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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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次年春,園子裏瘋長的雜草還是讓鄧彌去除。
鄧彌蹲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半身作寒,尤其肚子冷痛,漸漸難忍。
安遙看她臉色不好,主動端了碗水過去“師弟,歇一會兒唄?”
鄧彌捂著肚子,臉色愈發難看,忽然丟下小鋤頭,拔腿就跑。
“師弟?”安遙驚得目瞪口呆,又望著地上的泥印犯起了難,“你……你這不是要我來擦的吧?”
之後鄧彌把自己鎖在房內,再也沒出來過。
“師弟,你躲屋裏幹什麽呢?”
“……”
“師弟!師弟,你還活著嗎?再不吭聲我可撞門了!”
鄧彌窩在床上打了個哆嗦“別!我……我活著。”
“那快出來啊,園子裏的草還沒除幹淨呢。”
“師兄,你、你幫我跟師父說說,草今日就不除了吧?我……我不大舒服,肚子很痛。”
“哦。”聽說是身體不適,安遙在門口立了一會兒,轉身走掉,“好吧,我去告訴師父,你就先歇著。”
地上擱著一條帶血的褲子。
鄧彌陷在深深的憂傷中,羞恥和孤獨,是最為明顯的兩種情緒。
小丫頭總有長成大姑娘的一天。
經脈初動,天癸水至。
延熹二年,春暖融融,鄧彌在一個很突然的時刻,迎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月事,縱使宣夫人提前告訴過她這是什麽、意味著什麽,但完全擋不住她內心矛盾的加深。
一種潑天蓋地的孤獨感,像無邊海水般湧來,幾乎快要將鄧彌淹死了。
“師弟,吃飯了!”
鄧彌在昏昏然的天光中坐了很久,安遙的拍門聲讓她突然驚醒了“啊,我……”
不等她張口結舌回答完,安遙就隔著門道“給你放門口了。”
門前人影閃過,安遙果真就走了。
鄧彌呆愣了片刻,起身去開門,即使知道安遙已經不在門口,她還是趕忙轉身把髒汙的褲子藏了起來。
打開門,飯菜擱在地上。
今日有鄧彌最愛的菘菜和貊炙。
鄧彌左右看看,無人,她彎腰把飯菜端進屋,再要去鎖門的時候,一隻手按在了門上“慢著!”
鄧彌嚇得臉色變了“師兄?!你,你不是……”
安遙探身進來,手裏還拎著一隻木桶“師父讓我給你拎桶熱水過來。”
“熱……水?”
“師父在譯經,不想中斷,不過聽說你不舒服,還是詳細問了我是怎麽回事。”
“你,你是怎麽回的?”
“照實回啊。師父說,你可能是吃壞東西了,讓我拎桶熱水過來,省得你病歪歪地自己拎不動。”
鄧彌感激得快哭了,她覺得她的師父安清,真像傳說中解人危厄的神佛,小小一個舉動,足有澤被蒼生的大功效。
感激過後,又是深深的懺愧和不安。
師父對她那麽好,而她卻像欺騙李夫子一樣欺騙了師父。
在鄧彌眼眶微微熱起來的時候,安遙放下大桶熱水,轉過身揮揮手“你吃飯吧,我走了。”
鄧彌訥訥地答應著。
“哦,師父還說了,明天不用拔草了,讓你謄抄一份《薛鼓》的譜式出來。”
“謄抄樂譜?幹什麽用?”
“病了還有閑情問東問西?”安遙故意打趣,轉而又道,“師父不會擊鼓,還能幹什麽,用頭發絲都能想到,十有八九是送人唄。”
次日,鄧彌將抄好的《薛鼓》交給安清,安清讓安遙送去城南的某個酒肆,交給一個穿青衣的文士,而對鄧彌卻沒有任何吩咐,打發她去逗貓曬太陽了。
斜陽西下時,安遙一臉興奮地回來了,回完師父事情辦妥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鄧彌。
“哎,阿彌,你知道嗎?我聽人說,梁皇後徹底失寵了。”
“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安遙狡黠地笑“和我是沒什麽關係,但和你卻有大關係。現在誰不知道,宮裏最得聖寵的是你姐姐梁貴人啊,梁皇後一倒,你姐姐不就是宮裏最厲害的女人了嗎?”
“胡說什麽。”鄧彌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梁皇後怎麽會倒?有梁大將軍在一日,她就還是大漢最尊貴的皇後。”
鄧彌沒有說錯,梁冀在一日,劉誌就不會動廢後的心思,那如果——
是梁女瑩死了呢?
梁女瑩被劉誌冷落太久了,她心懷幽怨,鬱結難抒,最後終於憤憤而死。
延熹二年的七八月間,洛陽城內發生了好幾樁大事。
七月初二,失寵已久的皇後梁女瑩薨,諡懿獻皇後,葬懿陵。
同月,梁冀欲認鄧猛為女以固權位,又擔心當時做議郎的鄧陽夫婿邴尊不同意從而勸阻宣夫人,便招結刺客去殺邴尊和宣夫人,邴尊不幸遇刺身亡,宣夫人卻因為得到比鄰而居的中常侍袁赦相救,而幸免於難。
劉誌得知後大怒,暗中與中常侍單超、具瑗等五人部署誅滅之計策,最終一舉成謀,梁冀、孫壽自知在劫難逃,雙雙自殺而亡,之後兩族遭到了大清洗,內外宗親皆投入詔獄,受其牽涉被罷官的多達三百餘人,朝廷甚至為之一空。
八月初九,劉誌立梁猛為後,並下令廢懿陵為貴人墳塚。
劉誌因極其厭惡梁氏,遂為梁猛易姓為“薄”,同時封了她的母親宣夫人為長安君。
鄧彌專心整理文冊、謄抄經書,很久不曾外出過了,梁皇後薨逝之後的事情,她一概沒有聽說過。
八月十三,安清收到了霍宣差人送來的信。
安清看罷信上內容,長歎一口氣,對安遙說“去叫阿彌來。”
鄧彌放下手中劈柴的活計,跟隨師兄去內室見師父。
安清折起了信,說“阿彌,你該回家了。”
鄧彌很糊塗“師父,並沒有到我歸家的時候啊。”
安清闔目微笑“我是說,你可以出師了,今日拜別,以後便不用再來了。”
鄧彌驚愣。
安遙也是吃驚“師父?”
鄧彌凝淚顫聲問道“師父是嫌棄徒兒愚笨,不願再教授徒兒課業了嗎?”
安清含笑搖頭“非也。你很聰明,原本也不需要我教你什麽。你母親將你送到我這裏來,初衷是怕你年紀幼小,過早地接觸榮華富貴會迷失本心。如今你已經在這裏待了三年多,心性沉穩不再容易改變,而且下個月十六,你就滿十四歲了。你的母親來信說,你姐姐現在是皇後了,作為皇後的親兄弟,你也應該回去幫幫她了。”
聽到師父話已說到如此,安遙知道鄧彌是非走不可的了,他心裏舍不得,卻又無可奈何。
三年多的時光,換來是同門友愛、師徒情深。
既然是母親和姐姐需要,鄧彌就不能不回去了,她淚滿雙睫,徐徐伏身而拜“徒兒鄧彌……感謝師父收留,更謝師父的悉心照顧,以及這三年多以來,傳道授業解惑之大恩。”
鄧彌鄭重向安清磕了三個響頭。
一向心如止水的安清,忽然很舍不得放這個乖巧的徒兒離去,但他麵上平靜,努力抑製住了這樣的想法。
鄧彌起身,轉向安遙一拜“師兄素日愛我、護我,鄧彌必銘記心中,彌無以為報,請受一拜。”
安遙更加難受了,他急忙彎腰將鄧彌攙起“你我師兄弟之間,不要這樣見外。”
“時辰不早了,”師父安清起身,望了窗口落日的餘暉道,“快去收拾東西吧,一會兒便會有人來接你回去了。”
安清轉身走向書案,似乎又要繼續開始譯經了。
鄧彌想,師兄的漢字寫得那麽難看,她走了,連為師父謄抄經文的人都沒有了。
“師父,”鄧彌情切開口,輕輕問道,“以後,我還能來這裏為您謄寫經文嗎?”
安清抬眼看她,並未作答,隔了好片刻,坐定了,隻是慢慢揚手示意她離開。
“師父!”
安清仍舊不應。
安遙說“先回屋收拾東西吧。”
鄧彌依依不舍,轉身走出去。
“阿彌。”
鄧彌欣喜止步,急忙回頭“是,徒兒在!”
安清坐在書案後,雙目深邃沉靜“你曾問我,孤身遠離故鄉來到大漢的洛陽城,會不會覺得很寂寞,我沒有回答過你,今日,我想告訴你答案。”
鄧彌將身站直,恭謹聽著。
“恰如你說,南陽叔伯曾讓你牢記的那一句話,‘心中知道根在哪裏,就不可憐,就不是世上的飄萍之人。’。”
“師父……”
“我無法教給你更多的東西,這是我的懺愧。走罷。”
不知為何,鄧彌站在那裏,心念為之一動,忽然覺得蒼涼,不禁潸然零涕,落下了兩行清淚。
要帶走的東西並不多,簡單一個包袱就裝好了。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一架馬車停在了院門外。
來接鄧彌走的人,是鄧康。
鄧彌坐在車上一直往後看,直到門前安遙佇立的身影越來越遠,馬車拐個彎再也看不見了,她才紅著眼放下了車簾。
鄧康瞅著她,笑道“叔父若是眷戀不舍,日後再回來拜會便是了,何須做小女兒家悲戚腸斷之姿態?”
鄧彌心上犯抽,很想賞鄧康一耳光,咬咬牙,忍下了。
半道上,鄧康撩起車簾往外望,不知望見了什麽,急匆匆喊了聲“停車”就跳下去了,鄧彌左看右看,天色昏暗,不曉得他下車去幹什麽。
等了片刻,鄧康回來了,嘖嘖感慨道“梁胤那樣的人,竟還有人肯去看他。”