜歡那個模樣的小鈴鐺,以後有機會回家,我得販兩大車來賣,讓我們安息的銅鈴掛滿洛陽的人家。”
    鄧彌的師兄有顆無比純良天真的心。
    看著安遙轉身走了,鄧彌撫撫心口“呼……好險。”
    敷衍過去就好了,要是被師兄知道,她把他送的家鄉寶貝弄丟了,一準兒非常心痛,不過鄧彌終究是長情記事之人,總記掛著放不下,之後更因為心懷愧疚,屢屢物色了好些稀奇的大漢特產回贈給安遙。
    日子依舊是平平淡淡地過。
    延熹元年正月,家宴間,鄧演高興多喝了兩杯酒,當夜早早睡下,之後便再沒醒過來。
    鄧家長子英年早逝,鄧康承襲了他父親的爵位,而鄧彌,成了鄧家子輩裏唯一的“男丁”。
    劉誌很長時間沒能想起鄧彌,直到永壽四年鄧演過世後,他喜愛的貴人在他跟前哭啼傷心,說家中僅剩一個年幼的弟弟,劉誌才回想起幾年前見過的那個漂亮孩子,奇怪是好幾年過去了,他竟還能清楚記起那孩子的樣貌。
    劉誌笑了一聲“你弟弟還小,不過既然是你娘家的親兄弟,爵位還是要有一個的,朕就許他一個柏鄉侯當當罷。”
    於是乎,尚不滿十三歲的鄧彌享有了列侯之名,食邑千戶。
    安清不知是不是擔心小小年紀的鄧彌會因封侯而有雜亂想法,管束她管束得更嚴了,平常講經一個時辰而止,如今都延長至兩個時辰,更多是教授她為人處世寵辱不驚的道理,好在鄧彌定性很好,也沒怎麽被外界的事物攪亂心神,照舊是到了什麽時辰該做什麽事,就如往常一樣去做。
    春來萬物生長,鄧彌擼起衣袖,頂著明暖的太陽蹲在園子裏除雜草。
    安遙出來晾曬草藥的時候,發現師父還站在簷下,跟前一眼看到時,也就是三刻鍾之前的姿勢一模一樣,定得像個木樁子,隔了大半個園子,仍舊是在看那個灰頭土臉忙碌的小身影。
    安遙走過去,不解問道“師父,拔草有什麽看頭嗎?”
    安清收回目光,轉頭看了迷惑的安遙一眼,然後什麽話都沒應就走了。
    安遙抱著一簍草藥,也立在簷下看了半晌,什麽意思都沒有,他更迷惑了“難道,又是‘一草一木皆見佛理’?”
    鄧彌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天,熱汗不止,更是口幹舌燥,她舉目四望,遠遠看見了安遙,欣喜揮動手臂“師兄,我渴死了,快給我碗水喝!”
    安遙不動“你自己有手有腳。”
    “我鞋底有泥,踩髒回廊你擦嗎?”
    “……等著。”
    是該歇歇了。
    鄧彌擦把汗站起來,冷不防眼前黑了一下,她頭暈目眩摔倒,壓壞了新生的兩株車前草。
    “哎喲——”
    “師、師弟你怎麽了?”
    鄧彌扶著額頭坐起來,衝驚慌的安遙笑笑“沒事,就是蹲久了,頭暈。”
    原來是虛驚一場。
    “臭小子,真是體弱啊。”安遙將灑掉了一半水的陶碗往前一送,沒好氣道,“給,你要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